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呀,堂堂公主,这些年在宫中只怕也没过过几天好日子。”绿菱叹了口气,压低声道,“我倒也听说过将真公主送去和亲的事,不过,听说那位公主在和亲之前,已嫁过两次,都与夫君不合,这才被送去和亲。”
几丈外的榻上,小皇孙正呼呼睡着午歇,还没醒来,她们说话做事,都格外收敛,好让他睡得安稳。
“想来此事又有皇后娘娘的手笔在。”丹佩将声音又压低许多,偷偷说着,看向云英,“云英,你同公主亲近,她近来可好?”
萧珠儿是个极和善的人,因为喜欢云英,有时便会送些东西过来,连带着也给宜阳殿的其他人一道送些。
她不受宠,手头并不宽裕,拿不出什么珍馐宝物来,但对待下人们的那份和善,却让她们记在心里。
云英舀了一勺蛋羹送入口中,闻言道:“公主脾气好,心胸开阔,倒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说到此处,她不由想起上次骑马时,萧珠儿不经意间说出的那句“其实嫁去和亲也没什么不好”。虽然后来没再听其提过,但她心中总有不太好的预感。
不一会儿,榻上的小皇孙翻了个身,胖胖的小身体撞上榻边的围栏,发出木头轻微挤压的声响。
三人一直警觉,闻声几乎同时朝榻上看去。
小皇孙伸伸胳膊腿,一双迷迷瞪瞪的眼睛慢慢睁开,显然是醒了。
云英立即起身行至榻边,弯腰将他抱起,含笑亲亲他的小脸蛋。
孩子迷糊的眼神逐渐清澈,仰起脸看她,一双小手也跟着碰碰她的下巴。
“皇孙还是同你最亲,”绿菱笑着替她挪开脚边的垫子,“咱们三个要是站在一块儿,皇
孙定是要你抱的。”
“孩子想吃的罢了,等再大一些,爱玩了就不一样了。”云英觉得窝心极了,但嘴上不好说得太直白。
她们正要一同陪皇孙玩一会儿,近来他越发有力气。
就在这时,有正殿的内监过来传话:“太子殿下回来了,正问起皇孙,若是皇孙醒着,便请过去一趟。”
近来太子忙碌得很,时常要在外逗留到深夜才回,召见皇孙的次数自然也不多。云英有心避开,前两回都是丹佩或绿菱带着去的,这一次该轮到她了。
她不好推辞,只得起身,给皇孙披了件厚厚的衣裳,整个裹住抱在怀里,跟着门外的内监快步进了正殿。
今日天气不错,晴朗无云,此时也还早,日头刚刚西斜,金色的光透出一抹橙黄,沿着敞开的屋门照进来一束,又随着屋门关上,被挡在外头,由纱窗筛过一层再透进来,让整间屋子的氛围都变得温和起来。
云英将才给皇孙披上的那件衣裳取下挂到架子上后,便快步行至案边,冲萧元琮行礼。
多日不曾单独相见,云英本以为自己应当不太介意先前的事了,毕竟这是身为奴仆该有的样子,可是此刻站在萧元琮的面前,还是克制不住地想起他上次将她单独留在山下后殿时的情形,甚至胸前被他隔着衣裳揉过的地方,也又有些隐隐发烫起来。
幸好萧元琮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样。
他才从山下回来,由内监服侍着换了身干净舒适的衣裳,正坐在榻上饮茶,见她过来,也无甚表情,只示意旁人到外头候着,再抬手让她起来。
眼看着屋里的人又一个个走了,云英再次感到几分不自在。
“云英,你过来些,到孤的身边坐下。”萧元琮温声说着,轻拍了一下身边的空地,大约也察觉到她的顾虑,顿了顿,又轻叹一声,“孤只是想好好看看阿溶,再同你好好说说话罢了。云英,你可还在生气?”
他说话时的语气十分柔和,面目亦是慈悲中带着失落,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的那副模样,听得人不自觉便被他所感染。
云英心中也有一瞬间动摇。
她心里始终记得那个温和、仁善的太子,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帮了她一把,又在无人留意她的时候,留意到她的不适。
不过,也只是一瞬间而已。
她心里牢牢记着自己与这些高高在上的贵人们之间是云泥之别,在自己受到的威胁尚未完全解除之前,实在没必要分给这些贵人太多感情。
“奴婢不敢。”她低头轻轻应一声,敛去多余的情绪,抱着皇孙在他的身边跪坐下,却不是他方才指的紧挨着他的那处,而是稍远出几寸的地方。
这样的距离,恰好能让他伸手便碰到孩子,而孩子挡在两人之间,也像一道天然屏障似的。
小皇孙丝毫未察觉他们之间的微妙关系,仍旧一脸笑呵呵地左右看看,伸手抓住云英的衣袖,试图在榻上站起来。
萧元琮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神色有一瞬间发冷,但很快恢复。
“听说阿溶这两日胃口不大好,”他伸手握了握孩子的小手,“今日好点没有?”
话音落下,孩子颤巍巍站起来的脚步动了一下,不小心踩到坐榻的边缘,一个不稳,便要摔倒。
云英本就伸着一条胳膊虚虚护在一旁,而萧元琮也本能地伸手去拦,这一下,孩子护住了,他的手也恰好覆在她的手背上。
云英顿了一下,刚要抬头看过去,萧元琮已然收回手,没有一丝犹豫与停顿。
“今日已好多了,午膳用得几乎与往日相当。”云英如实回答,心中悄悄松了口气,料想今日应当果真没什么事。
“那便好。”他淡淡叹了口气,又道,“近日宫中关于和亲一事的传闻,你可听说了?”
云英没想到他会提起这件事,点头说:“奴婢听说了,朝中诸位大人们似乎提议要让普安公主出降吐谷浑……殿下,果真会如此吗?”
萧元琮看她一眼,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起了吐谷浑的由来。
“吐谷浑本是鲜卑慕容氏的一支,百余年前,天下大乱,其部族随首领数度迁移,最后落脚于西北一带,其首领称汗,定都伏俟城,最初,他们臣服于吐蕃,在大周立朝之初,跟随吐蕃屡次犯境,还挑起西域诸国的争端,令商路不通,西北百姓苦不堪言,朝廷为了支撑战事,亦连年征兵征粮,令中原百姓受累。”
云英不懂他为何说起这些,想了想,说:“可是奴婢听说,后来大周曾派大军,击败过吐蕃与吐谷浑的联军,令其多年未敢再犯。”
“不错,那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光延二年,大周派出十万大军,于松州击败联军,大获全胜,可是,那一场大胜,是用大周伤亡上万人换来的,有多少将士因此埋骨沙场,从此再见不到父母妻儿。而吐蕃与吐谷浑联军,伤亡却不过两千。”
“以一万将士的伤亡换一场‘大胜’,听来的确得不偿失。”
萧元琮见她似乎的确在认真听,并未显出毫无兴致的排斥模样,平淡的唇角不由勾起一丝笑意。
“倒也并非没用,那一场大胜后,吐蕃便不敢再轻易来犯,吐谷浑则派使臣前来,要与大周修同盟之好,这才有了后来维持多年的联姻。不过,不论是那时,还是如今,朝中始终有人反对和亲,要求以武力荡平外敌。可是,总是兵戎相见,不是长久之计,除非将其所有部族统统剿灭,一个不留,否则,世世代代的血海深仇,便永远没有止尽。”
“和亲难道就是长久之计?”云英不解。
“和亲自然不是,所谓的盟约,都不过是两方相安无事时才会遵守的,一旦有天灾人祸,随时都能撕毁。和亲最重要的,是随着送嫁使团带去的汉人的儒生、工匠,他们留在那里,教当地的人们农桑、冶炼、烧瓷等,一年一年,将那里的人同化,直到日后有一天,他们不再与汉人为敌,甚至完全成为汉人。”
萧元琮一边耐心地解释,一边看着云英的反应。
她虽识字,却只学了点算账管家的皮毛,从不知晓这些上层人才知晓的大道理,原来除了普通人口中的战与和两条路之外,还有另一个迂回在两者之间的第三条路。
“这世上有许多事不是非此即彼的,只是不能一蹴而就,总要权衡利弊,先放弃些什么,才能有更长远的利益。”萧元琮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什么,轻笑一声,目光落到她的脸上,“你可知,当年带领十万大军击败吐蕃与吐谷浑的是谁?”
云英摇头,不知怎的,她觉得这个人应当同自己有些关系。
“是武成翰。”
云英在心里重复一遍这个名字,只觉有些耳熟,片刻后,一下想起来:“是城阳侯?”
“不错,当年大周立国不久,武成翰便是凭借此次大功,被封为城阳侯,爵位承袭至今,已是第三代,如今,这一脉也不过只剩下你膝下这一个子孙了。”
萧元琮说罢,深深看她一眼。
云英感到心中像是被人投了一粒石子,原本平滑如镜的水面荡漾出一圈圈波纹。
不过,她并未深想,看一眼屋中漏刻的时辰,抱起皇孙,说:“殿下,时辰差不多,奴婢该给皇孙哺乳了,需先行告退。”
说完,就要起身行礼。
却听萧元琮淡声道:“孤已让人将阿溶的晚膳也送到这儿来,眼下就不必回去了,外头到底冷,何苦要经这一遭?就在这儿喂吧。”
第60章 牛乳 就在他的眼前。
云英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在屋中快速扫视一圈, 除了一扇已被收起的屏风外,再无其他可
供遮挡的地方,让她如何就在这屋里哺乳?
难道要当着他的面宽衣解带吗……
“殿下, ”她小心地开口,“此处恐怕不太方便……”
萧元琮抿唇轻笑, 目光只是看着她的脸庞,完全没有看向别处, 仿佛当真没有一点其他心思。
“将挂起的纱帘放下便好,”他指了指屋中西北角的一处, 那儿有一层薄薄的纱帘被一只金钩卷起,贴在墙角处,十分容易被忽略。
云英见状, 这才放下心来, 赶紧抱着皇孙行至那道纱帘边, 拨开金钩, 将纱帘放下来。
素白泛黄的颜色,完全垂落下来时,才让人发现是半透的, 站得近了, 仍能透过薄纱朦胧地看到另一边的情形。
她皱了皱眉,到底没再说什么,只是将地上的矮榻朝里头的窗边挪了几寸,好离纱帘再远一些。
直到感到距离差不多, 她才放心地在榻沿上坐下,低声哄着小皇孙,伸手解开一侧的暗扣,让小皇孙靠近, 一张小口便能顺势含住,吮出乳汁。
稚儿用力嘬吸、吞咽的声响在被薄纱暂时笼起的小小空间里回响,在槛窗外照进来的金橙色的日光里,有一种特别的温柔情致。
她低头望着怀中的孩子,嘴角不由微微扬起,露出属于慈母的爱意,却不知,隔着那道纱帘,萧元琮正看着这处。
她离纱帘有一段距离,外头的确看不到什么,可是正对着的那扇槛窗外照进来的光,却恰好将她的侧影打在轻薄的纱帘上。
那道影子就在他的眼前,解开衣扣,袒露出最自然耸立的曲线,再由着仰头的婴孩张口吸吮。
她低垂的脸庞,脖颈的修长,甚至是胸前平缓的起伏,都在纱帘上呈现得一清二楚。
他明明什么都没看见,却又什么都看见了。
眼前的画面不禁与脑海中一直被压在深处的某个傍晚的画面重叠在一起。
那是她才入宫的第一天,也是这般,一个人坐在屋里哺乳,而他不经意间站在窗外,便看到那样的情景。
萧元琮的眼神悄然幽暗,落在膝上的手更无声攥紧,仿佛在拼命隐忍着什么。
案上有茶,也有下人才刚送来的牛乳,他犹豫一瞬,抬手先捧起茶盏。
明明只是温热的,并不烫口,可饮下一口,非但没有解渴,反而觉得更加燥热难耐。
而旁边那洁白的牛乳,盛在青瓷的盏中,看起来似乎比方才更加诱人。
他又看一眼,到底按捺住渴望,没有伸手。
就在他的耐心即将告罄之际,帘后的稚子终于松口,云英拿随身的帕子擦了擦,重新扣上衣扣,抱着皇孙出来。
皇孙如今越发大了,吃完奶不必再抱在肩上多拍,自己便能好好咽下去。
云英一边抱着他轻哄,一边止不住有点脸红。
方才被帘子挡着不觉得,如今出来看到萧元琮仍坐在原处,便忽然有了几分羞意。
好在还没等她重新坐回去,门外便传来内监通报的声音。
“殿下,普安公主来看皇孙,正在外候着呢。”
萧元琮顿了顿,倒没觉得惊讶,扬声道:“让她进来吧。”
很快,屋门打开,萧珠儿进来,脱下身上的氅衣,先向萧元琮恭恭敬敬地行礼,随后才冲云英笑笑。
外面的内监赶紧将旁边榻上的坐垫又理了理,在地上也铺上一层柔软厚实的毛毡,以免皇孙磕着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