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可还记得穆娘子?”
靳昭目光一顿,按在刀柄之上的手无声地收紧。
他没有回答,不明白傅彦泽是何时知晓的此事,更不知其意欲何为,只是警惕道:“大人这是何意?今日时机关键,恐怕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望大人分清轻重缓急。”
他不愿在这时候和傅彦泽因为云英的事起冲突,一来,他相信傅彦泽的为人,尽管不明就里,但下意识认为傅彦泽不是那等会拿此事来大做文章要挟他的人,二来,则是他不愿将云英牵扯到今天的事中——傅彦泽在这样的时机提此事,定然别有用意。
“靳将军是在下的救命恩人,将军的为人,傅某一直钦佩不已,正是在这样的时候,才想将事情告知将军。”
他深吸一口气,维持着面容的平静,在外人看来,他们二人的面色严肃,不过是因为殿中即将驾崩的天子。
“京郊行宫中,根本没有什么怀了身孕的燕禧居宫女,从头至尾,都不过是穆娘子罢了。”
说完这句话,他不再等着看靳昭的反应,趁旁人还未等得不耐烦之际,再度冲靳昭行了一礼,转身回了属臣的队伍中。
第138章 入城 龙潭虎穴。
寒风中, 靳昭怔在原地,久久没有回神。
他的面色仍然平静,内心却已掀起惊涛巨浪。
傅彦泽并未把话说得十分明白, 但他只稍一思索便懂了,这是在告诉他, 真正怀有身孕的人,是云英。
也许是出于多年来对太子习惯性的感激和信赖, 他打心底里不愿意相信傅彦泽的话。
可是傅彦泽与他无冤无仇,甚至过去也算得上有一两分交情, 为何要骗他?难道,在他离京的近一年里,傅彦泽已暗中倒向了吴王那一边?这也不是没有可能, 许州一事, 傅彦泽应当也同时对吴王留下了极佳的印象。
他试图在心里说服自己, 不要轻易相信旁人没有根据的只言片语, 毕竟,在这样紧要的关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与抉择, 可是, 不知为何,耳边有个隐约的,无法完全按下去的声音,正悄悄提醒着他:
也许, 傅彦泽说的都是真的。
至少,以他多年来对太子的了解,这的确符合太子的行事风格……
“靳将军!”又一道饱含情绪的嗓音将他暂时拉回神来,“一别多时, 如今总算回来了,我等终于可以放心了!”
是另一名东宫的属臣,资历很老,年岁亦长,也算是看着他一步步走上将军之位的,对于他的归来,更觉如吃了定心丸一般。
靳昭维持着面色的平静,冲这位属臣点头致意。
他已尽力让自己忽视耳边那个提醒的声音,可是,在离开时就已深埋心底的那颗种子,到底还是悄悄生根发芽了。
那是压在心底柔软处的一粒沙,让他不能不介怀。
其实早在和云英将话说开,各自分别的时候,他不是没料到会有今日。他不是多么大度多么洒脱的人,对她有身孕一事,也有难以克制的酸涩和嫉妒,可分开了就是分开了,他再不甘,也无话可说。
真正让他感到痛苦的,是太子明明已将她要了去,却连她有身孕这样的事
,都无法光明正大地告诉所有人,还要借着别的不知名的宫女的身份来掩人耳目。
也许将来随着殿下践祚,情况会有转变,可眼下,本也不必再有太多的顾虑——同吴王之间的争斗,眼看已到最后关头,根本不会再太多地受到这些虚名的影响……
就在他不时神游之际,殿前陆续赶来的文武官员们,已各自站到相应的位置,面朝延英殿正门的方向,等待最后的情况。
此番召众人入宫,用的也是替圣上祈福的理由,眼下,延英殿内外,经幡猎猎,念诵之声不断,在寒冷的冬日傍晚,形成一股既沉重,又紧张的萧瑟氛围。
从各地入京朝见的武将们,也从暂居的宅邸、驿站赶来,此刻正站在一起,乍看虽与京中的文武官员们不分彼此,可再细看一眼,就能发现两边队伍之间一道不太明显的分界线。
其中,站在地方武将最前面的,是官拜陇右、灵盐二道节度,手握十万边军,镇守西北多年的大将军徐胜。
他面色肃然地站在阶上,冲四下看了看,仿佛在找人似的,过了片刻,在众人都不再出声,周遭只闻僧人念诵之声的时候,他忽然提气,沉声喝问:“敢问太子殿下,为何不见吴王入宫侍奉?”
话音落下,一旁的京官们纷纷侧目,面含震惊地看着他。
而站在他身后的地方武将中,有几名悄悄挪动脚步,站得与他拉开少许距离,也有另外几名,毫不畏惧地附和。
“是啊,圣上素来钟爱吴王殿下,这等时刻,怎能不容吴王入宫探望!”
“听闻从广陵赶来的吴王府兵队伍,今日已抵达京都城外,大雪天里,缘何未见其入城而来?”
京官之中,齐慎年迈,受不得风寒,已被请入延英殿中,站在门槛内一步,此刻听到他们这般咄咄逼人地质问起来,身形岿然不动。
站在外面的臣子们迅速揣摩此刻的风向,有人当即顶了回去:“吴王乃是已出京就藩的亲王,按大周律法,无诏不得入京,更不用说他那三千府兵!难道你们想要他谋反不成!”
“无诏不入,如今圣上久病,哪里还能有诏书?太子身为人子,理应遵圣上心意,令吴王入城才对!”
“是啊,况且,吴王入京之前,早已上疏朝廷,抵达京都后,更未擅自入城,如何就要用上谋反这样大的帽子?”
徐胜沉着脸,等他们说完,方最后道:“我看,恐怕是你们这些朝臣,要置吴王殿下于死地,才想出这样的借口!”
他是文人出身,投笔从戎而成的武将,从前很少在众人面前露出厉色,以至于这些年来虽在地方成了一员大将,得到许多大臣们的赞赏、钦佩,但在他们的印象里,一直记着的仍是他从前那副文人模样,此刻见其骤然发难,都有些回不过神来。
靳昭站在原地没动,搁在配刀上的手,却从原来靠近刀鞘处的位置,悄然挪到刀柄正中,五指更是牢牢握住。
这时,正殿中,终于传来萧元琮的声音。
“徐将军言重了,”他从天子的榻边起身,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来到殿门边,声音平稳,并未被徐胜的气势惊到,更未因此透露半点怒意,“父皇宠爱二弟是朝野上下人尽皆知的事,孤自然不会阻挠他入宫探望、侍奉,早些时候,孤已派人到朱雀门外等候,想必,一会儿就要有消息了。”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他的话音刚落下,不远处,西面的三道门外,便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紧接着,有人从马上翻身而下,飞奔过来:“太子殿下!从大将军自朱雀门传来消息,说——”
他跑得气喘吁吁,声音被寒风割得高高低低、断断续续,刚要继续说,忽而又像想起了什么,对上众臣各异的目光,又收了声。
萧元琮摆手,示意他不必顾忌:“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那人好不容易跑到阶下,闻言咽了咽唾沫,一面喘气,一面说:“回殿下的话,从将军说,吴王殿下传信,称可以将府兵们统统留在城外营地中,独自入京,但……”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又抬头看了一眼众人。
因为“独自入京”几个字,已经让许多人震惊不已。人人都知道,今夜是两方博弈的最后时刻,独自入京,几乎就等同于放弃抵抗。
就连萧元琮都有些惊讶,在他的部署中,城门是第一道关,若萧琰坚持要到那群全副武装的侍卫们入城,那在他们硬闯的那一刻,不用他下令,从宏和其统领的京都守备军,便可依照律法,立刻开城门围剿。
“但吴王要求,由朝中三品以上的官员们亲自到朱雀门外迎接,才能入城……”
一语出,众人更是哗然。
萧元琮的面色有一瞬间的阴沉。
萧琰这般传话,俨然就是告诉所有人,他是在防着自己这个太子在路上给他使阴招。而一旦让他在朝臣们的亲自迎接下入城,便意味着部署在沿路的侍卫们也没了用武之地。
他抿着唇,隐在屋檐投下的阴影中,目光无声地往门边守卫着的靳昭身上看去。
这时,文官之中,已渐渐有了反对的声音。
“怎能提如此无理的要求!”
“是啊,身为人子,回宫探望乃是天经地义的事,怎能如此拿腔拿调?”
“齐相公年事已高,这样天寒地冻,留在宫中已十分不易,哪里还能赶至朱雀门外迎接!”
徐胜慢慢道:“依臣之见,齐老就不必了,往来的确不便,想来吴王殿下也没有要为难齐老的意思,不过其他同僚,就不必推辞了吧。”
说着,他先站出来,抱拳道:“太子殿下,臣愿前往迎接。”
紧接着,又有好几名武将站出来附议,文臣中,也有少数几人站了出来。
延英殿内外,有片刻僵持之态。
萧元琮看着眼前这一张张坚定的面孔,慢慢道:“也罢,那便劳烦众位卿家走一趟吧。”
他说着,目光又不动声色地望向门边的靳昭。
二人视线相触,靳昭以眼神示意外头安排的人手不会有问题。
很快,守在延英殿附近的内监们纷纷上前,与这些三品以上的官员们带来的侍从一起,跟随他们出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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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暗,朱雀门外,雪野里寒意更甚,那一支千人队伍,却各个毫不退缩地站在紧闭的城门之下,耐心地等待城中的消息。
站在城楼瞭望处的京都守备大将军从宏一直警惕地看着那处的情形,眼见从黄昏到如今,已有近半个时辰的工夫,那么多人在寒风里干等着,却半点未见乱相,当真让他刮目相看。
“便是咱们自己人,只是站在城墙上守卫,也做不到如此。”
围在他身边的几名侍卫也忍不住悄悄点头。
就在这时,城内逐渐传来一阵喧哗动静,紧接着,城楼下,有侍卫快速奔上台阶,报道:“大将军!宫中传话来了,大人们亲自来迎,请大人开城门,让大人们的车马出去!”
从宏看一眼城内的大道,果然见乌泱泱的队伍正踏着最后的暮色往城门处来。
从宏不敢怠慢,没有立即下令开城门,而是拿起一旁漏斗撞的传声器,冲着城外那千人的队伍高呼:“宫中有令,请吴王殿下独自入城,诸位大人已在城门内等候迎接,旁人皆退后,不得靠近!”
这是看胆量的时候了,吴王但凡胆小,便会顶不住压力,或败逃,或求饶。
雪地里,府兵统领没有动,而是和其他人一样,纷纷看向坐在马上岿然不动的萧琰。
“殿下——” 统领想说些什么,但是话到嘴边,还是停住了,他不想打扰萧琰的决断。
萧琰没有立刻回话,而是仰头看向城墙之上的从宏,片刻之后,没有犹豫,无声地抬起一只左手。
统领二话不说,立刻明白他的意思,勒住缰绳高喝道:“撤!”
一时间,三千人的队伍毫不犹豫往回撤去,直到离他近半里的距离,才逐渐慢下来,剩下萧琰一个人,毫无惧色地站在空旷雪地间,四下再无半点援助,那道高大厚重的城门那才传来轰隆隆的声响。
随着城门越开越大,萧琰始终未动,他所在的地方,正是大多弓箭手射程之外几步处。
门内,徐胜等人一马当先,快速出来,围绕在他的身边,其他臣子方慢慢跟上,列队门外阔道的两侧。
三品以上的大员,年岁都要近五十甚至更长,有不少都乘马车而来。众人见萧琰果然一人入内,再无半个援手,一时竟然刮目相看。
“多谢诸
位大人亲自前来,时间紧迫,我便不多赘言,诸位,请吧。”
萧琰坐在马上,冲众人一拱手,便在他们的簇拥之下,入了京都。
这一路,有内监、羽林卫的护送,气氛始终紧绷,没有半刻松懈,但一直到宫门门外,都没有发生任何意外——有数十名朝中要员在,要想在不伤及他们的情况下拿住吴王,根本不可能,更不用说,他的身边,还有徐胜等人紧紧相随。
宫门外,亦有守候的羽林卫侍卫,见萧琰过来,便要上前搜查。
徐胜怒目而视,正要上前将其喝退,却听萧琰道:“徐将军,不必理会,我一人前来,他们仍旧要提防至此,可见对我也算十分看重,也罢,我已没什么好怕的了。”
说着,他自马上下来,当着所有人的面,解下腰间的配刀,丢到一旁。
金属落进道旁积雪间,发出砰的一声响。
侍卫们见状,不再阻拦,眼睁睁看着手无寸铁的他,就这样昂首阔步地走进这龙潭虎穴一般的皇宫。
第139章 弩机 短短的竹箭自弩机中飞速射出。
夜幕完全降临, 宫中已点满了灯,比先前更亮了许多,在黑暗中铺陈出一条长而宽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