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不愿意,与当初在城阳侯府时,单纯的不喜武澍桉不同。她对太子没有那么深的厌恶,毕竟,他不是武澍桉那等中看不中用的纨绔草包。
他有城府,有抱负,内敛温和,再加上生来不同的身份地位,是个很容易就让女人生出崇拜之情的人。
只是经历过那么多以后,她已很难再像闺阁女儿一般,对男人产生那样纯粹而丰富的感情。
如今好不容易独立门户,能安安心心住在城阳侯府中,做这里的主人,难道还要重新回到东宫,再次将自己的一切完全寄托在另一个人的身上吗?
更何况,这个孩子根本不是太子的!
一个永远无法消除的隐患,会让她日夜难安。
只要能生下孩子,将孩子留在身边亲自抚养就够了。
她露出微笑,似乎真的不在意“名分”,反而更关心傅彦泽一般:“大人今日特意等候,就是想问这些?”
想知道她的“秘密”被揭开后,她是否一切都好。
这是一种超越了某个界限的关心。
傅彦泽被戳到了心头难以启齿的隐秘念想。
他咬了咬牙,垂下眼眸,不敢直视她,尽管面色仍旧平静,原本落在身侧的两只手却不自觉地背到身后,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悄悄握紧。
“此事虽是娘子的私事,但傅某也已因娘子的缘故而牵涉其中,身不由己,必须多留意几分。”
云英唇边的笑意更深了,点头道:“大人的‘身不由己’,我都明白,在此谢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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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更时分,萧元琮才终于回到少阳殿中。
今日的政务本不算太多,他本不必在外逗留这么久,但自宜阳殿离开后,他便总有些心不在焉。寻常只一眼扫过就能了然的条陈,今日却要反复看好几遍,才能反应过来自己到底在看什么。
这样的心不在焉的状态,自他十二岁那年真正开始接触政务起,便不曾有过。
与别的孩童,长至十六七,乃至而是及冠,才真正成人懂事相比,他觉得自己在十二岁那年,心智便已长成了一个成熟的人。
今日这般恍惚,连身边的内监,和入殿禀报的官员都能轻易察觉,倒像是没经过风浪的孩子一般,一点小事就坐不住阵脚了。
不过,这样的事,似乎的确不能说是“一点小事”。
殿中的内侍捧着衣物与铜盆过来伺候更衣。
萧元琮站在
原地,伸开双臂,由着内侍将腰间的玉佩、钩带一一解开褪下,面上竟忍不住浮现一抹温和的笑意。
他似乎到这时候,才慢慢回过神来,感受到一种迟来的喜悦。
尽管他素来待人宽厚,鲜少苛责下人,但这般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便莫名奇妙笑起来的样子,落在内侍们的眼里,还是有些怪异。
那两人悄悄对视一眼,一声不吭,替他换好衣袍,便赶紧放轻脚步,退了下去。
一直安静站在屏风旁的余嬷嬷终于走了进来。
苍老有力的嗓音不似少女那样清亮,却饱含沉重的担忧:“老奴斗胆,多嘴问一句,殿下是否已决定要留下那个孩子?”
她离开宜阳殿后,便一直留意那边的动静。
她知晓韩太医又来了一趟,开了药方,却没立刻让煎药,也知晓太子等药方开下后,便离去了,更知晓方子出来后,尚药局送来了药材,全都交给穆娘子带了回去。
那便只有一种可能——要留下那个孩子。这是她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萧元琮显然知道她的态度,没有回答,以沉默表示默认。
“殿下,”余嬷嬷古板的面上有了十分痛心而不赞同的神情,“这样做,实在不太合适,如今,太子妃失德,东宫本就没有女主人在,朝臣们关心殿下,已有不少都上奏,请殿下择选良家女子,广纳妃嫔,若殿下此刻与穆娘子有了不该有的牵连,消息传到齐相公他们的耳中,恐怕会惹出许多风波,毕竟穆娘子不是寻常宫女,更不是出身清白的闺阁女儿……”
她说的俱是肺腑之言,满京城里,那么多尚未出阁的名门贵女,美貌温顺者,不计其数,可殿下偏偏挑了穆氏,怎能不教她忧虑!
萧元琮知晓她说得没错,可已经决定的事,他不想轻易返回,况且,这本也是出于他的心意。
“嬷嬷的意思,孤都明白。”长久的沉默后,他不禁轻叹一声,面上那一抹温和的笑意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不断涌动的复杂情感,“可是,嬷嬷有没有想过,那是孤的孩子。”
他的孩子,与他的第一个女人,生下的第一个孩子。
先前,为了种种目的,他将阿溶当作自己的孩子一般养,可那终究不是他的血脉。他不曾真正体会过为人父的感受,直到今日,直到方才,他才有了一丝独属于“父亲”的喜悦和感动。
他年岁不小,若非身在皇家,从小不受父皇待见,此刻的他应当已儿女绕膝了吧。
他们萧氏皇族,绵延至这两代,在子孙缘上,似乎渐渐稀薄了。
余嬷嬷浑浊的双眼慢慢红了。
“殿下……”她的声音有些哽咽,苍老的身躯慢慢伏跪下去,“这些年受委屈了……是老妇没有照顾好殿下……”
这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除却主仆之谊,还有更多长辈对孩子的满心慈爱。她从来都知道他的内心到底有多么孤独,知道他的一言一行,都承受着多大的压力。
她这辈子的愿望,不过就是看着他一步步走上高位,如愿以偿罢了。
“不,嬷嬷待孤很好,孤也知道嬷嬷的用心良苦,”萧元琮弯腰,亲手将她扶起,清明的眼里也有了一层湿润,“只是孤已有那么多身不由己,不想像父皇那样,明明已是九五至尊,却连自己的血脉都护不住。”
余嬷嬷终于还是没忍住,颤巍巍站起来后,伸手抹了一把眼角的泪。
“老奴明白了,”她无奈地深吸一口气,作出了意料之中的妥协,“全凭殿下做主,老奴绝不会再擅作主张。只是,老奴还有最后一言,详情点下听一听。”
萧元琮得了她的承诺,点头道:“嬷嬷请说吧。”
“老奴知晓殿下看重穆娘子,也看重穆娘子腹中的胎儿,想要保全他们母子二人,只是,若当真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恐怕对穆娘子也弊大于利。”
这一番话,已是彻底站在萧元琮的角度出发。
他沉吟道:“不错。”
“殿下不妨将穆娘子的事先缓一缓,”余嬷嬷的语气逐渐放缓,变得沉静,声音也低了下去,就像往日同他商量秘事时一样,“先听从齐相公他们的建议,挑选几位世家女子充入宫中为嫔御,将来践祚后,能从中择选最贤良者为皇后,统领后宫,母仪天下,如此,殿下再想将穆娘子纳入后宫,便不会再有那么多阻力。”
流言蜚语必少不了,但有了令人放心的皇后和其他妃嫔,臣子们对云英的反应会小许多,只将这当做是他一时兴起的消遣,说一阵便过去了。
只是——
“嬷嬷的意思,孤明白,可是这需要很长的时间,孩子一日日长大,如何能等?”
“殿下只是要保全穆娘子和她腹中孩儿,等孩儿好好生下来,能由娘子亲自抚养便算是最好的结果了,至于以何种名义抚养,那并不重要。不过多等上一两年而已,穆娘子向来善解人意,定会明白殿下的苦心谋划。”
第127章 权宜 这只是权宜之计。
接下来, 一连几日,东宫都再没什么动静。
云英和先前一样,清早带着阿猊入宫, 和皇子溶一起吃饭玩耍,到傍晚时, 再带着阿溶回府。
她又有好几日没再见过太子,更没听到他的任何吩咐, 若不是周遭的人和事的确有了微妙的变化,她几乎要以为自己根本没有告诉太子怀孕的事, 那日的情形,不过是自己的一场梦。
每日清早,她入宫时, 尤定都会捧着一碗温热的汤药过来, 让她饮下。
起初, 她不知这是什么汤药, 心有戒备,出于母亲的保护欲,不肯轻易喝下, 只对尤定道:“我已拿了韩太医的安胎药方, 药材也都由尚药局送到了府上,今日的安胎药已饮过了。”
尤定明白她的顾虑,笑着解释说:“娘子放心,这不是寻常的汤药, 是韩太医另研的方子,专给娘子补气血的,滋味亦是专调过的,稍带甘甜, 极好入口。娘子的身子近来有些虚弱,殿下吩咐了,定要给娘子好好调养才行。”
尤定是太子的人,他做的事,必然是太子亲自吩咐的,云英犹豫一瞬,这才接过瓷碗饮下。
果然如他所言,滋味甘甜,只余一丝酸苦,饮下后,腹中也觉松快了一些。
除了这碗汤药,还多了一些细微的关照。
例如,尤定开始不时刻跟随她的左右,见她要出宜阳殿,便赶紧取来遮阳的斗笠要她戴上,再千叮万嘱,千万别在外久留,免得像那日一样,再中一回暑气。
往来的路上更是多了许多方便。
侯府的马车被允许驶入宫中,停在东宫门外。
这本是朝中许多亲贵们都有的待遇,并不特殊。这样细枝末节的待遇,要么是年岁大了,腿脚不便,要么是女眷,先前由皇后恩准。太子过去不曾留意这些小事,如今倒是事事都想到了,大约也是身边的人提醒了。
往来的路上,恐她太热,马车中更被塞了冰,坐上则多垫了层薄褥,免她受寒气侵扰。
这般又冷又热的布置,看来着实有些荒唐,不过,真正感受起来,却十分舒适,夏日里怕冷,云英自己都有些哭笑不得。
由此看,太子似乎的确十分重视她腹中的这个孩子。
只是不知他到底打算如何揭开这件事。她见不到太子,无从问起,不过,从他这样无微不至,却不曾过来再看看她的态度里,她已经猜到了几分。
半个月后,答案也果然揭晓。
东宫内外,开始出现传言,说太子临幸了东宫的一名宫女,如今,宫女已怀有身孕,太子十分重视,专请韩太医为其诊脉、安胎。
众人起初不信,可眼见韩太医的确开始频繁出现在东宫,而太子身体康健,未曾抱恙,太子妃又已搬去了七星阁,韩太医不曾出入过那里,可见传言似乎不假,再加上少阳殿的内侍们,这一次竟没否认过,一时间,东宫上下有不少人已信了。
他们开始寻找到底是哪一名宫女。先前青澜的那件事,他们还没有忘记,当初她的身份可是半点没有遮掩过。
可这一次,好几日过去,却没一个人知晓到底是哪一名宫女。
整个东宫的宫女,似乎都还在各司其职,谁的身边都没发现异常。
那便只剩下一种可能——这名宫女,当是从前燕禧居的人。
太子妃已彻底失势,从燕禧居搬去了七星阁,从前在她身边的那些宫女,如今大多都已不知所踪,听说,有的被
调去了别处,有的则被放出宫去,回了老家,总之,结果都不大好。
这其中,兴许就有怀了太子孩子的那个。
如此想来,此事竟很像太子妃的手腕——先前因着青澜,已让她颜面扫地,如今便当真算计了太子一把,弄出个孩子来。
素来“洁身自好”的太子,到底还是和宫女有了孩子。
东宫众人唏嘘不已,因太子平日待他们不薄,所以大多数人都是替太子感到惋惜。
这话传入云英耳中的时候,已说得有模有样,仿佛确有其事。
她几乎一瞬间就想明白了流言的用意,进而猜到了太子的目的。
他要给孩子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但不能给她同样的身份,所以,他选择给孩子另“找”一个生母。
尤定站在一旁,仔细地观察着她的反应,见她始终低着头,迟迟没有出声,生怕她心有芥蒂,赶紧低声说好话:“娘子,殿下这样做,也是迫不得已,您在东宫这么久,定然也早知晓咱们殿下的难处……对了,殿下说了,这只是暂时的,将来定会想办法给娘子应得的位置,至于孩子,更不会和娘子分开。”
这已是太子眼下能给出的最有诚意的承诺了,身为一个样样都是靠着他才得到的普通女人,她应该感到满足。
尤定忐忑地等着,直到再度惴惴不安,绞尽脑汁思索能不能再说些什么时,终于听到她开口了。
“这样的事,殿下不能亲自告诉我吗?”
尤定愣了下,随后有些为难:“殿下的事,奴婢一个下人,也实在不敢多言,殿下如何吩咐,奴婢便如何做了……”
云英冲他笑了笑,摇头说:“尤内官,我不是在为难你,我也是下人出身,知晓下人的难处,只是到时殿下问起时,劳烦将我这句话代为转达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