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无声对视一眼,什么都不必说,便都停止脊背,一同面对高处之人。
萧元琮看着他们并肩的模样,只觉刺眼极了,心中的怒意与不快已累积到顶峰,只要再有一片雪花落下,便会呈山崩地裂之势。
他深吸一口气,重新在榻上坐下,闭上双眼,保持沉默。
殿中的气氛安静得有些渗人,就连呼吸都显得突兀。
也不知过了多久,萧元琮慢慢睁开双眼,将胸中的憋闷之气缓缓吐出,紧绷的脸色放松下来。
“你们方才的话,孤都听到了,在那样的情况下,都未改心意,可见的确情真意切。”他说话时,语气缓和下来,仿佛已恢复了往日仁慈宽和的模样,“不过,宫中自有宫中的规矩,宫中女子绝没有与外男有所勾连的道理,孤是储君,更应当以身作则,绝不能因私废公,今日之事,孤便当做没有听到,你们各自回去后,就不要再提此事了,更要谨守规矩,不能再犯。”
看样子,竟是打算就当这件事不存在,让他们两个都有种使出了全身力气,却都砸进棉花里的无力感。
“南衙军不得私自离京,靳昭,孤会手书一封,命人送回京中,替你补全今日出城所需文书,但军中该去领的杖责不能免除。至于云英,天气渐冷,等到了腊月,雪天更多,你两边往来不便,从下月起,就别再回去了。待过了年关,孤会早些回京都,到那时再说吧。”
三言两语间,已断了两人这两三个月里屈指可数的见面机会,更让云英连年前见孩子的机会都没了。
她忽而有种被人牢牢捏在手心的无力感,从城阳侯府到东宫,她总以为日子已渐渐变好了,再不用像从前那样提心吊胆,可是现下,她才醒悟过来,她进的是皇宫,是一个比城阳侯府更大、更深的权力中心,这里面的主人,掌握的是整个王朝几乎所有人的性命。
靳昭亦感到焦急,不顾君臣之别,直起上身,高声道:“殿下,臣——”
只是话还未说完,又被萧元琮冷声打断。
“好了,孤如此处置,已是网开一面,顾全了大家的颜面,靳昭,不要得寸进尺。”
殿中再次陷入沉寂,同时还有种暗暗的僵持。
萧元琮顿了顿,好似再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半晌,严厉的神色才再度缓和下来,温声道:“孤也并非铁石心肠之人,待过了年关,阿溶不必再喂乳汁时,若你们还未改心意,孤自会放云英出宫,到时,婚丧嫁娶,孤自不再干涉。”
如此,他几乎便是同意了他们两个的事。
云英和靳昭对视一眼,片刻的不知所措后,几乎同时迸发出惊喜之色。
他们正要一同向萧元琮磕头道谢,就听他淡淡道:“先别急着谢孤,你们二人相识才多久?不妨趁着这段日子,好好想一想,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云英愣了下,想起方才他也问了靳昭,知不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来得猝不及防,似乎连她自己也从没想过。
那靳昭呢,他不求功名利禄,在京中为官,为的也是报答太子的恩情,那他自己真正想要的又是什么?
他们相识的时间太短,其中能独处的机会更是寥寥无几,除了在榻上翻云覆雨,几乎没有什么推心置腹的时机。
“罢了,今日便到此为止,孤乏了,你们都下去吧。”萧元琮说完,面无表情地闭上双眼,冲他们懒懒挥手,仿佛已完全没了兴致。
云英飘忽的思绪被打断,闻言赶紧起身,同靳昭一前一后退出后殿。
屋门打开的那一瞬,寒意从四面八方袭来,将她整个笼罩住,令她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她这才想起自己原本的那件冬衣还留在屏风之后,眼下身上穿的还是里面那两层单薄的衣裳。
靳昭显然也注意到了,一面关门,一面想将自己的氅衣给她披上。可心中还记得太子方才的话,指尖触到氅衣的边缘,又收了回去,等到了外殿,才对门边的内监道:“能否劳烦替穆娘子寻一件衣裳来御寒?”
内监见到云英单薄的衣裳,也不推辞,迈着匆忙的脚步去了一旁给下人们歇息的偏殿暖阁。
在短暂的空隙里,前殿门外又只剩下云英与靳昭两个,离得最近的一名内监也在数十步之外。
可是,不知是不是因为方才再萧元琮面前太过紧张,此刻突然松懈下来,两人都有些无所适从,一时相对,竟都默然无言。
好半晌,那名去取衣裳的内监已要回来,靳昭才压低声快速道:“我等你。”
还有数月,两人不能亲近,他会耐心等着,等到她出宫的那日,兑现自己要娶她的承诺。
云英听懂了他的意思,不由冲他露出一丝笑容,郑重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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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殿中,萧元琮自二人走后,又在榻上坐了片刻。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他无甚表情的脸孔仿佛已彻底平静下来时,才重新睁开双眼。
外头的内监等了一会儿,捧着一碗金玉藕粉羹进来,笑道:“殿下,这是膳房才做好的羹,因殿下昨夜泡汤后说,恐夜里积食,便没用膳房送来的羹,今日奴婢们便想,白日就将羹送来。冬日天寒,外有汤泉暖身,内亦该滋养补气,还请殿下多少用两口。”
萧元琮没有说话,只淡淡“唔”一声,由着内监将碗与勺呈到案上。
白瓷的碗中,藕粉被拌得浓稠饱满,晶莹剔透,一颗颗被切成碎丁的金色蜜饯与白色胡麻均匀分散其中,看起来口感细腻,滋味清甜,十分解腻。
萧元琮垂眼打量片刻,拿起那只小巧光润的瓷勺,自碗里轻轻舀起半勺。
那被御厨搅打得毫无瑕疵的藕粉,在殿中不甚明亮的光线中,也透着如玉一般盈润的色泽。
他不知怎的,就想起了那日落进水里的云英。
她的肌肤便是如此清透细腻,隔着衣裳都能感受到那软嫩丰盈的触感。
方才揉在她身上的那只手,此刻忽然开始发烫,已被强行按下的恼怒和不快,在这一刻被完全点燃。
只见他举着勺的那只手用力一挥,将案上的碗一同挥出去,撞在阶下的地上,发出一阵清脆的瓷器碎裂声。
平整洁净的地上顿时留下一片狼藉,内监吓了一跳,赶紧跪下。
“殿下息怒,若是不喜此羹,奴婢这便往膳房传话,要他们另做别的送来。”
萧元琮没有说话,而是等待刚刚才寻到发泄口的怒火平复下去。
方才一直忍
着,不代表他会一直忍下去。他说的等,说的不再干涉,并非全是假话,只是因为他知晓这两个人,本就不是同路人。
靳昭不喜京都官场,不要京都的功名利禄,不代表他是个没有抱负、甘于平凡的普通儿郎,只是自有一番别的追求罢了。
至于云英,她从一开始在城阳侯府会向他求救,他便知晓她不是个简单的女子,到后来,她在武澍桉一事上的所作所为,更让他笃定自己的猜测。
她虽只是个婢女,出身下贱,却绝不是那等为了情爱,就甘愿舍弃自己的一切的糊涂人。
生与死的抉择容易,毕竟死不过是一瞬间的事罢了,可若是十年、二十年,乃至一辈子的漫长岁月,又有多少坚定的情爱,能供他们消磨呢?
想到这儿,他的怒意终于真正平定下来。
他相信自己不会看错人,只是需要多一些耐心,而他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罢了,收拾干净便好,不必再送来了。”他从榻上起身,随手披了件氅衣,吩咐完便直接离开。
第59章 道理 就在这儿喂吧。
回宜春殿的路上, 云英意外地见到了自入行宫以来,便深居简出,不大在众人——或者说不大在宜春殿众人面前露脸的薛清絮。
听宜春殿在靠近香凝阁的东偏殿的宫女内监们说, 太子妃并非足不出户,日常也会下山, 大约是同过去闺中的蜜友们,或是京中贵妇们饮茶、游玩等。
此刻, 她穿戴整齐,一身衣裙虽不似上回参加中秋夜宴那般精致繁复, 但也瞧得出来,是精心装扮过的。
也不知是不是许久没见的缘故,她的面容看起来和善了许多, 仿佛又回到云英第一次在少阳殿中见到她时那副端庄美丽的样子, 隐约之间, 甚至还有一丝掩饰得极好的欢欣。
云英眨了眨眼, 在行礼之前,分明看到她要去的不是山下,而是再往上去的九龙殿的方向。
“穆娘子, ”薛清絮停下脚步, 上下打量她一眼,“这是从哪儿来,怎么没在宜春殿照料皇孙?”
云英恭敬答道:“奴婢昨日回京中探望孩子,今日回来, 方才在山下向殿下请过安,此刻正要回宜春殿去。”
薛清絮扯了下嘴角,似乎没什么兴致同她多言,正要转身走, 却见通向九龙殿方向的山道上,萧琰正独自走来。
她也不走了,直接唤了一声“二弟”,待人走近了,又问:“你这是要去哪儿?才从外头回来,母后还说,要让你好好歇一歇呢。”
萧琰停下脚步,冲她淡淡点头,唤了声皇嫂,答道:“方才已见过父皇与母后,眼下还要下山去见几位朝臣。我无病无灾,身强力健,没什么要歇的。”
他说完,目光一转,就落到后面的云英身上,带着一丝怀疑。
“穆云英,你怎么还在外面?这时候才回来,衣裳也换了,大哥同你说什么了?”
他语气里透出的熟悉,听得薛清絮目光微闪。
“太子殿下只是问了奴婢几句话,是奴婢走得慢,才耽误了时辰。”云英低着头,心中还有气,对他无法心平气和,若不是薛清絮还在,连这两句话也不想答。
薛清絮的眼神在两人之间扫过,慢慢道:“怎么,二弟难道是与穆娘子一道回来的不成?”
云英没说话,贴在身前的手悄悄抓住衣襟的一角。
萧琰将她的动作收进眼里,默默移开视线,说:“是啊,途中遇上,便捎了穆娘子一程。”说着,他又转向云英,蹙眉沉声道:“还不快回去。”
云英闻言赶紧躬身又是一礼,转身便匆匆走了。
很快,萧琰也冲薛清絮道了声“失陪”,继续下山去了。
留下薛清絮站在石阶边,望着他的背影一动不动。
“殿下,”身边的宫女见她迟迟不动,不禁出声问,“可还要去九龙殿?”
薛清絮收回视线,抬头看向掩映于林木间的殿阁。
“去,为什么不去?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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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便是十一月,圣上连下两道谕旨,一则褒奖吴王在平定许州斗米道叛乱的功劳,除了赏其金银,连带着也升了许州几大折冲府中有功劳的军士的官衔;二则是钦点太子与吴王二人为此次春闱主考,命礼部全力配合。
旨意一出,萧元琮与萧琰两个便带着几名礼部官员一同去京都,查看各地考生的情况,以及贡院修整的计划,一连忙了多日,才得回到行宫。
与此同时,吐谷浑的使臣路途已经过半,按照鸿胪寺派出前往迎接的官员信中所说,至多到腊月初,使团便可进京,到那时,朝中也应当定下和亲的人选了。
眼下,宗室贵戚们正为此事争论不休。
原因无他,徐胜递至京中的奏疏众人都已知晓,经吴王的解释,如今人人都已明白,此次与吐谷浑的联姻绝不能有一丝怠慢。
大周国祚绵延至今已有数十年,皇室主脉虽人丁单薄,几近断流,但纵观整个萧氏宗室,适龄的娘子并不少。
只是,她们多是旁支远亲,早与当今圣上一脉,乃至先帝一脉隔了好几层,那样的身份,放在此次和亲中,实在不够份量。
如此,这一重担便都落到先帝另外几位堂兄弟的身上。
那些宗室亲王都是从上几辈便承袭下来的爵位,当初先帝骤然驾崩,他们因年纪、齿序等诸多原因,与皇位失之交臂,由着当今圣上登基,那样的好事没能落到自己身上,如今要送人和亲,却惦记上他们的女儿,他们心中自然颇有微词。
碍于家国之义与朝中的悠悠众口,这些宗室亲王们不好直接拒绝,但递上来的奏疏间,多少能窥见拖延、推辞之意。
也许是有人在暗中推波助澜的缘故,朝堂上,竟又提起了普安公主。
普安公主虽不得宠爱,却是圣上亲生的骨肉,又恰是十六七岁适婚的年纪,倒像是比再另寻宗室女册封公主省事许多。
而这一次,萧崇寿没有再斥责提出之人,只是脸色复杂地沉默以对。
众人一看,便明白过来,皇帝这是已经要松口了,兴许真有愿将自己亲生女儿送出去的念头,只是身为父亲,难以痛下决心。
消息传到宫中时,无不哗然。
“怎么能真让公主去和亲?”丹佩将膳房才送来的蒸蛋羹呈到案上,“宜春殿上月份例中余下的蛋,殿下让膳房做了给下人们做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