宫门在身后沉沉关上, 这条明亮的大道,将他们引至延英殿外。
百官已在寒夜冷风中等待了半个多时辰, 从一开始还忍不住不时低声交谈几句,到如今, 已冻得浑身僵硬,除了低头保持着肃然的神色, 再没有半点多余的动作。
直到后方的三道宫门外传来动静,众人才像是忽然醒过神来。
队伍踏雪而来,厚实的皮靴踩在已只剩薄薄一层的雪中带出的嘎吱声响, 与腰间环佩碰撞的叮咚声, 还有衣袍在风中翻飞的猎猎声, 交织在一起, 将整个延英殿内外的气氛带得更加沉肃。
站在两边的羽林卫侍卫们脚步没有挪动半寸,但原本松松搭在刀鞘边缘的手,都已无声地挪到刀柄上, 如靳昭一般, 全身紧绷,蓄势待发。
“太子殿下,吴王殿下已到。”殿外守候的王保扬声道。
底下等候的百官不知从何时、何人起,已自发从中间让开一条道, 由着被一众武官们簇拥在中间的萧琰通行而过。
萧琰在阶下停住,仰头看向高处的延英殿正门。
一直守在天子榻前的萧元琮也终于从门槛之后跨了出来,站在屋檐下,自高处俯视而来。
兄弟二人隔着数丈的距离, 遥遥对视。
“半年多不见,大哥一切可好?”萧琰站在阶下,冲着上方的人拱了拱手,算是行礼,脊背却挺得笔直,半点没有弯下。
那不卑不亢的态度,仿佛并未将这一切当一回事。
萧元琮垂眼看着他,温声道:“托二弟的福,孤尚算安好,只是日夜为父皇忧心,到底不能安稳。”
“大哥应该高兴才是吧,毕竟,这些年来,父皇与大哥之间,一直颇有分歧。”萧琰话中带刺,不掩锋芒,听来令人惊骇,可思及他往日的种种行径,又觉合乎情理。
他似乎不再耐烦维持表面的平静,要在百官面前挑破一切。
萧元琮默了默,没法再以寻常温和、宽厚,包容下一切尖锐的态度——若在这样的关头仍然避开锋芒,便再没有理由动手了。
“不错,”他淡淡道,声音里的温度也陡然冷下来许多,“孤与父皇之间,的确一直算不上太和睦。”
萧琰冷笑一声:“大哥这样敞开了说话,果然比从前那样遮遮掩掩的听起来爽快多了。”
“毕竟,咱们兄弟二人之间,有许多事,今晚该有个了断了。”
萧元琮的话说完,站在阶下稍远一些的官员中,有几人悄然抬头,朝四周看了看,甚至还有人朝旁边挪了挪脚步,碍于周遭大多数人岿然不动,不论心中是否感到恐慌,也不敢再有大的动作。
“这些年来,父皇一直偏爱二弟你,对于我这个出身正统的太子,有太多不满,这一切,多因郑氏蛊惑。如今,郑氏已除,朝中终于暂得安宁,”萧元琮一边继续说,一边又前行一步,站到台阶的边缘,目光朝一旁的靳昭瞥了一眼。
“然而,仍有不少臣工,陷于曾经的党派争斗,妄想颠覆东宫正统,扶持吴王篡权夺位,今日,为肃清朝野,稳固我大周根基,在父皇弥留之际,孤不得不痛下决断,辜负父皇从前之愿——”
靳昭握着刀柄的手已经握到最紧,双足也悄然变作一前一后,随时能冲出去的姿态。
“——捉拿吴王及其余党!”
萧元琮一语落下,靳昭便立即拔刀。
金属摩擦的铮然声顿时长鸣而出,听得众人耳边一时发空,紧接着,侍立四下的羽林卫便几乎同时拔出配刀,朝中间包围过来,延英殿的两侧,更是涌出整整二十名侍卫,分列萧元琮两侧,迅速张弓搭箭,对准萧琰所在的方向。。
在场的官员们终于再站不住,开始出现骚乱,迅速朝两边跑开,要离萧琰越远越好,生怕跑得慢了,被当坐吴吴王党羽,一并被羽林卫拿下误伤。
而以徐胜为首的几人,则仍旧坚定地站在萧琰的身边,同时,今日随行他们入宫的侍从也从不远处的角落里奔出,迅速围到他们的身边。
“兵戎相见,总算痛快了,”萧琰身无配刀,空空的两手垂在身侧,其中一只手按到腰间的革带上,“那我便也不客气了!”
他的身边不过二三十人,谁也没有兵器在手,面对全副武装的数百名羽林卫侍卫,颇有一种以卵击石的感觉,可偏偏他说话的时候,气势半点不短,仿佛即将大展身手,让人一时忍不住生出警惕。
但这里是皇宫,守卫森严,不曾放任任何外人出入,就连京都的每一处城门,在戒严前后,也绝对没有大批不明人马出入过。
萧琰唯一能倚仗的那三千府兵还被关在城外呢。
萧元琮想到这些,逐渐感到安心。
“若立即束手就擒,孤尚可留一条全尸,否则,就别怪孤翻脸无情。”
他说着,伸手示意两边的弓箭手随时准备。
徐胜扬声道:“太子殿下,此刻若要放箭,便连臣等一起射杀。”
近十名武将,个个都是封疆大吏,一方大员,折损一两个,尚无大碍,若一夜间全部折损,势必引起地方上的诸多恐慌与不满。
毕竟,朝中官员虽多,要培养出如徐胜这般文武兼修,能镇住一方边疆的武将,实在不易。
“徐将军,”萧元琮语重心长地劝,心中却有不解,“事到如今,为何仍要站在悖逆一边,与朝廷作对?”
他知道徐胜欣赏萧琰,与萧琰交好,这不是什么秘密,满朝文武定然都记得徐胜去岁上疏时,对萧琰的颇多赞赏之词。
可是,他不明白,仅凭这样一点欣赏,就要堵上自己的前程,甚至是性命吗?
旁边的靳昭抿着唇,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没等徐胜回答,站在殿门边,一直没有开口,更没挪动一步的齐慎咳了一声,慢慢道:“徐将军素来忠君爱国,老夫以为,其中当有缘由。”
徐胜看了他一眼,沉沉道:“臣一介武夫,忠君爱国自是本分,只是太子殿下近来的行事,让臣不得不担忧,为了争夺权位,竟不顾边疆百姓的安宁,若将来,真有大战当前,太子殿下恐怕仍旧选择先保权位,后理战事。”
他说的,正是先前召将领入朝,
让靳昭不得不连夜奔波,独自跨过高原雪地,赶回京都的事。
“非常之事,孤不得不行非常之事。”萧元琮未料他会当场提出此事,这时,终于慢慢明白过来,徐胜真正欣赏萧琰的原因,大约就是这股相投的脾性,“待除去朝廷内忧,自当一心为民。”
他知道自己这一次的决定有违仁义明君之举,但对他来说,其实早已没了更好的选择,被架在一个“完美”的木框里,稍有行差踏错,便会被所有人诟病。
徐胜不再说话,以行动表明他的态度。
萧元琮闭了闭眼,长叹一声,举着的手就要落下。
这时,靳昭没等他下令放箭,率先蹿了出去,挡在他的面前,朝着萧琰的方向冲去。
他不愿见到羽林卫手中的羽箭射向那些功勋卓著的武将们——尽管事后,他们仍然会受到许多责罚。
然而,然而,就在这时,萧琰摸在腰间革带处的手忽然往衣襟处一探。
厚实的冬日鹿皮衣裳里,赫然出现一把弩机。
不是京都军营中常见的大型弩机,而是一把从未见过的,只比他的巴掌大上一寸的微型弩机,箭槽口,叠了两只不足三寸长的竹箭,摸在手中时,甚至像是孩童的玩意儿一般,半点不会引人注意。
只见他一边迅速朝一旁闪开,躲避靳昭已挥至近前的长刀,一边举起弩机,冲萧元琮所在的方向瞄准。
与此同时,他的身边,从徐胜开始,到随行的侍从,都从衣襟之内迅速取出这样一只精巧的弩机,不同的是,他们同时从腰间摸出一把准备好的竹箭。
弩机太小,射程自然缩短,趁着周遭的羽林卫们靠近时,徐胜等人迅速将竹箭射向他们。
竹箭太小,亦不会如寻常大型弓箭那般造成巨大的伤害,但只要射中,竹箭嵌入皮肉,流淌出鲜血,便能造成动作中一瞬间的迟滞,趁着这一瞬的迟滞,他们中已有好几个人一脚踢向羽林卫侍卫们那紧握配刀那只手的手腕。
手腕一震,五指便有松动,那长刀便也被一把夺走。
这一连串行云流水一般的动作,仿佛已经练了不知多少次,显然是早已设计好的,专门用来对付训练有素到几乎无懈可击的羽林卫侍卫的。
众人到这时才发现,做出这一串动作的,皆是那些武将们的随从,而这些原本并不起眼的随从,似乎是吴王的府兵!
他们不是毫无倚仗,只是赌得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更大!
不过,羽林卫有数百人的规模,个个训练有素,即使暂时被他们出其不意的攻击一连抢了许多配刀,拖住了速度,陷入混战,也不会持续太久。
萧琰必须抓紧时机,迅速命中。
“殿下接着!”一名手下将夺来的一把长刀冲他抛来。
寒光在夜色下格外渗人,萧琰毫无畏惧,蹬足而起,稳稳接住刀,和徐胜一起迎击靳昭。
三人都是上过沙场,见过真章的,徐胜因是文人出身,在武力上稍有逊色,而萧琰一手要拿弩机,无法使出全力,亦有掣肘。
两人合力,对上全力以赴的靳昭,竟然旗鼓相当。
“掩护殿下入殿!”
靳昭一边双手握刀,一边冲身后的属下们吼道。
屋檐下,人影幢幢,数道身影将萧元琮挡在后面,便是羽林卫中最好的射手,也不见得能瞄得准。
然而,萧琰在这几个月里,早已用弩机练过不知多少回,为了达到最好的效果,他不知试过多少次,找到最合适的距离,也不知对这小小的玩意儿精心改良过多少次,早已熟练得在睡梦中也能准确无误地射出一箭。
只见他挥刀挡开靳昭的一击,将其暂时交给徐胜对付,同时脚下一蹬,自台阶上高高跃起,趁着身体跃升至最高点的那一刹那,对准目标,扣动扳机。
咻的一声,短短的竹箭自弩机中飞速射出。
靳昭瞳孔微缩,屏住呼吸,想也没想,凭着本能,丢开手中长刀,飞身迎着竹箭铁制的箭镞挡去。
噗呲一声,极细微的声响,有什么东西嵌入他的小腹一侧,与此同时,徐胜手中的刀,也恰好落到他的左腿处。
锋利的白刃,割开厚实的鹿皮长裤,划入新鲜的皮肉中,带出一股淋漓鲜血。
而就在这时,萧琰手中的扳机再度被扣下,第二支竹箭朝着同样的方向破空而去。
第140章 昏迷 靳将军,恩已报完了。……
从小的艰苦生活, 和多年从军经历,让靳昭对疼痛早已习惯。
他本因连日的奔波而感到神思恍惚,这一刀、一箭, 却忽然让他异常清醒,本就极佳的目力, 在这一瞬间,更像是被完全激发出来了一般, 清晰地看到自那弩机里射出来的第二支竹箭。
铁制的箭头,在寒冬冰雪的映照下, 泛着森森银光,就那样对着他身侧的空档而来。
他知道,那弩机里只有两支箭, 也知道此刻太子身边虽已围了诸多侍卫, 却还未完全躲至延英殿中, 以吴王的身手, 必能射中。
这时候,他应该趁着自己还未完全倒下,抬胳膊也好, 侧身以未受伤的那条腿弹起半边身子也罢, 再度以肉身替太子挡下这一箭。
吴王的人支持不了多久,只要挡住这一箭,吴王再往弩机里装竹箭,扣动扳机的工夫, 太子已进殿中,而外面的兄弟们,也能控制住局面。
可是,不知为何, 他的耳边再度回响起方才傅彦泽的那几句话。
也许是本能的反应,又或者是太过疲劳,加上已受了伤,身体忽而不受控制,明明要抬胳膊,到底晚了一步,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支精巧的竹箭,从自己胳膊旁,以仅仅毫厘的微小距离擦过,朝着原本的目标继续扑去。
他不敢再看。
身躯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台阶上,发出一声闷响,在一片嘈杂与尖叫声中,仿佛投石入海,没惊起半点水花。
与此同时,延英殿的门槛边,竹箭躲过所有侍卫们试图捕捉、拦截的动作,准确无误地刺入萧元琮的心口。
他身上穿了厚实的冬衣,铁制的箭头刺破时,将那衣裳的面料压得凹进去许多,也许是竹箭太细,又或者是冬衣太厚,并未立刻见有鲜血渗出,就连他自己,也未立刻有反应,只是脚步顿了顿,慢慢地,才摇晃起来。
疼痛开始迅速蔓延。
周遭护着的侍卫们一时惊呆了,也不知哪个,瞪大眼,高喝一声:“殿下!殿下中箭了!”
正殿内外的人先乱了阵脚,原本还在尽力提刀包围逆贼的侍卫们不由朝着殿门的方向看去。
只见方才还是护着太子往里去的几人,已都丢开手中的弓箭,七手八脚地要上前搀扶,而就在台阶之下,不远处,本该人单力薄的吴王,手里的弩机已放下,而被所有人寄予厚望的靳昭,更是已经受了伤,倒在台阶上,骨碌碌地滚落下去,留下一连串血痕。
形势已然在须臾之间发生巨大的逆转!
萧琰干脆丢了弩机,只提着一把才由手下丢来的,从羽林卫手中抢来的配刀,傲然踏上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