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明亮的眼睛里,竟一下聚满了泪花,颤动着,从眼眶的边缘溢出,沿着脸颊滚滚而下。
“若殿下认为奴婢是有意的,也没错,”她的脸颊苍白如纸,唇边笑容看得人心尖发酸,“哪个母亲不想护住自己的孩子?若真能得殿下一丝怜悯,给他一条生路,奴婢自然什么都愿意做……”
萧元琮浑身一震,一番话堵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当初她一点也不喜武家那个纨绔子,可对自己的孩子,不但没有半点嫌弃,还爱若珍宝,如今,又怎会舍得亲手杀死还未出世的第二个孩子?
是因为他,他的身份,容不得半点污名与瑕疵,她才不得不主动让步,将自己的姿态摆得那样低。
瞬息之间,他的脑海中再度转过无数个念头。从来不为意气驱使而冲动行事的他,竟然当真想要留下这个孩子。
“起来吧,”片刻沉默后,他轻叹一声,弯下腰,双手托住她的胳膊,将她从地上扶起,“何苦这般委屈自己?本就受了暑气,连站也站不住,若再这么跪下去,不但伤了自己,也要伤了孩子。”
云英站起来时,双膝有些发软,被他顺势揽入怀中。
“殿下?”听到他的话,她惊讶地抬头,不大敢相信地看着他。
她的眼睫上还挂着泪珠,看得他心尖越发酸苦。
他的指尖抚上她的脸颊,轻轻拭去一滴才溢出眼眶的泪珠,沉默片刻,慢慢道:“这不光是你的孩子,也是孤的孩子。”
云英鼻尖一酸,又有泪水要溢出,赶紧转过头,避开他的视线,轻声说:“可这样会让殿下为难。”
萧元琮的脸色沉了沉,片刻后,仿佛已作出选择。
“既是孤的孩子,那便是天家血脉,不容随意处置,有郑氏的前车之鉴在,朝臣们总要顾忌些,此事孤会安排好,你只管养好身子,等消息便是。”
云英暂时松了一口气。
今日的目的,总算达成了。接下来,就看他到底要如何安排。
她心中有预感,事情并不容易办成,以太子的行事风格,当会选一条更迂回委婉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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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云英与先前一样,带着阿猊离开东宫。
萧元琮在朝中的事还未处理完,看着韩太医替她重新开了安胎的药方后,便匆匆离开,直到她离开时,都还未回来。
宫门外,侯府的马车早已等在一旁,穗儿与车夫一道站在荫凉处,一见云英和阿猊出来,赶紧迎上去。
“娘子!”穗儿怕他们两个晒着,示意他们站在宫门一旁,不必再走,让车夫将车驾到近前,“快上去吧!”
云英看了她一眼,没有多言,先带着阿猊上车,待马车启动,耳边充斥着往来人声时,才开口轻声问:“府中如何?”
不必明说,主仆之间自然明白。
“王内官来问过茯苓和奴婢的话。”穗儿低声答道,“娘子一切可好?”
她的目光悄悄在云英的面上打转,只觉其面色虽看起来不太好,但神情淡然,不像有麻烦的样子。
云英心道太子果然还是谨慎,不肯漏过半分疑点,幸好早有准备。
她点头:“我一切都好,只是在宫里受了暑热,没什么力气罢了。”
穗儿这才放下心来。
旁边的阿猊听着母亲的话,抬起小圆脸,跟着学:“阿娘,没力!”
云英掩唇轻笑,摸摸他的发顶,说:“阿猊下回可不能与阿溶在外受热了,否则,你们两个也会和阿娘一样没力气,阿娘该心疼了!”
孩子浓密顺滑的黑发从掌心间划过,让她感到一阵心安。
“力气!”阿猊还不大能完全听懂母亲的话,手里举着一只小拨浪鼓,等母亲说完,又重复了一遍。
云英如今已不大敢在阿猊面前说正事,他一日比一日大,会说的话也多了,正是爱跟着旁人学说话的时候,一个不小心,被他听去了不该听的话,没准要惹人怀疑,穗儿她们两个心中也有数,在孩子面前说话很有分寸。
很快,马车自朱雀大街驶出,逐渐靠近侯府所在的延阳坊。
穗儿掀起车帘,朝外看了两眼,正要移开视线,却忽然“咦”了一声。
“娘子您瞧,”她压低声,指了指外面的某个方向,说,“那好像是傅大人。”
云英闻言,凑到窗边,朝中她指的方向看了眼,果然看到了街边牵着骏马的傅彦泽。
他似乎已回过一趟家,身上没穿官服,而是换了身青灰的圆领胡服,炯炯的目光也不掩饰,同时朝马车的方向看来,显然是特意在这条路上等着的。
云英心中一动,没有停下,只是吩咐车夫回去时从侧门入府。
那处侧门正对一条长长的巷道,因大半条巷子都是侯府的房舍,所以平日几乎无人来往,十分僻静。
等马车靠近门边时,她带着阿猊和穗儿下车,让车夫先驾车进去,穗儿则带着阿猊等在门里的荫凉处,待门掩上,才慢慢转过身去。
夕阳余晖下,哒哒的马蹄声在巷道间回响,少年郎侧着身,站在柱子旁,将马儿的缰绳套上去。
五彩的光辉映在他的身上,将他清澈的眼眸照得透亮,隐隐泛出深棕色的光泽,也许是那身胡服的缘故,有那么一瞬间,他清俊的五官侧影,甚至带上了一分异域风情。
云英眨了眨眼,挥去心底那一瞬间的恍惚,忽然觉得自己似乎常在傍晚时见到他。
当初,还在东宫时,她想见靳昭一面,便也要趁着傍晚,一个人去西面竹林间的那方小小高台。
总是要掩人耳目。
“穆娘子,”眨眼间,少年郎已将马儿拴好,朝她走近两步,沉声开口,想要说些什么,“我——”
可是,还没等他说完,唇间便被轻轻点住了。
是她伸手,以食指点在他的下唇上。
那
一点触感,起初只是说不出的柔软,也不知到底是来自他的嘴唇,还是来自她的指尖,很快,便有种难以言喻的刺麻感,迅速蔓延开来。
“嘘——”她抬起波光潋滟的双眸注视他,“大人小声些,阿猊就在门里等着我呢。”
傅彦泽面色轰然涨红,竟生出一种“见不得人”的错觉来。
第126章 苦心 穆娘子向来善解人意,定会明白殿……
巷子里静下来, 果然听见虚掩的侧门里,隐隐传来孩童天真的笑声,同时夹杂着女子轻柔的说话声。
傅彦泽在原地顿了顿, 随即忽然回过神,大大后退一步, 避开她点在自己唇间的指尖。
“我明白了,娘子不必这样、这样提醒。”这一回, 他放低了声音。
少年郎的声线不似二十多岁的男子低沉,也没有孩童的清亮, 那种间于两者之间的微妙交叠,让他本就有些别扭的语气,越发显得不自然。
云英见状, 收回手, 不再触碰他, 只是走近一步, 缩短刚刚被他重新拉大的距离,在他无法自控的防备眼神中,再度开口。
“大人特意在路上等我, 是有什么话想说吗?”
傅彦泽这才想起自己过来的目的。
似乎每次见她, 他都要有那么片刻的慌张和防备,以至于差点忘记本意。
他开始仔细打量她的神色,想从中看出些什么。
“我今日在左春坊中,与同僚们陪殿下议事时, 韩太医忽然出现,将殿下匆匆唤走……此事,是否与娘子有关?”
云英不动声色地看他一眼,露出一抹微笑, 点头说:“不错,我今日带着阿猊入宫,在宜阳殿照料皇子溶与阿猊,两个孩子贪玩,顶着烈日也要在屋外玩耍,我陪同在旁时,不小心有些中暑,便请韩太医来诊脉。”
她仿佛是有意的,将事情说得明明白白,却从头至尾都没提半个字他想听的事,她明明知道他想问的到底是什么,却仿佛故意与他兜圈子,就是要他自己说出来。
傅彦泽有些恼怒,她总是这般亦真亦假、若即若离的态度,让他无法分辨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安的什么样的心。
但有一点,他自始自终都心中有数——她总是在利用他。
“韩太医……”他垂下眼,不愿与她对视,“应当诊出娘子已怀有身孕了吧?”
“是。”
短短一字的回答,再不肯多透露半分。
他干脆闭了闭眼,眉心也皱了一下,语气中终于忍不住夹杂了烦躁:“结果如何?殿下……是怎么说的,是否让娘子将孩子留下?”
“殿下……”云英回想着早先在宜阳殿中的情景,目光有片刻放空,“答应让我留下孩子了。”
傅彦泽顿了顿,在心中揣度她这句话的意思:“娘子想要留下这个孩子?”
他还记得,那天在马车里,她说自己尚未决定,显然也曾有过要别的念头。
云英低头,当着他的面,轻轻抚了抚自己平坦的小腹,那种毫不掩饰的温柔爱意,落在傅彦泽的眼中,莫名有几分刺痛。
“当然,这是我的孩子,骨血相连,我怎会不想要?”
傅彦泽觉得眼里的刺痛已悄悄蔓延到了心口。
他张了张口,感到喉咙间有些发涩,大约是天气太热的缘故,片刻后,才能重新发出声音。
“那殿下令娘子何时搬入东宫?此事宜早不宜晚,胎儿一日日地长,若时日相去太久,恐引外人议论。”
云英愣了下,好半晌才明白过来,他口中的“搬入东宫”,指的是“名正言顺”,是真正成为太子的妻妾之一,好让腹中的孩子真正以太子血脉的正统身份生下。
她忽然感到一丝茫然。
这段日子,为了保住这个孩子,她已将事情前前后后里里外外想了不知多少遍,所图目的,就是得太子一个允许而已,至于允许后,孩子要以什么样的身份生下,她自己的身份又是否会有所改变,她似乎没有想太多。
并非她没想到,或是刻意忽略了这一点,只是一心想先得到太子的答应,而后面如何,其实全系太子的心意,并非她能左右。
眼下,第一步已成了,这个问题才终于被完全推到眼前。
照常理,就该如傅彦泽所言,太子想办法将她纳入后宫为妾,其余事情便自然水到渠成。
可是……
“没有,”她轻轻摇头,“殿下未让我搬入东宫。”
萧元琮没有提到此事,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他还未想好到底要如何安排,二则是他根本不打算纳她,毕竟,他还没真正成为天子,不见得愿意为了这件事就先与朝臣们起冲突。
便是当初的圣上,在郑氏一事上,也是等自己的皇位完全做稳,才敢展露自己的心意。
傅彦泽显然也想到了这两种可能,不由再度皱眉。
在他看来,身为男子,出了这样的事,根本没什么好犹豫的。尽管他明白太子的处境,但此事归根究底,皆因太子当初未能约束好自己的言行。
可是,他更不能原谅的人,却是自己。
在听到她说,太子还没有提出要她搬入东宫的时候,他的内心竟然可耻地松了一口气,到底是为什么,那背后的理由,几乎让他羞于面对。
“应当只是早晚的事,”他干涩的喉咙再次哽了一下,随即干巴巴地开口,也不知到底是对谁说的,“娘子不必担心。”
云英摇摇头:“我不担心这些。”
她想,太子分得清孰轻孰重,必会为确保帝位的万无一失,选择“委屈”她。她不在乎“名分”,甚至打心底里不愿意成为太子后宫的女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