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林卫忠于东宫储君,看着逆贼上前,有人再度回神,提刀迎上,却被萧琰轻松化解。他的身上,并不输靳昭,自然比这些寻常的侍卫都要好。
“你们中的有些人,也曾与我在许州山野间相见,算得上有过命的交情,我不愿与你们刀兵相见,若现在停手,我绝不追究。”他一边出手,一边同这些还忠诚地护卫在萧元琮身边的侍卫道,“他已是强弩之末,便是如今救了他,又能再活几日?”
众人的内心早已动摇,在他的话里,更是变得犹豫。
萧琰虽看似出手狠戾,但长刀挥下,没有一次真正伤到了谁的要害——以他的实力而言,绰绰有余。
就在这时,萧琰已经一路突至萧元琮的面前。
兄弟二人之间的距离不过一丈,萧元琮因为中箭,浑身的力气都像被抽走了,几乎发不出声音来,一只手痛苦地捂着胸口,有几缕鲜血终于从厚实的冬衣
之中渗出来,隐在白皙修长的指间,触目惊心。
他的双眼又痛又怒地瞪着,分明有许多话想说,却只能张着嘴,眼睁睁看着本已是瓮中之鳖的萧琰,轻松挑开两名在身边扶着他的侍卫。
胳膊上失去了支撑,他的身子开始摇晃摆动,虚软的脚步眼看就要朝一侧跌去,是萧琰一伸手,强行扭住他的胳膊,将他押着,朝前扬声道:“大局已定,尔等速速就擒,我自会从轻处置!”
萧元琮半点抵抗不得,筋疲力尽的双膝软倒,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脖颈后的衣裳则被揪着,吊住他摇晃的上半身,让他不至于完全倒下。
与他的软弱无力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毫发无损、气力十足的萧琰。
那沉厚的嗓音响彻头顶,如针一般刺着他的神经。
这就是他父亲钟爱二十年的儿子,强健有力、勇敢无畏,如今,终于像一座山一般,压在了他的身上。
“我自问离京前往广陵后,一直循规蹈矩,不论朝廷下达何种命令削弱王府权柄,我都一一照办,不曾有过半点不臣之心,可哪怕如此,兄长也不曾放过我,不但派人屡次前往广陵暗害于我,逼得我不得不告上京都,如今,更是利用父皇病重,我一心尽孝,于宫中设伏,加害于我!”
他这一番话,便是将方才萧元琮命人下手时的陈述全部扭转。
“若非我早已察觉兄长的险恶用心,事先有所防备,只怕今日我便要陈尸此处——在父皇病榻前!如此不顾孝悌之举,逼得我只有奋起反抗!如今,我便带着我的兄长,向父皇请罪!”
世事素来如此,成王败寇,何人占上风,何人掌权,便要自圆其说。
殿外的纷争,在他铿锵的话音里渐渐停下。
大臣们惊魂未定地看着眼前扭转的局势和地位,有的瑟瑟发抖,有的不知所措,一时谁也没有说话,羽林卫的侍卫们则惊骇不已。
徐胜站在阶上,带着一众武官、侍从们,朗声齐道:“吴王殿下英明!”
众目睽睽之下,萧琰半拽起已毫无抵抗之力的萧元琮,跨入延英殿中。
在这座熟悉的,象征着天子权威的殿中,父子三人终于再次相聚。
“父皇,”萧琰沉沉地望着床榻上奄奄一息的人,“儿臣回来了,来送您最后一程。”
他以为自己能保持平静,可是在开口的那一瞬间,还是掩不住嗓子眼的一阵哽咽。
对于床榻上这个只剩最后一口气,满面苍老灰败的父亲,他的情感太过复杂,有感激,有感慨,亦有不认同,甚至还有隐隐的恨意。
父母之间,父子之间,母子之间,爱恨交织,早已说不清究竟,萧琰有时甚至也想,如果他的父亲强硬一些,或是更柔软一些,对他与太子一视同仁,给予同样的爱护与教导,是否还会有后来这十几年的纷争?
此刻,站在病榻之前,萧琰的目光慢慢移向倒在地上的萧元琮。
兄弟二人目光相对,他看到萧元琮眼里的光正在迅速变黯。
“她……”萧元琮痛苦地张口,因为发不出声音,只有一点极轻微的气声,“孩子……”
萧琰知道他在说什么。本以为他对云英不过尔尔,连个真正的名分都不肯给,能算有多好?可没想到,死到临头,最后的惦念竟还是她,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孩子的缘故。
“大哥放心,我不会为难他们。”萧琰咽不下那口气,语调里还残存着一丝咬牙切齿的意味,但说出这话,却一点也未犹豫。
人都要死了,过去的事,他不会,也没必要揪着不放。
萧元琮目光闪了闪,似乎又黯了一分,终于慢慢转向床榻上的萧崇寿。悲凉的眼眶里,瞬间炸开无声的憎恨与厌恶——这是他拼命隐藏了许多年,一直不敢透露的情绪,在人生走到尽头的这一刻,终于敢彻彻底底发泄出来。
苍老衰弱的皇帝,经这大半年的折腾,到如今,已瘦得只留下一把枯骨,那僵硬的身躯,仿佛已经在慢慢冷却。
也许是父子之间的感应,也许是常人所言的回光返照,已多日没再恢复神智的萧崇寿,那迟滞浑浊的双眼忽然转了转,对上萧元琮的眼睛。
水光在松弛干燥的眼眶中迅速积聚,很快便顺着眼角滑落下来,掩在锦衾之下的胸膛有一瞬间的起伏,干裂单薄的嘴唇更是剧烈颤动了一下。
下一刻,一切的动作忽然消失,起伏的胸膛归于彻底的平静。
萧琰平静地跪了下来。
旁边的内监还未反应过来,看到他下跪,愣了愣,这才猛然回过神,赶紧三两步跑到殿门口,对着外头狼狈不堪的文武大臣,和还处在发懵状态中的羽林卫们高喊:“陛下——驾崩了!”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上空回荡着,众人呆了好一会儿,开始陆续跪下,冲着延英殿的正门处哀哭起来。
话已传出,守在殿外的其他内监赶紧跑动起来,有人站到高处,敲响丧钟,亦有人举着鞭子,在空地处抽打,还有人忙着进来请示,是否要将延英殿外的三道宫门打开。
天子驾崩,储君倒地不起,奄奄一息,在场者,似乎只有吴王能做主事者。
“将外面作乱者统统拿下,关入宫中大牢,听侯处置!”萧琰跪在榻前,没有回头,“罪人萧元琮,就暂送回东宫吧,想来,他也不愿与父皇死在一处。”
最后那句话,他的声音放得极低,仿佛只是说给自己听的。
这大概就是他留给太子最后的怜悯。
只是,他的吩咐并未落在具体的人身上,内监们自然不能动手拿人,而随他入宫的那些侍从,也还在殿外,殿中能听到他话的,也只有仍然守在龙榻之畔的天子禁军。
同羽林卫忠于东宫一样,禁军忠于天子,而如今,天子已经驾崩,大周尚未有新的君主,太子也已被击败。
他们犹豫一瞬后,似乎一下认清形势,立刻鱼贯而出,将残留的羽林卫们统统押解。
倒在地上的靳昭在这时终于有些回神,失血的感觉让他眼前有片刻模糊,但仍旧费力地转过头,看向延英殿殿门的方向。
“别看了。”耳边传来傅彦泽低低的话音,他不知何时已经跪到靳昭的身侧,趁着众人不得不为天子驾崩而跪地痛哭的时候,从自己的官袍上撕下两段,用力扎在靳昭腰腹之下的伤处,“将军已尽力了,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他包扎的手法不算太笨拙,这还是当初入京的路上,靳昭教他的。
他此刻心中滋味复杂,对靳昭亦佩服得无以复加——哪怕自己先前说出了穆娘子的事,靳昭也没有因此做出任何对不起太子的举动。
这是靳昭的报恩,希望以自己的忠诚,报答太子过去的恩情,也许,还隐隐盼着能因此让太子念旧情,使穆娘子也过得好些。
“靳将军,恩已报完了,大局已定,不必强求。”
靳昭抬眼,望着眼前已经变得模糊的灯光,慢慢闭上双眼,陷入昏迷。
第141章 现身 那、那不是穆娘子?
城外的府兵们始终等在营地之中。
随着最后一丝天光也消散在远处的天际线, 寒冷逐渐透过厚实的鹿皮衣裳,往他们的骨头缝里钻去。
他们不是没熬过酷暑寒天,没经过刀枪箭雨, 这种艰难的状态,并不会让他们有太大的动摇。
此时此刻, 最难熬的,是内心的彷徨和紧张, 未来的不可预料,让人着实感到不踏实。是一直以来的信赖, 让他们能保持镇定和耐心,不慌不忙,安静等待。
城楼上一直远远瞭望、观察着他们的京都守备军们忍不住再度刮目相看。
“这些皇子身边的亲卫, 原以为是一堆草包, 撑不了多久, 没想到竟能扛这么久。”一名副将忍不住感叹。
“听说吴王与地方上不少将领交好, 想来是有缘故的。”从宏想着先前萧琰独自一人入城时,毫无畏惧的样子,忍不住刮目相看, “换作是我, 也
会欣赏这样的皇子。”
不过,眼下并非乱世,甚至还算得上是少有的太平之世,大周需要的, 似乎并不是吴王这等精于战场谋略与纷争的雄主……
这些话,不过是个一闪而过的念头,从宏没有说出来,也不敢说出来, 这不是他们该议论与考量的事,他只管听朝廷的命令行事。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城内的天空中,传来一阵烟火爆裂的动静。
深色的夜幕中,寒风呼啸,一切都似被冻住了,而天空中炸开的暖色火花,就像一把淬火的刀,倏然划破坚冰,滋啦啦,带出水汽的沸腾。
“什么情况!”从宏一惊,赶紧派人去打听消息。
还没等那火花在天空中完全湮灭,远处又传来一阵阵连绵不绝的鼓声。
他不敢再出声,连忙屏息凝神,细数着那鼓声,目光不由一凛。
“圣上驾崩了!”旁边的副将也听了出来,对上他的视线,压低声音道。
城楼上的守卫们渐渐也反应过来,都无声地对视一眼,感到周遭本就有些紧张的氛围变得更加萧肃。也不知道宫中的情况到底如何了。
“二虎相争,必有一伤。”从宏叹了一声,猜测道,“想来还要僵持许久,京都才能有太平。”
然而,他的话音刚落,副将还未接话,远处府兵们所在的营地处,忽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声,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都能教人感受到他们的欢欣鼓舞,仿佛发生了什么天大的喜事。
紧接着,其中统领模样的那个,便站到前面,冲众人发号施令,不过几息的工夫,那阵欢欣便被压下,所有人都开始收拾行囊,一副即将进京都的样子。
从宏惊了一惊,一面对他们的训练有素、行动如风感到说不出话来,一面猜测方才除了钟声之外,天空中炸开的烟花,是不是吴王与他的部下们约好的信号,代表着吴王已控制住局面,翻盘成功。
如果是真的,那便太令人吃惊了。
他身为京都守备大将军,比任何人都清楚,京中不可能藏下任何能帮得上忙的人手——那须得是几百上千的人马,就像外头那些府兵一般。
城楼上的其他守军也终于忍不住,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又过了近两刻后,那名被派出打听消息的侍卫才终于匆匆奔回。
“大将军!”他一下马,就狂奔而来,身上的铠甲发出凌乱的声响,“宫里——宫里出消息了!圣上驾崩,太子、太子也已至垂危之际!”
“竟真是如此!”从宏瞪大眼,城楼底下,那三千府兵们已集结完毕,快速行进至此,却并未有要求守卫立即开门,而是仍旧等在外面。
只是其中有一队人马,大约三十人,脱离了队伍,朝着相反的方向,踏雪而去。
漫漫长夜已过去大半,从宏又在冷风中干等了小半个时辰,直到确定那群人的确暂时没有要入城的意思,才退回营房中歇下。
这一睡,便是两个多时辰。
再醒来的时候,已近每日城门开启的时刻,宫中没有发来指令,便要照常开启城门。
副将等在门边,见他出来,赶紧上前,轻声道:“将军,离开的那队人回来了,他们护送了一辆马车回来。”
“什么马车?”从宏揉了揉还有些发胀发酸的额头,迅速提起精神就往城楼上去,他不记得京都附近还有什么人是同吴王有关,却还未入京都的。
“那是行宫的马车。”
从宏的脚步顿了顿,随即再度加快,从城楼处探身下去,果然看到,正在缓缓打开的城门外,府兵队伍已排列齐整,等待入城,而在他们队伍的前面,果然有一辆马车,被十几人围在正中。
行宫的马车与宫中形制相近,只几处漆色有细微差别,这是为了让每处的城门、差役迅速认出,尤其是出入城门时,可以迅速放行。
从宏几乎一下就认出来了,的确就是行宫来的马车。
京都郊外数座行宫、别苑,如今还住着人的,只有一处,便是先前由太子安置的那名怀了身孕的宫女,每隔一两日,宫中就会有不少供养之物送出去。
“难道……吴王这么快就要赶尽杀绝了?”
从宏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心中莫名有些怜悯这位不知名的宫女——好不容易有了飞上枝头的机会,可腹中的金枝玉叶还未及生下,就已成了祸胎孽根,真真让人感到惋惜。
马车很快进入城内,借着清晨的熹光,驶过还没太多人的朱雀大街,朝着宫门的方向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