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珠儿拉着云英的胳膊走到榻边,也不坐在榻上,而是往底下的脚踏上一坐,让皇孙也坐在毛毡上。
她近日常来,皇孙看到她半点也不陌生,还露出了欢喜的笑容,小嘴张开,跃跃欲试地发出声音。
“是姑母!”萧珠儿原本神色有几分恹恹,在听到皇孙咿咿呀呀的话音后,笑容才慢慢变得明快起来。
“我一人闲来无事,本是来找阿溶和云英的,没想到他们都在太子哥哥这儿,太子哥哥不会嫌我不请自来吧?”
已快到用晚膳的时候,萧元琮微笑着摆手:“自然不会,孤这里太过清静,也难为你愿意来。”
他说罢,又吩咐内监再多备一份晚膳,留萧珠儿下来用膳。
萧珠儿笑着答应,心里却想,不论是在京都还是在行宫,有哪里会比她和母亲住的地方更清静呢?
内监有眼色,从偏殿拿了不少皇孙的小玩意儿来,一件一件摆在毛毡上,由着他饶有兴致地摆弄。
他看起来心情好极了,难得有他们三个一道陪他玩,小嘴中发出的单字都比平日更多了。
正殿中一贯的清寂在时不时的话音与笑声中被冲淡大半,连云英也感到一种稍有的惬意,心中不禁感叹,若是这时候,她的阿猊也在就更好了。
不单是阿猊,还有靳昭,还有殷大娘……
这样的氛围一直持续到外头的天色彻底暗下来。
内监将晚膳送进来的时候,云英愣了愣,不由多看了萧元琮一眼,他们备下的晚膳,分明还有她的份。
等一张张小食案摆好,她正要先给小皇孙喂饭,就听萧元琮道:“让孤来喂吧。”
这回不光云英,连萧珠儿都惊讶地看过去。
“孤不过想试试罢了。”萧元琮看着她们两个异样的目光,难得露出属于普通人的无奈笑意。
他说着,把孩子抱过去,命内监将食案挪到自己面前,学着从前见到过云英她们给孩子喂饭的样子,拿起小木勺,舀起一口就要往孩子嘴边送。
“殿下,先等一等!”在小木勺送到嘴边之前,云英赶紧先跪到萧元琮的身旁,拿出小围兜,给孩子围上,“这样才不会弄污了衣裳。”
萧元琮看着她跪在自己面前,仔细为孩子打理的模样,有一瞬间的晃神。
“皇孙就快满一岁了,如今,奴婢们喂皇孙吃饭时,都由着他先自己用手抓着饭食吃两口,再过两日,还要让皇孙自己试着拿勺,”云英温声解释,“这样能让皇孙的手指更灵活,不但能更早学会用勺箸,听他们说,将来提笔写字,也学的更好。”
萧元琮回神,突然发现还没等他喂,孩子果然已经自己用手抓了块柔软的瓜饼送进口中。
瓜饼柔软,黄澄澄的,孩子手指不知轻重,送进口中时,已捏得有些碎,糊在指间与嘴角,完全失了平日的整洁。
他不由皱了下眉,但看到云英温柔的面庞与孩子天真的眼神,心里那点因为混乱而生出的不快便消失了。
他耐心等着孩子将那两块小瓜饼都送进口中,才拿起一旁的巾帕,将那双脏兮兮的小手和那张脏兮兮的脸蛋擦干净,转而重新拿起木勺,舀了一勺肉羹送入孩子口中。
如此,方整洁多了。
萧珠儿在旁边看着,忽然笑着说:“太子哥哥果然是个极好的父亲,连给侄儿喂饭这样的事,都愿意亲力亲为。”
不过喂一次罢了,这样的事,若放在普通人家,实在不足为奇。虽然大多数人家多是男主外,女主内,男子几乎不管家务,可但凡是个仁厚老实的,一年到头,偶尔给妻子搭把手,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但在钟鸣鼎食之家,皇宫高墙之内,却十分少见。
这样的人家,莫说父亲,便是母亲也鲜少有亲力亲为的,身边有那么多仆从奴婢抢着替他们照顾孩子,便是哺乳这样的事,也都交给乳娘来做,更别提喂饭、更衣这样的小事。
譬如萧元琮与萧珠儿二人,一个皇子,一个公主,他们的父皇莫说是喂饭,便是抱,也没抱过他们几回。
若是一视同仁便也罢了,偏偏当今圣上明明也有满腹柔情与拳拳爱子之心,只是这份心都用在了萧琰的身上。
宫里人人都知晓,二皇子幼年时,圣上日日将他带在身边,亲自教导抚养,宛若民间父子一般。
萧珠儿说这话的时候,不乏失落与羡慕。她虽掩饰得极好,可到底年纪小,再加上近来圣上在和亲一事上的动摇,她藏不住心事,也情有可原。
云英想起方才同太子说的那些话,不由悄悄握了握萧珠儿的手,见她抬头冲自己笑,才放下心来。
可是,没过多久,一餐晚膳才用了大半,外头便传来匆忙的脚步声,紧接着,宫女带着哭腔的话便隔
着门传来。
“公主殿下,方才齐采女一个人去了九龙殿,跪在殿外求圣上别将公主嫁去吐谷浑,如今正被皇后娘娘申斥,公主殿下还是快去看一看吧!”
话音落下,萧珠儿呆了呆,手中的银箸滑落下去,砸在一片杯盘碗碟之间,发出一阵清脆杂乱的声响。
她撑着桌案匆匆起身,也顾不上失礼,冲萧元琮道了声“容珠儿失陪”,便披了衣裳快步离开,出门的时候,也不知是不是太慌乱以至于双腿发软的缘故,身子朝旁跌了一下,幸好外头的宫女眼疾手快扶了一把,才重新站住。
她母亲齐采女多年前为保命自毁容貌后,便几乎没在圣上面前出现过,即便如此,仍是郑皇后的眼中钉,此番为了她,直接到九龙殿去,郑皇后哪里还能容得下?还不知要怎样磋磨,才能泄愤。
眼看萧珠儿才穿好鞋,就直接跳下台阶,屋门则在她的身后慢慢阖上,云英的心也跟着揪紧。
萧元琮看着她的反应,抬手道:“你若担心,便也跟去瞧瞧吧。若实在闹得太大,便回来寻孤。”
他同萧珠儿并不亲近,从前也不大管她的事,但如今事关朝政,在行宫,宜春殿也不似东宫一般,同天子所在完全隔开,此处离九龙殿不远,若他还是袖手旁观,也说不过去。
云英知晓他的意思,起身道谢后,便也匆匆披着衣裳追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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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龙殿外,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齐采女伏跪在地上,瘦弱的身躯瑟瑟发抖。
她身上也穿着厚厚的冬衣,可是瞧那朴素的毫无花纹的布料,一看便十分陈旧,就连旁边冷眼看着她的九龙殿的宫女们穿的衣裳,看起来都比她的华贵多了。
“求皇后娘娘开恩,臣妾当真只是为了珠儿,想要求见圣上,请娘娘看在臣妾这些年循规蹈矩的份上,让臣妾见一见圣上吧!”
她说着,对着站在台阶上的郑皇后便是一阵磕头。
天色已暗,周遭只有殿外廊檐下的两排灯烛 ,照亮她的身影。
她本是个秀气的美人,容貌不算出挑,却独有几分恬淡气质,如今年岁上来,低垂着脑袋时,仍旧有些许楚楚可怜的风姿,可只要一抬起头,露出右边脸颊上半个巴掌那么大的疤痕时,便让人心中一紧。
那疤痕浮在白皙的皮肤间,突兀得像是硬生生刻上去的一般,在烛光的映照下,越发狰狞可怖。
郑皇后的目光只在她身上停留一瞬,便快速移开,不耐地挥手:“真是碍人眼,你这副模样,若还能得见天颜,岂不是要污了圣上的眼?快走吧,别再来了,依本宫的意思,就不该让你们母女两个跟来行宫!”
齐采女哪里肯,当即不顾礼仪,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时,用尽全身气力,提高嗓音,冲着雕栏玉砌的九龙殿大喊。
“陛下!陛下!臣妾齐氏求见!求陛下念在臣妾服侍多年的份上,念在与珠儿父女一场的份上,网开一面!”
郑皇后勃然大怒,当即喝道:“还不快去捂住她的嘴,将她拖回去!真是反了天,敢在九龙殿外这样喧哗!”
若不是圣上恰好去了后殿的汤泉,只怕此刻已听到她那一阵胡言乱语。
宫女们也被齐采女吓了一跳,不必她再多言,赶紧跳下木阶,将其团团围住,捂嘴的捂嘴,拽胳膊的拽胳膊,就要拖走。
就在这时,旁边的山道上,萧珠儿匆匆奔来,一见母亲受罪,自然忍不了,当即扑上去大喝:“不许你们碰我母亲!”
齐采女身子不好,这样冷的天跪在外头已经让她心疼不已,哪里还能眼看着旁人这样欺负,她也顾不上公主的身份与尊严,更不顾自己身单力薄,拼着一身蛮劲,直接扭开两名宫女,钻进她们的包围中,用自己的身子护在母亲的上方。
“谁敢动我母亲,便先将我打死!”她像是一头小兽,红着眼眶瞪着周遭的几名宫女,半寸也不肯让,同从前那个怯懦胆小的样子判若两人。
几名宫女都被镇住了,一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公主是皇家血脉,到底同底层的妃嫔有几分区别。
“珠儿!”齐采女勉强撑起身,拉着女儿的手,垂泪道,“你怎么过来了?快回去,别管阿娘!”
她特意趁着女儿去了宜春殿才敢过来,哪知晓这么快消息就传了出去。
“阿娘!”萧珠儿在看到母亲额前因方才的磕头而留下的一片血痕时,眼泪便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落下来,声音颤抖的同时,忍不住嘶喊,“你何苦这样作贱自己!求父皇有什么用,他难道有哪一次帮过我们吗!”
多年的失望与怨恨,在这一刻终于发泄出来。
周遭的人静了一下,就连殿门之后匆匆披了衣过来的萧崇寿都有片刻默然。
云英来时,听到的就是这样一番话。她本想上前陪在萧珠儿的身旁,可想起一会儿兴许还要找机会跑回去报信,便又止住脚步,躲在一棵粗壮的杉木之后。
“既然知晓圣上不会帮你们,就别在这儿自取其辱!”
郑皇后见不得她们母女这般相依相偎的苦情模样,正要让宫女们继续将其赶走,便听身后的殿门吱呀一声开了。
萧崇寿的身影出现在亮如白昼的灯火中。
“皇后,何苦为难她们?”
“陛下!”郑皇后一听他这样说自己,顿时不满,可再一看,他已有苍老之态的双目在看到地上那对母女时,竟流露出复杂的怜悯之色,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心口像被刀划过一般,疼痛难忍。
“臣妾今日失仪,冲撞了陛下,”齐采女终于见到萧崇寿,也顾不上伤心难过,赶忙跪好,忍着身上的寒冷与疼痛,再次磕头,“可事关珠儿,便什么也顾不得了——臣妾这辈子,从来不争不抢,即便不得陛下青眼,也从无怨言,可唯有珠儿,是臣妾这辈子唯一的念想,臣妾不求她多受陛下宠爱,不求她嫁得多好,只想让她留在京都,平平安安过完这一辈子,陛下,求您看在珠儿也是您亲生骨血的份上,不要让她远嫁!”
萧崇寿从殿中踏出来,示意下人上前,将她们母女两个搀起来。
“朕何时说过要让珠儿远嫁?”
“吐谷浑遣使团入朝求亲,宫中盛传,陛下兴许会将珠儿嫁过去,”圣上近在咫尺,齐采女到底不敢直接以真容面对,抬起头时,下意识拿袖子掩住狰狞的那半张脸,“陛下,此事可是真的?”
“的确有吐谷浑求亲一事,朝中也有人提议,要让珠儿嫁去。”萧崇寿答道。
“臣妾斗胆,能否求得陛下一句圣言,”齐采女不禁上前一步,捂着脸仰头,满怀祈求地看向萧崇寿,“不会将臣妾的珠儿送去?”
此话一出,就连方才还在门外说着求皇帝没有用的萧珠儿,都忍不住抬起头。
到底是个孩子,因为从来没得到过父亲的爱,哪怕对自己说过无数遍死心,到头来,还是会有那么一丝控制不住的期盼。
她也想证明,自己也是父皇的孩子,就算不像二哥那样备受宠爱,也总还是有那么一丝份量。
萧崇寿望着母女二人看过来的眼神,沉默许久,慢慢道:“此事,朕也十分为难,可事关江山社稷,非朕一人便能做主。”
空气静了一静,萧珠儿眼里的最后一线光慢慢熄灭了。
齐采女在一旁已经克制不住地低声抽泣起来,她垂下眼,掩饰住自己的失望,转身安抚地摸了摸母亲的手。
“阿娘,这没什么,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不是吗?”
她的声音没有刻意抬高,却因为周遭太安静,让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躲在树后的云英更是在听到这句话后,莫名地再次想起萧珠儿的那句“其实
嫁去和亲也没什么不好”,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以至于身旁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都没有发现。
萧琰住在沉香殿,离九龙殿不过一线之隔,早就留意到这边的动静。
他不想多管,但又知晓皇后的脾气,定不能妥善处理,这才悄悄过来看看,谁知还没走近,便先发现这个躲在杉木旁的身影。
瞧她那副双手捂在心口,一动也不敢动的样子,仿佛关心极了,令他不由蹙眉。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萧珠儿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忽然上前一步,直挺挺跪在地上,冲萧崇寿高声道:“父皇不必为此事为难,这段时日,儿臣思虑良久,已然想通,愿自请出嫁吐谷浑新汗慕何白!”
话音落下,众人都是一惊。
齐采女更是连遮挡脸庞的那只手都落了下去,惊呼一声,便扑上去,哭道:“珠儿,你在胡说什么!陛下,她还小,一时意气,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求陛下千万不要当真!”
躲在树后的云英亦被吓得心跳都漏了一拍,提起裙摆就想出去。
萧琰的目光一直落在她的身上,在她脚步抬起的那一瞬便有了动作,没等落下,已挪至于她的身后,一手从她腰侧穿过,环绕一圈,将她带入自己怀中,牢牢箍住,另一手则抬高,捂住她的口鼻,止住她到嘴边的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