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孩子年纪相仿,又都到了能自己行走、说话的时候,恰能作伴。从前,云英顾着身份,不敢将阿猊带入东宫,如今,她已有了孺人的封号,再不担心这些。
阿猊生得神气,丹佩和绿菱都很喜欢他,连皇子溶也十分喜欢这个新得的小玩伴。他稍长几个月,说话更流利,腿脚也更稳当,在阿猊面前像个小大人似的,很是高兴。
这一日,天气热得人连手指头也不想动弹,两个孩子却根本没受半点影响,明明额角已挂满汉珠,两张小脸也都红扑扑的,却都带着止不住的笑意。
宜阳殿中早安排了冰鉴,室内尚算清凉,两人起初还留在屋里,阿溶笑着在前面小跑,阿猊则在后面跟着,不一会儿,便不约而同从高高的门槛上爬了出去
,沿着长长的台阶,一级一级爬下去。
起初,是阿溶先下了两级,阿猊在旁边看着,便也试着颤巍巍向下爬。
烈日当头,两个孩子半点也不停歇,爬了几级,再沿着旁边的坡道慢慢走到了毫无遮蔽的石板路上。
云英无法,带着遮阳的斗笠,和丹佩一路跟着。
她本觉外头太热,不愿教他们两个出来,可不知怎么,方才看着两个孩子竟能自己从那么高的台阶上一级一级爬下去,一时有种身为母亲的欢喜,便没阻止,只在旁护着。
眼下,她的背后已因烈日隔着衣裙的暴晒而生了一层薄汗,眼前也有些发晕,着实感到不适。
“回去吧,这样热的天,咱们回去吃牛乳冻,可好?”
那是膳房给两个孩子新准备的点心,清香的牛乳,带着淡淡的甘甜,口感柔软细腻,两人都十分喜爱。
阿溶立刻点头,转身就要往回去,同时伸手扯住云英衣裙的一侧,阿猊也赶紧跟上,拉住母亲的另一侧衣裙。
两个孩子就这么跟在她的左右两边,往宜阳殿去。
就在这时,身后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还夹杂着几声烦躁的抱怨。
“怎么偏要这时候搬?这么热的天,如此来回折腾,哪里受得了!”
“是啊,连喝口水的工夫都不给,这不是存心刁难吗?”
云英听到动静,回头看去,就见七八名宫女手里捧着大小的箱笼、包袱,顶着炎炎烈日,朝北面行去。
出声抱怨的,正是她们几个,而走在她们旁边的,是两名少阳殿的内侍,都是王保的人,自然与云英和丹佩相熟,远远瞧见,冲她们笑着拱了拱手,算是招呼,接着,便转头瞧那几名宫女。
“好了,都是听主子的吩咐行事,既然天热,早些搬完便早些歇息,何苦还要浪费口舌?”
“是啊,我们不也一道陪着晒太阳吗?”
那几名宫女一边擦汗,一边互相看了眼,虽气性不小,但实在被晒得没了精神,懒得继续抱怨,只好拖着疲累的步伐,继续前行。
“那是燕禧居的人,正替太子妃搬东西呢。”眼看他们的身影渐行渐远,丹佩才在云英的耳边解释,“殿下让太子妃自燕禧居搬走了,搬去七星阁,身边的宫女也大多安排去了别处,只留了两个还能陪在身边,方才那些,便是已经被分往别处伺候的。”
云英点头,心下了然。
难怪她们替太子妃搬东西,竟敢直接抱怨出声,原来都已不在太子妃身边伺候了。
也对,经端午事后,太子妃已彻底与太子撕破脸,如今,连装夫妻和睦这一道都可免了。
听说,她在不久前,还亲自上了请罪书,希望太子能将她这个太子妃休弃。可太子却没有答应,而是以“多年情分”为由,仍将她留在东宫。
对薛清絮而言,这又何尝不是一种痛苦的折磨?
如今,满宫里,甚至满京都的人,大约都在看她的笑话,堂堂名门贵女,沦落至此,实在令人唏嘘。
云英和丹佩也不是爱看热闹的性子,说完,便继续往宜阳殿去。
然而,还没等她们行至屋檐下的荫凉处,云英便忽然脚下一软,身子微微前倾,跌倒在地。
“云英!”丹佩吓了一跳,赶紧过去搀扶,同时转头冲殿中大喊,“快来人,快来人,娘子晕倒了!”
两个孩子还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走上前两步,不知所措地看着。
“我、我没事,大约是太热了……”云英脑袋发晕,但并未完全昏厥,软着身子起不来。
殿中的绿菱等人赶紧过来,手忙脚乱拉开两个孩子,又将她送回阴凉的殿中。
“快去尚药局——”尤定转头吩咐身边的小内监,可话到一般,看见云英躺在榻上的样子,到底心一横,改了口,“不,还是去太医院吧,直接请韩太医来!”
韩太医是一向负责替太子和太子妃诊脉的太医,深受信赖,若不出意外,等如今的院正李太医致仕,接过院正之位的,就该是韩太医了。
第124章 诊脉 只相差半月有余。
众人都惊了一惊, 不料尤定竟要直接替云英请韩太医,这似乎有些逾越了身份。
然而想到太子殿下近来似乎对她十分看重,隔三差五派人出宫探望、赏赐, 眼下人却在东宫晕倒,若真出了什么事, 他们多半也要受到牵连,遂不敢多言, 由着两名小内监,顶着烈日匆匆而去。
等待的工夫, 云英稍稍清醒些,目光在殿中四下搜寻。
“娘子要什么?”尤定见她醒来,赶紧询问。
倒是丹佩了解她, 一下便猜出她在找什么, 解释道:“绿菱已带皇子与小侯爷去内室擦汗更衣, 必不会因冷热交替而冻着, 娘子不必担心。”
云英听罢,这才做出一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就着她手上捧过来的茶杯, 饮下两口水。
心中却十分紧张, 不敢有半点放松,只因怕待会儿韩太医诊出她的过分紧张,不得不尽力平复心绪。
不过,她心中也有数, 自己此刻症状,与中暑无异,应当不会有什么问题。
麻烦的是腹中胎儿,她特意挑在这个时候发作此事, 就是为了掩人耳目、混淆视听——她生养过,知道月份越小,越不好诊断,容易模糊日子。
很快,在内监们的指引下,韩太医带着药箱匆匆赶来。
也是年逾不惑之人,在如此烈日之下,从太医院来到东宫,已热出满头的汗。
他心中多少积攒了几分不满。身为专为太子夫妇请脉的太医,未来的太医院院正,他如今在宫里宫外都十分受尊敬,便是那些皇亲贵戚、朝廷重臣要请他诊脉,也多是亲自登门,鲜少还来劳动他跑一趟。
眼下,为了一个乳娘,便急着将他拉来,哪怕那乳娘如今的身份地位稍有提升,这炎热的天气,也让他不情不愿,若不是听那两个小内侍说,是尤内官发话让请的,他根本懒得过来。
“人呢,在何处?”一进屋,他便毫不客气地问。
“韩太医,可算将您请来了!”尤定极有眼色,知晓他带着气来,亲自过去引人,一面急急将他往里带,一面又塞了一盏冰镇过的酸梅汤过来,“实在对不住,穆娘子方才忽然晕厥,情况紧急,都是在殿下身边伺候的,奴婢最信赖的,唯有韩太医,这才劳烦您亲自跑一趟。”
殿中清凉,又有了解渴消暑的酸梅汤,韩太医的不满暂时压下去,行至内间,看了眼半卧在榻上的女子,说:“这样的天气,忽然晕厥,不外乎就是中了暑气。”
一个小小的乳母,中了暑气,在他看来,赶紧在荫凉处歇下,多饮水,缓过神来就好,搭不搭脉,没什么不同
,但来都来了,身为医者,总该做点什么。
他搁下茶盏,从药箱中取出脉枕,平放在榻边:“请娘子伸手。”
乏力的云英将手腕搁在枕上,手心朝上,轻声道:“有劳韩太医。”
她的手心里有些汗湿,指尖也有轻微的颤动,面颊亦泛红,鬓角两边挂着细密的汗珠,呼吸也比平日稍多一丝急促,俨然就是中暑的样子。
韩太医瞥了一眼,便随意地伸出食指与中指,搭在她的脉搏之上。
起初,不过是做做样子,并未认真判断,然而很快,他的目光动了动,原本透着不耐的神色跟着顿住,搭脉的两根手指也跟着调整了一番力道。
旁边等着问情况的尤定等人,见他竟光是诊脉就诊了这么久,不由也跟着提起了心。
“韩太医,”尤定是整个宜阳殿最清楚云英和太子关系的人,自然也比其他人更紧张一些,“可是有什么不对?”
韩太医没有立刻回答,原本垂下的眼睛抬起,在她面上迅速转了一圈,心下已有了点猜测。
这个女子,先前与太子传出过一些十分不堪的流言,而由他行医多年的经验而言,这种流言,哪怕表面上看,已被澄清,实则多半都是有些根据的。
“的确是中了暑气的缘故,”他嘴上这样说,搭脉的手却没有挪开,似乎仍在仔细甄别,“多备些解暑的汤水来即可。”
“那就好那就好!”尤定松了口气,“快,再去舀方才的酸梅汤来!”
韩太医眼神一动,看见方才自己喝剩的那半盏酸梅汤,不禁说:“不要饮冰寒之物,还是请尤内官亲自去盛才好。”
尤定一怔,起先不懂,很快又有些明白过来,韩太医定是还有什么不方便当着他们的面说的话,于是连连点头答应,干脆带着其他人一道,先去了外间。
留下韩太医仍坐在榻边,压低声问:“敢问娘子,上一次月信是何时来的?”
云英知道,他一定诊出她的身孕了,只是还没有完全断定大小。
“妾未太留心,大约是五月初八,具体的时日,恐怕还要问过府上侍女才知晓。”
她有意说了一个在端午之后的日子。
这段时日,穗儿和茯苓当然也看出了她的秘密,三人早已商量好了,一口咬定,就是五月初八。
也实在是她运气太好,吴王离开后,不过大半个月,她便发现了自己的身孕,且只隔了一日,就遇到了太子。
前后算来,只相差半月有余。
如韩太医这般经验丰富、医术高明的医者,定然会对怀胎的时日有疑惑,但各人体质如何,孩儿健壮与否,以及是否头胎等,都会有所影响,只这半月有余的差距,几乎可以忽略。
她正是赌上这一点,才选择铤而走险。否则,哪怕身为母亲有再多不舍,她也绝不敢留下这个孩子。
果然,韩太医皱眉,沉吟片刻,似乎有些纠结,但很快便想通了,松开眉头,点头道:“我明白了。”
云英拿帕子擦了擦额角的汗珠,小心地问:“敢问韩太医,妾除中了暑气,是否还有别的毛病?”
韩太医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只说:“此事,还得先禀明太子殿下。”
言罢,他已起身,准备离开,似乎一刻也不敢耽误。
云英看着他的眼神有细微的变化,没什么力气的身子困难地起了起,一手抓紧手中的丝帕,犹豫一瞬,问:“难道……妾有了身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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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春坊中,萧元琮才亲自送走齐慎,正与今日在此当职的十几名属臣商谈政务。
他如今已完全接掌政事,属臣中,有不少都已在朝廷中枢任职,不会每日都来此处,因太子仍居住在此的缘故,这儿更像是从前的延英殿前殿,专供主人与臣属们私下商议的地方。
今日,殿中的氛围,不似往日那般松弛。
自端午之后,东宫的众人颇忙碌了一阵子,但因太子终于在长久的压抑后,占得先机,大权在握,所以众人这段日子以来,都十分振奋,忙碌之际,心情皆是松弛而畅快的,颇有一种苦尽甘来、扬眉吐气的感觉。
不过,今日,由北庭都护呼延岭传入京中的一则消息,让众人都有几分担忧。
吐谷浑新王慕何白在带着王庭重臣们一起外出游猎时,遭到了一次暗杀!
尽管慕何白年轻力壮,素有勇武,并未受伤,但公然刺杀新王,是对王庭权威的巨大挑战,可见吐谷浑朝中,刚刚经过王位传承而平静下来的政局,又有了动荡的苗头。
而身在北庭,常年与西北边地各属国打交道的呼延岭听说,此消息已传至羌人耳中。
羌人先前在大周边境没讨到半点好处,日子正艰难,一旦吐谷浑动荡,他们很可能会趁虚而入。吐谷浑是大周属国,如今又与大周结下姻亲之好,一旦他们有难,大周绝不能坐视不管。
“西北一带几大折冲府才从战事中抽身出来,还未完全休整好,若吐谷浑出事,再要相帮,恐怕有些艰难。”
“北庭都护府尚有三万驻军可供调动,他们本就是负责维护边地诸国之间安宁的。至于折冲府的军士们,恰好留在原屯兵处,防止氐人轻举妄动。”
“可是,北庭都护呼延岭年事已高,即将致仕,哪里还能带兵打仗?依臣之见,吐谷浑王庭内乱,本与我大周无关,看在普安公主的面上,殿下命鸿胪寺修国书一封,调解王庭之事即可,若羌人当真进犯,大周仍旧以国书劝解。如此一来,我大周既行了上国之责,又不必牵扯其中,只等他们鹬蚌相争,咱们便可渔翁得利。”
底下的臣子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发表各自的见解,傅彦泽坐在靠近最末的榻上,低垂着眼没有说话,俊朗的双眉却一点点皱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