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为保大周安宁,主动请缨,跋山涉水,远嫁他乡,两国本就是臣属关系,如今又结下姻亲,联为同盟,作为大周的拥趸,落难之际,却有不少臣子主张坐视不管。
若大周当真自顾不暇,无力分神便罢了,眼下明明有余力,这样做,未免让人寒心,更要遭人唾骂。
一直仔细听着,却没有开口的萧元琮也注意到了他的神色,等其中一人说完,开口道:“傅卿好像还没说过见解,不知是否赞同方才诸卿所言?”
众人的目光几乎同时朝这边投来。
虽然傅彦泽才来不久,但同僚们都已见识过他的博闻强识,知晓他近来广泛阅览朝中档册、典籍,对许多事的前因后果不比他们知道得少,是以谁也不会轻看于他。
“臣以为,诸位前辈所言,是为边地将士与百姓着想,不愿再陷战火,都有道理。然而,我大周毕竟是上国,与周边各属国睦邻友好,若对姻亲之国落难不肯伸以援手,只怕日后难以再取信别国。”傅彦泽也不拐弯抹角,见太子问起,便有话直说,但言辞间,还算注意分寸,给了在场同僚们面子。
“从光所言有理,只是眼下北庭都护之位,亟待定下接替之人,否则,谁来带兵?”方才提起此事的朝臣仍旧感到忧虑。
“此事倒也好办,诸位同僚不要忘记,当初,殿下早有布局,将靳将军调了过去,如今因功,已被封为忠武将军。”
傅彦泽想说的正是靳昭,闻言附和道:“不错,半月前,呼延都护的奏疏中,也曾提及靳将军是可造之才,的确是个上佳人选。”
在座众人都知晓,靳昭出身西域,又在中原长大,一身勇武,在沙场上已见真章,对太子、对朝廷更是忠心耿耿,正是眼下最适合接替都护一职之人。
然而,萧元琮听罢,却没有点头以示赞同,只说:“诸卿所言,十分有理,只是,同将士们一样,靳昭也才刚自苦战中脱身,如今又马不停蹄地出巡了西域各国,孤的确有意让他接替呼延
岭北庭都护的位置,可是,他年纪尚轻,只怕难以服众,孤亦有将其召回京中,另行封赏之意。”
一听太子的打算有所不同,众人便不再多言。
横竖事情还未发生,眼下不过是提前筹谋罢了,究竟如何,还得看到时的情形。
只有傅彦泽听到这话,品出了不同的意味。
如今,他似乎已渐渐摸透了太子的为人。在这种时刻,太子想将靳昭从西北召回京都,最大的可能,便是为了提防吴王。
上一次,刘述在朱雀门没能擒获吴王,定让太子懊恼不已,尽管明面上没有动刘述的位置,但心中必然对其存有芥蒂,相比之下,唯有他一步步亲自提拔上来的靳昭,才最得他的信赖。
只是,太子定然知晓,将一个已经在外建功立业,有大好前程的年轻将军召回,仍旧当皇城中的侍卫统领,在朝臣们看来,会是多么荒唐的事。
哪怕这个侍卫统领的品级并不比将军低,也仍旧是不可否认的大材小用。
太子不会愿意背这断人前程的恶名,唯有借着入京受赏之名,才能将人召回身边。
至于究竟何时受赏,恐怕要看圣上御体到底还能撑到何时了。
不与吐谷浑王庭之乱撞到一起还好,若真撞到一起……傅彦泽感到心中生出了沉甸甸的担忧。
换做从前,他定然不会怀疑太子的选择,可眼下,他没有那么确定。
就在这时,守在殿门处的王保从旁边匆匆绕进来,趁着众人说话的间隙,凑到萧元琮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王保是伺候多年的老人,早历过风浪,说话时,面上没有半分多余的神情,教人看不出是喜是忧,唯有从他不等议事结束,便先入内禀告的举动中判断,应当是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事。
很快,话便传完。
王保退开两步,等待萧元琮决断。
萧元琮面色不变,垂眼沉吟一瞬,慢慢道:“此事还未定下,容孤再细细思量。今日已无他事,诸君尽可自便。”
说罢,起身冲众人示意后,不紧不慢地离开。
傅彦泽坐在末席处,跟着众人一道起身,向太子行礼,抬头时,恰好见到等在门外的韩太医。
他未与韩太医说过话,却从同僚们那儿听说过此人,也远远瞧见过一回,知晓那是专门伺候东宫的太医。
既然如此,那便不是圣上龙体又欠安。
可是,太子方才就在左春坊中,韩太医究竟给谁问了诊?应当不会是太子妃薛氏,薛家失势,薛氏又犯了大错,若是她的事,用不着这么着急便来报给太子。
那便只有一个可能了。
傅彦泽的脸色沉了沉,才垂到身侧,被衣袍掩住的双手悄然收紧。
是那个女人的事,她已有身孕的秘密,恐怕已被知晓了。
第125章 错觉 也是孤的孩子。
宜阳殿中, 余嬷嬷站在屏风边上,凌厉的目光中,是毫不掩饰的怀疑和戒备。
“娘子处心积虑, 为的难道不正是这一日?怎么到头来,却不打算留下腹中胎儿?”她走近一步, 视线在云英尚十分平坦的小腹上停留,“殿下一向偏爱娘子, 娘子何不趁着这个机会,母凭子贵?”
云英此刻已从榻上起来, 撑着仍旧十分虚弱的身子站在余嬷嬷的面前,方才泛红的脸颊,随着待在阴凉内室的时间越久而开始变得苍白, 唯有嘴唇, 因饮了不少汤水而仍旧十分红润饱满, 与苍白的面色想衬, 楚楚动人。
“让嬷嬷误会,此事实非出自妾的本意,妾早就对嬷嬷说过, 没有非分之想, 不愿饮避子汤,只是因为那药实在伤身,才这短短数月,妾已经寒气入体, 十分不适,这才迫不得已,求了殿下的准许,不再用此物。”
余嬷嬷紧抿着唇, 没有回答,面上亦没什么表情,教人一时看不出她到底信不信这一番说辞。
“妾在宫外行事多有不便,嬷嬷定然也知晓,”云英没等到她的回应,便继续说,“若擅自寻药,恐怕终归要传入殿下耳中,这才想到入宫来,求嬷嬷帮忙。嬷嬷说过,任何时候,都当以殿下、以东宫的颜面为大,想来,定会答应帮殿下解决此事……”
瞒着太子,除掉她腹中的孩子,将来一旦被知晓,必然遭到太子的怀疑和不满,余嬷嬷不傻,在宫中沉浮数十年,自然明白这一点。
这也是云英聪明的地方,抓住了她的“忠心”,用保护太子的颜面为理由,让她帮忙。
余嬷嬷知道自己已经没有理由拒绝。
她深吸一口气,冷冷道:“老身明白了,会替娘子备一碗药,替殿下除去这个后顾之忧。只是,往后也请娘子好自为之,殿下是个念旧之人,只要娘子安分守己,将来自能得到殿下的庇护,不必再动旁的心思。”
“妾明白,多谢嬷嬷。”云英冲她深深行礼,余光却瞥见屏风之后,不知何时已进入殿中的一片明黄的衣角,“等嬷嬷帮妾拿走这个孩子——”
说到这儿,她忽然停了停,声音里带着不可抑制的颤抖和哽咽,那是一个母亲对还未出世,就要被残忍杀害的孩子的不舍。
“”——妾日后定安分度日。”
“此事,也绝不能让殿下知晓。”
“妾明白——”
就在这时,屏风外的那道身影似乎终于忍耐不住,大步绕至内室,打断她的话。
“你明白什么?”
是萧元琮。
他一向温和的面庞间,已一反常态地浮现出怒意。
“这样的事,你们竟敢背着孤做下决定,”他冷冷转向余嬷嬷,目光中是从未有过的冰冷和指责,“嬷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经孤的同意,就擅自替孤处置自己的血脉的?”
这是他第一次用这样冷漠而毫不留情的语气对她说话。
余嬷嬷惊了一惊,有些反应不过来,古板的面容拧绞着,扭曲不已。
她看着萧元琮怒火难遏的样子,终于明白自己被算计了。
方才,是丹佩去少阳殿请的她,只说是穆娘子中了暑气,正在宜阳殿歇着,方才提及有事要单独说与她,别的一概未提。
她进来后,穆云英只说自己有了身孕,要她帮忙,将孩子除去,谁知,这个时候,殿下便“恰好”来了。
到如今,她哪里还看不出来,这分明就是这个女子设的局,明知殿下会来,便故意引她说出这样的话!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恼恨,冲萧元琮恭敬行礼,沉声道:“殿下息怒,老奴自作主张,罪不可恕,不论殿下如何处置,都不会有半句怨言。然而,在此之前,老奴也有一句话想问穆娘子。”
她抬起头,锐利的眼神直刺向云英。
“为何此时就急着将老奴唤来?若真不打算留下孩子,应当也不急在这一时吧。”
云英低垂着眼,没有回答。
萧元琮的怒火,则在听到这句话后,稍平息了些。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余嬷嬷,到底没有再质问下去,只是移开视线,沉声道:“好了,嬷嬷先下去吧,此事孤自有主张。”
余嬷嬷咬着牙,忍下满腔复杂情绪,没有再争辩一句,快步退了下去。
殿中只剩下萧元琮和云英二人。
“云英,你没有什么话要对孤说吗?”
不过片刻工夫,萧元琮脸上的怒容已收敛起来,语气和缓,与方才冷若冰霜的样子判若两人。
若是换一个人,经方才见识过他忽然冷漠无情的一面,再到此刻的恢复如常,多半要松一口气,进而松懈心房,将自己耍的“花招”和盘托出。
毕竟,就像余嬷嬷所说,“殿下是个念旧的人”,这句话也许是真的,至少,在大多数与他相熟的人看来,的确如此。
这会使人抱着某种侥幸,总觉得只
要说了实话,太子念着旧情,总会宽宥。
不过,那只是针对无关痛痒的小错,云英虽还有些虚弱,但脑袋却变得格外清醒,知晓自己所犯的“错”是绝不可能被原谅的。
她仍旧低垂着眼,没有与他对视,只是后退两步,朝着他的方向跪了下去。
“求殿下责罚。”
身子没什么力气,弯腰下跪时,还控制不住地晃了晃,一副随时都会再度晕厥的样子,可说话的语气却十分坚定。
萧元琮没有等到她的半句解释,本就十分复杂的心情更多了一分急躁。他勉强挤出点耐心,干脆直接问了出来:“方才余嬷嬷的话,你要如何回答?”
云英沉默着,这才第一次抬头,对上他审视的目光,轻声道:“奴婢知晓韩太医要将此事告知殿下,却不知晓殿下会立刻回来。”
这是实话。
太子平日那样忙碌,她从来不知他到底身在何处,又何时会回到东宫。
不过,即便他没有立刻赶回,她也总有办法将事捅到他面前就是了。
萧元琮愣了愣,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回来,的确出自偶然。
韩太医方才赶去,不过是为了第一时间将情况告知于他,是他自己,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想也没想,便直接回来了,甚至在走出左春坊前,连到底要怎么处理这个孩子,是否要留下,都没开始考虑。
“奴婢只是觉得应该兑现先前同殿下说过的话,不让殿下为难,只要在殿下回来之前了结此事,便不算食言。”
萧元琮心中感到一阵动摇,仿佛沉重的山脉底下,有来自深不可测的地方的巨大力量,正不断向上撞击。
他听得出来,她话中的含义,无非就是觉得他定然以朝政大事为重,不会将她看得那么重要,更不会为了此事立即赶回来,所以,打算趁傍晚前,先他一步解决此事,以免因此让他烦扰。
她并未完全猜错。
方才,在回来的路上,他的确想了无数种处理方式,其中就有悄无声息地解决这个孩子。
理智告诉他,这是最简单,也最安全的法子,大不了,等以后时机成熟,再补偿她就好了。
可是,他竟下不了决心。
明明说过,不会发生那样的事,即便真有那样一日,也不会让她受到伤害的。
“云英——”他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忽听她笑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