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蒙兄弟们相护,臣一路安好,不曾受伤。”
“那便好,否则,只怕要让你阿娘忧心。方才可回去过了?”萧元琮瞧一眼外头的内侍,没让立即将等着的人带进来,只倒了盏茶,啜饮道。
提到“回去”二字,靳昭的心底便生出一丝隐秘的甜,甜中仿佛还带了沉沉的心虚。
“臣递完帖子后,便回去了一趟,瞧了瞧阿娘,沐浴更衣,整理仪容,方才入宫。”
萧元琮“唔”一声,将茶盏轻轻放下,慢慢道:“可也见到云英了?孤没弄错的话,你们两个应当已相熟了吧。”
他说着,侧身靠在隐囊边,目光抬起,无声地落在靳昭面上,端详着他的神情。
第44章 喜欢 中郎将更喜欢见奴穿什么衣裳?……
靳昭的心在一刹那间提了起来。
他一时不明白太子为何会忽然有这样一问, 难道是心中起了怀疑?
不论如何,那样的事落在女人身上,都是个天大的麻烦, 他不可能让云英变成与宫中侍卫私相授受之人。
“臣的确见到穆娘子了,”他垂首答, 并不欺瞒,“至于相熟, 见过数面,应当比旁的宫女要熟悉些。”
所谓“相熟”, 与别的从未说过话的宫女相比,的确没错。
萧元琮看着他,微微一笑, 说:“嗯, 倒也凑巧, 你恰在这天赶回来了。”
靳昭感到心跳得更加厉害。
他的确是为了能见上云英一面, 算好了日子赶回来的,幸好那些书生们也个个都急着进京,并未有不满。这话无法回答, 只能沉默。
好在萧元琮并没有继续说下去, 而是话锋一转,冲他摆手,说:“好了,你奔波一月, 定已疲累,就不必在孤这儿逗留,早些回去吧,天气渐冷, 不日就要启程前往行宫,到时还得要你督察前后,孤准你先休沐三日,在家中养足了精神再来。”
靳昭实在不明白他的意思,眼见他似乎并未动怒,只得应言起来,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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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英同殷大娘和小娥一道带着阿猊用完午膳,便在殷大娘的屋里歇觉。
已是九月里,再过不久就是立冬,天气一日比一日凉。
殷大娘的屋子里每处窗户都拿厚厚的纸糊了边缝,半点冷风都进不来,只有午后的暖阳,透过窗纸照进来,将屋里照得明净舒适。
床榻上的被褥亦是蓬松的,带着晒过太阳后的干燥气息,闻着教人心里暖融融的。
云英侧卧着,一手支在脸颊边,看着躺在自己身前睡得天昏地暗的阿猊,唇边漾着温柔安宁的笑意。
她一边用另一只手在孩子盖在被褥下的小胳膊边一下一下轻轻拍着,一边同坐在矮榻上对着日光纳鞋底的殷大娘轻声说话。
“屋里的窗旧了,先前落了场大雨,窗纸破了,漏风进来,老身怕冻着小郎君,便想叫人来重新换两扇。”殷大娘眼神不好,夜里不能像小娘子们一般,在灯下穿针引线,便都趁着午后日头最好的时候做针线,“可上月里,昭儿临出京前,已在附近又置了一处宅子,老身想着这儿便不必折腾了,便只将窗角多糊上几层。”
云英抬眼看那糊得严严实实的窗角,一看便是用心收拾过的:“这样便很够了,不但是阿猊,大娘您也得暖和些,可千万不能着凉。”
殷大娘听到她的关心,笑着拍拍自己的胳膊:“老身是吃过苦的,身子骨硬朗着呢。唯一的牵挂也就是阿昭了。老身本担心他心里还牵挂着西域的家,不愿在京都真正安家落户呢。如今瞧他买那新宅,拾掇得那么用心,便也能放心了。”
云英一顿,想起那座宅子,装作不知晓的样子,说:“中郎将怎么忽然想起要搬新宅了?”
一根线用尽了,殷大娘拿剪子绞了,又对着日光穿了一根,说:“老身也不知晓,不过,那是座比这处气派许多的大宅院
,倒像个做官人家的样子了,他又请了人,说要将里头日日清扫干净,待回来了,再寻人重新修补、抹漆,想来等搬进去,便像个样子,能张罗成家了。
成家……
云英在心中重复一遍这两个字,只觉得有种又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离开武家的时候,正是武澍桉要成家之际,如今,靳昭也要成家了吗?
殷大娘还在念叨靳昭从前过得太简朴,虽称她这老妇的心意,却着实不像个体面的中郎将的样子,难怪有小娘子喜欢他,却没一个真敢靠近。
云英默默听着,没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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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远坊的另一处民宅内,傅彦泽用过午膳,替同窗将吃食放在灶上,又将院子和自己的屋子都收拾一遍,同窗才悠悠醒来。
一开门,见原本还有些潦草的院子已被收拾一新,而与他一样赶路入京,也该疲累不堪的傅彦泽,已经捧着从许州带来的一卷书,坐在檐下读得仔细。
“从光,你怎么没有歇息?”同窗有些吃惊,一面觉得腹中空空,一面又暗自愧悔没有早些起来读书。
“乘延兄,你醒了。”傅彦泽记下手中书卷的页数后,才放下,抬头笑说,“天色还早,我不惯白日便歇。灶上有吃食,我半个时辰前恰烧了滚水,锅还热着,想必还没凉透,乘延兄不妨用些。”
他此时已将初入京都的好奇、兴奋和疲惫都通通扫去,恢复在许州时的样子。
他一贯如此,明明年纪在这些试子们中是最小的,却从来是最沉得住气耐得住性子的。
同窗犹豫一下,到底没急着读书,而是去捧了酒菜,到食案边坐下。见傅彦泽又要拿书,笑说:“从光,你也忒用功了些,已是解元,仍片刻不歇,教我们这些人可怎么办才好!我看,你定是要高中一甲进士,为我们许州学子扬名了。”
傅彦泽虽出身农家,可在许州却是年少成名,无人不知。
“若当真能高中一甲,自然是光宗耀祖的大喜事。不过,眼下我更关心的还是家乡的父老们,只恨自己如今人微言轻,除了刻苦念书,什么也做不了。”
旁人说这话,恐有沽名钓誉、假仁假义之嫌,但对上傅彦泽,他们却绝不会这样想。不光是因为他生得相貌英俊端方,虽仍有青涩稚气,稍显气势不足,但那副中直正义的模样,也十分有说服力,更重要的是,在许州时,他当真将家里的存粮拿出来,分给周围揭不开锅的相邻。
要知道他家只薄田几亩,除了平日能填饱肚子的口粮外,根本余不下多少,家中的存粮都是拿他先前因读书得了功名,受县衙、州府赏赐的银子买来的。许州粮价飞涨,他拿出来的那些粮食,分明是用尽所有积蓄才能买到的。
如此大义,任谁不感叹一句!
提起家乡,同窗亦心绪复杂,连吃到口中的酒菜都变得没了滋味。他们这些试子的家眷都还留在许州境内,虽因身份的缘故,能多得官府的一分保护,但到底教人不放心。
“援军已到了多日,吴王殿下行事果敢,有如雷霆,想必叛匪已尽数伏诛,咱们不久就能收到家信了。”他低声说完,又觉不该如此伤感低落,遂笑道,“从光,待你日后留在京都,得高官厚禄,能登阁拜相,便是我们许州在京都最大的靠山了。到时,要兵也好,求粮也罢,都来寻你。不过,在此之前——”
他话锋一转,笑容也变得揶揄:“还是要先将你家中老母接来,说一门好亲事,才算成家立业。”
傅彦泽那张还带着青涩的正气的脸一下红了。平日说起家国大事、江山社稷,他从来正气凛然、言辞慷慨,便是长他十岁的同窗,也都奈何不得他,唯有说到这样的私事时,他才会偶尔显出羞赧之色。
“乘延兄,此事还早,我眼下还是当以学业为重。”傅彦泽抿了抿唇,一本正经道。
“也对,京都与别处不同,这儿的郎君不似咱们那里,十八九便要说亲娶亲,譬如中郎将,虽已及冠,却仍未娶亲。”同窗不过一句玩笑,不欲令他难堪。
谁知此话一出,傅彦泽却愣了愣,蹙眉道:“中郎将……还未娶亲?”
那他晌午前在中郎将家门外瞧见那个美丽的小娘子,还有老妪怀中抱的孩子又是怎么回事?
“是啊,回程的路上,我同羽林卫的侍卫们闲谈时听他们说的,中郎将平素不近女色,不但未娶亲,连那些烟花之所,也几乎不曾光顾过。”
听到“不近女色”四个字,傅彦泽忽然想起在叶县外营帐中的情形。
那日,吴王也提到“不近女色”,而中郎将说,若当真不近女色,便要惹人笑话了。
所以,中郎将虽没娶亲,也不去秦楼楚馆,可家中却已有了一个小郎君?难道,他不娶亲,只养了个美妾在身边?
顿时,傅彦泽感到心中原本对靳昭的崇敬和尊重消失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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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阿猊睡醒,已又过了近一个时辰,天色不早,该预备着回宫去了。
云英帮殷大娘将剩下的针线做了大半,又一同给阿猊沐浴穿衣,等这些都做完,便已过申时三刻。
靳昭也回来了,离开东宫后,他又去了一趟北面的营地,将回京需做的登记都做齐,再与同僚们说了几句话,方得离开,如今恰好再将云英送回宫去。
车夫照着云英的吩咐留在坊门外没有进来,这一路便只他们两个同行。
靳昭不欲将太子那几句意味不明的话告诉她,只是瞧一眼她身上浅杏色的襦裙,低声问:“你喜欢杏色?”
宫女的衣裳不多,但也有不同样式与颜色,但他记得,大多数时候见到她时,她都穿着杏色的襦裙。
云英一愣,低头看一眼身上的襦裙,说:“倒也不是喜欢,只是杏色更方便一些罢了。”
她生得妩媚鲜艳,平日不刻意打扮,已有些扎眼,若再穿那些鲜亮的颜色,配珠钗花钿,便当真要引得人转不开眼了。
哪有下人这样张扬的?从前在城阳侯府,被武澍桉拉着厮混时,也只有在闺房之中,他拿出那些精致的衣裳钗环、胭脂水粉,逼着她装扮时,她才从铜镜中瞧见过自己的样子。
可惜了,她打心底里喜欢精致夺目的自己,只是最后免不了都是被他撕碎了衣裳,揉乱了发髻。
靳昭多少听懂了她话音中的无奈,沉默两步,又问:“那你喜欢什么颜色?”
云英想了想,说:“奴喜欢粉色,浅淡的粉,奴记得小时候还未被卖作婢女时,家里有一株杏花树,每到春日,杏花开放,白茫茫缀满枝头,可是最近了瞧,又能瞧见每朵花的花心出都是粉的,浅浅一抹,点在一片白间,格外好看。”
那样的画面在记忆里已经十分模糊,若不是他问起,恐怕她自己也完全不会想起来。
她不知他问这个做什么,便又笑着侧目:“中郎将怎么想起问这个?可是嫌奴穿得太素,不够好看?”
“怎么会,”靳昭在她的注视下移开视线,用一种十分正经,好似心无旁骛的目光看着前方,低声说,“你穿什么都好看。”
云英掩唇轻笑,心中却觉欢喜。
只是,走过那座新宅的时候,她唇边的笑意又淡了些。
就像殷大娘说的,想来他先前说的那句“总要用得上”,便是指日后娶亲成家吧。
眼下他还未与何人议亲,但这是早晚的事,想必到那时,再要他护着她,给她做依靠,便不大好了。如今,只盼在那之前,她已先解决后顾之忧,找到后半辈子的安身之处。
她忽略那抹淡淡的惆怅,心说该对靳昭好些,他是个不错的人。
“那中郎将更喜欢见奴穿什么衣裳?”她咬了咬唇,趁着附近行人都离得远,朝他的方向稍倾身,压低声音问,“下回奴穿给中郎将看。”
什么衣裳,什么下回?
靳昭被她说得脑中只能想起二
人在屋里屋外纠缠时的情形,即便已在东宫用过丰盛的午膳,此刻仿佛仍能感受到一缕淡淡的乳香之气。
他本就没有全然满足,此刻被她一挑,便又绷紧身子。
“都好。”还是方才的话,却有了一种窘迫之感。
同上回一样,靳昭骑着马跟在车旁,一路送她到宫门外,见她进去,方才驾马离开。
只是上回是为了防着武澍桉,如今人已不在,早没了防范的必要,可是他不提,她便也不戳穿,望着他的背影时,甚至有一种隐秘的酸甜。
云英怀中陌生的情愫回到宜阳殿,却发现丹佩和绿菱二人都在正殿,一个正喂小皇孙饮米浆,另一个则在叠着皇孙的衣裳,不是秋日的衣裳,竟都是冬日的小袄。
二人一面做事,一面兴高采烈地说话,那眉飞色舞的模样,仿佛遇到了什么天大的好事。
见云英回来,绿菱赶紧起身,笑着拉过她的手,让她也坐下,又把食盒里的点心推过去:“云英,方才宫中的旨意下来了,九月二十一,圣驾就要移至汤泉行宫了!”
“汤泉行宫?”云英想了想,问,“是山阳县的行宫?”
夏日避暑,冬日取暖,历代帝王总少不得几座行宫,大周自开国以来,亦在前朝的遗存上修缮了几处京都附近的行宫,到今上,最常去的便是位于京都西南山阳县清泉山上的行宫,因行宫中有汤泉,遂叫汤泉行宫。
圣上体弱,哪怕夏日不出京避暑,冬日也必要往汤泉行宫疗养数月,这是京都上至文武大臣,下至寻常百姓都知晓的事。
只是,云英仍不明白为何她们两个这样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