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元琮放下手中的详细战报,嘴角浮现出隐隐笑意。
这倒的确符合二弟的一贯行事, 他从来就是个我行我素之人,谁也不知他下一步到底要做什么。
父皇说的不错,萧琰有治军之才,若身为臣子, 抑或逢乱世,兴许能流芳千古。
可惜不能为他所用。
他慢慢收敛笑意,看一眼墙边的漏刻,起身往里屋去。
这是平日处理公务、听各部官员们议论政事的地方,里头设了供他进膳、小憩之所。
已近午时,随侍的内监见状,赶紧上前问是不是要传午膳。
萧元琮摆手:“靳昭呢,来了没有?”
内监摇头:“还不曾瞧见中郎将入宫,不过先前递的帖子说是午时二刻前后来拜见,想必错不了。”
中郎将素来言出必行,说好的时辰,鲜少耽误。
“那便等他过来,再一道用午膳吧。”萧元琮淡淡道。
内监替他奉上铜盆与巾帕,伺候他净手,笑说:“殿下待中郎将真是体贴关怀,中郎将才回京拜见,便赐午膳。”
“他是孤最信赖的人之一,孤自然对他推心置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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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远坊的宅院中,殷大娘才将云英和靳昭两个迎进去。
“想不到你们二人一道回来了!”老人家笑得脸皮皱成一团,抱着孩子来到云英身边,“昭儿才回来,歇息都来不及,换了衣裳便又出去了,说是要赶紧往宫里递信去,想不到遇到了穆娘子,老妇方才还想,娘子怎么还未来,没想到就被昭儿遇上,一道回来了!”
云英一进来,全副心神便都在儿子身上,待从殷大娘怀里抱过来,凑到面前亲了好几下,方觉满意。
“今日宫中还有些事,奴出来时,被绊住了脚,这才晚了些,教大娘久等了。”
她说着,就着靳昭手上替她拎的小包袱,取出送给殷大娘的点心、针线,哄得老人家又是谢,又是笑的。
一旁的小娥提着傅彦泽送来的酒菜送去灶上,临转身的时候,又看了那二人一眼。
也不知为何,两人从进门时的一前一后,到现在抱着孩子并肩而立,都像极了一家子。
殷大娘眼神不好,瞧不出什么,但家中热闹,心头也敞亮,带着云英和靳昭在院里侍弄得极齐整的花木边坐下,一边招呼她吃茶点,一边问靳昭:“方才那书生,就是你到外头去接入京都的?”
靳昭点头:“嗯,他叫傅彦泽,是许州今岁解元。”
“哎呀,那不就是头名,将来恐是状元郎的料啊!”殷大娘瞪圆了眼,十分吃惊,“这样年纪轻轻就成了解元,可不多见!那孩子可满二十了?”
虽然瞧他方才的样子,当是及冠了,但民间许多人家为了让儿郎早些出外谋生,时常不到二十便先行冠礼,尤其庄户工匠人家,本就不那么讲究,所谓冠礼,也不似大户人家那样兴师动众。
出来科考的小郎君自然也不例外。
就连云英也觉得惊讶。
她认出来那小郎君是方才在西市外的街上见到的那一个,原本还觉疑惑,明明他看来是那几人中年纪最小的一个,如何就成了他们的中心,原来他是解元!
“他今年才十七,乡试前五日,在家中行了冠礼。”靳昭在回程的路上多少听这些试子们说过身家情况,“他是农户出身,祖上三代务农,好在并非佃户,家有薄田几亩,日子本还过得去,到近两年中原一带粮田欠收,才稍拮据了些。”
“听来着实不容易,农户里要供出个书生已不多见,更遑论考上解元的。”殷大娘叹了声。
大周的科考虽对所有良籍男子一视同仁,但读书是个费时又费钱的事,寻常百姓家里,小郎君十岁上就要跟着家里干活,种地也好,打铁卖货也罢,总之干了活才能讨口饭吃,堪堪填饱肚子而已,哪里还有闲钱上学堂念书?
大周国祚延续至今,出过几十位状元,真正农户出身的,不知能不能数满五根手指头。
老话说,龙生龙,凤生凤,是有道理的,民间也好,高门也罢,子承父业才是常态。
云英听了两句,心头亦有感慨,不过想得更多的是傅彦泽方才那句“性命也算是中郎将和羽林卫的兄台们救的”。
许州有战事不假,既动了刀子,那便是会要人命的,只是她没经历过,先前总不知晓轻重,如今听到那话,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靳昭去的这一个月,当真是从刀口子里出来的。
回想起来,方才二人亲近时,他身上的确有几处结痂的擦伤,只说是行军时不小心留下的。
当时她只被欲望蒙住心眼,没有工夫深想,如今想来,他在外时穿军中为将领们特制的衣袍,哪里那么容易擦伤?定是在途中遇到过危险才会如此。
难怪他的身形样貌,比一个月前看来更多了成熟和深邃,人也仿佛瘦了一些。
想到这儿,她不由多看了靳昭一眼。
那目光明亮中带着温柔的关切,明明如水似的,却挠得靳昭心底一阵又热又痒,明明方才已经在那座新宅里先满足了一回,眼下被她这样一瞧,竟又起了意。
他坐在矮榻上,忍不住直了直腰腹,尽力克制自己的面色,又在殷大娘没注意的时候,悄悄侧身,伸手在云英背后轻轻抚了一下。
麻痒的感觉隔着衣物一下传至脊柱,引得云英原本温柔关切的目光顿时成了娇嗔的瞪眼。
大概是察觉到母亲身子的紧张,小阿猊举起来的小手在她眼前挥了挥,笑嘻嘻地摸她的脸颊。
云英连忙换上一副慈母表情,低头在儿子的圆脸蛋上亲了又亲。
靳昭看着母子两个亲近的模样,心头发软,莫名有种属于“家”的温情。
“小阿猊好脾气,”殷大娘笑,又指指他与云英靠在一起的两张脸,“长得也像穆娘子,这么小就这样神气。”
她说得没错,才半岁多的孩子,脸盘还未长开,一双眼睛便水灵灵的,五官端正,一身皮肉更是白皙,这亮眼的模样,的确与云英有两分相似。
其实武澍桉亦算个相貌堂堂的郎君,不过眼下孩子还小,似乎并未显出什么特别肖似父亲的特征,云英这才觉得宽慰。
“大娘,这一月里,武家可有人来过?”她忍了忍,还是问了出来。
靳昭闻言也朝殷大娘看去,这一月他也几乎不在家中,尚未来得及问他们在家中情况如何。
“倒是来过两个下人,要阿猊去给那武家的郎君戴孝呢!”提起这件事,殷大娘面上的喜色淡了些,“被老身挡回去了,他们家那深宅大院,进去了哪还出得来?好在这附近住了两户昭儿营里的同僚,他们不敢如何,便回去了,后来没再来过。”
说完,她忽然又觉不对,忙看云英:“那武家郎君到底是阿猊的生父,若论人伦,的确应当要这唯一的血脉认回去……娘子,是老身自作主张了!”
不认生身父亲有违人伦孝道,一旦被有心之人告去官衙,恐会获罪。大周重礼法,按照律例,若真被判有违孝道,轻则笞杖,重则以谋反论,收监、流放的都有。
云英低头看着一脸开心的阿猊,沉默片刻,说:“没事儿,多谢大娘,那样的人家,去了反而要被扒一层皮,还是留在这儿的好。”
殷大娘闻言又拿自己那双不太灵光的眼多瞧了瞧,见她似乎没有异色,才放下心来。
其实云英并非一点不担心。
她知晓武成柏夫妇两个的性子,眼下大约还在为儿子的后事奔走。中秋的事情闹得那样大,武澍桉的尸首一直留在刑部,直到案子结了,才被夫妇两个抬回去。人虽被定罪,但因已死,不再追究,亦未累及家人,因此丧仪仍按侯爵继承人之规格操办。
如今丧事还未全了结,后头还要等这一阵风声过去,想来能撑一两个月,可再往后当如何?
她心底发沉,如今只有两种情况能让阿猊不被武家夫妇拿捏。
一,是武家彻底垮了,不光是武澍桉,连武成柏也一道被拉下水,失了权势,再不能对任何人耀武扬威。她有时克制不住心中这样阴暗的妄想,好像当时对武澍桉出手后的那种害怕和后悔早已消失不见了。
可实际上,武家不但有官职,更有世袭的爵位,那是祖上凭着开国从龙之功得来的,未有谋逆之过,不可能摘去。
二,便是她带着阿猊嫁人,将阿猊记在夫家的名下,从此再不做武家儿。只是,这得要寻到一个愿意娶她,且身份地位能挡得住武家的郎君。
两条路都十分困难。
她无声地叹了一下,将心事压下去,陪着精神不错的儿子在铺了软垫的地上玩耍。
时
间有限,她不想将心神都浪费无尽的担心和忧愁上,反正短时间里有靳昭在,他会保护好阿猊。
坐在一旁的靳昭似乎感受到了她片刻的担忧。
在殷大娘起身去灶边时,他悄悄握住她的手,轻声说:“别担心,我会保护阿猊。”
云英对上他带着笃定和安抚的目光,露出信赖的笑容。
“奴知道。”
已近午时,殷大娘预备招呼着用午膳,本就为云英预备了不少,不想靳昭也忽然回来,本有些不够,但恰好傅彦泽又送了些来,便不必再外头买。
可靳昭却说不能留在家里用午膳。
“回来之前,我已到宫门口递了帖子进去,午时二刻要入宫拜见殿下。”
办差归来,头一件事便是要回去述职,这是一直以来的惯例,耽误不得。他为人素来稳重可靠,除非是在宫禁之后才回来,否则定是当天归来,当天入宫。
殷大娘一听,知晓是正事,也不阻拦,只给他塞了块糕点,教他先垫一垫,便催他赶紧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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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午时二刻,靳昭在内监的指引下,准时来到萧元琮所在的衙署。
里头才刚传膳,仿佛是专程等着他似的,除了萧元琮的那一张小案,还在底下另设了坐榻和几案。
“是太子殿下特意让晚些用膳,要等中郎将来呢。”不等萧元琮开口,内监便先替他说了。
靳昭没有坐下,而是在屋中抱拳半跪下,冲萧元琮行礼:“多谢殿下|体恤。臣惭愧,幸未辱使命,否则便要无颜面对殿下的恩情了。”
他挑这时候过来,本只是不想打扰萧元琮处理政务,只有午膳后有半个时辰空闲,才在帖子上写好午时二刻。
“起来吧,”萧元琮亲自从榻上起身,将他扶起来,“你我相识多年,不必如此拘束。”
说话间,萧元琮松开手,抬手冲一旁的坐席示意,目光却不经意瞥见靳昭起身时,脖颈右侧一道细细的血痕。
不像是早先的伤口,那还有些殷红的凝固的细小血滴,竟有一种十分新鲜的感觉。
主仆二人遂坐下,用了一顿午膳。
靳昭将途中发生的事一一道来,尤其关于傅彦泽的言行,说得更多一些。
他知晓太子对此人很有兴趣,不过,他言语间,只做复述,尽力不加任何自己的判断,要将一切留给太子决定。
“入城后,臣未替傅解元等寻落脚处,臣入宫前,恰得知傅解元在怀远坊中赁了一间屋,目下应当已到礼部登记了。”
“你做得不错,”萧元琮赞许点头,“一切都等春闱之后再说。孤是太子,不该对还未应考的学子有过分关照。”
“阿昭,此去许州,你本是替朝中办了件天下读书人都最关心的事,却不能凭此功记上一笔,实是孤欠了你。”说完正事,萧元琮方放缓语气,颇有些推心置腹的意思。
他为人温和,有时虽过分没脾气些,让人完全看不透他的喜怒,以至像一尊无喜无怒的佛像一般,全不似真人,可每每同身边的人说话,总能说到人的肺腑处,教人感激涕零。
“只要殿下吩咐,臣都在所不辞,所谓功名,于臣而言,都如过眼云烟,唯有殿下得偿所愿,才是臣心之所愿。”靳昭此话不假,在京都王公贵族的圈子里游走多年,他却始终没有被此间的权势富贵、声色犬马迷眼。
此去是替太子私下办的差,自不能拿上朝廷论功。但能救几个人,能让试子们感激,也算是功德一件,他不太计较这些。
“孤知你心性敦厚,虽有抱负,才能不俗,却不是那等小肚鸡肠之人。不过,孤心中愧疚亦是发自肺腑,你放心,孤自会给你施展抱负的机会。”
“多谢殿下。”靳昭不知他口中的“机会”是指什么,联想到这段日子发生的事,只能猜是武成柏的那个南衙守备军大将军的位置了。
叙话将尽,太子午间歇息的时辰所剩无几,外头已有勤快的官员等着进来呈报文书。
靳昭自觉起身,正要告退,却听萧元琮忽然问:“此番许州之行,没有伤着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