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可见药和香的确是他带入宫中的。”萧元琮放下条陈,没有直接提出看法,只这么简单说了一句。
那名负责的官员却听明白了,太子这是不打算把事情扩大,将珠镜殿牵扯进来了,毕竟,瞧武澍桉当日的反应,多少与皇后和郑家有关联。
如此也好,能够让他们这些办案的官员松一口气,查到此处,已将能查的真相都查了一遍,若再要深挖,只恐陷在其中,里外不是人。
毕竟郑皇后有圣上护着,不但查起来阻碍重重,便是真查出来什么,只怕也是不了了之的结果。
眼下,便只余吴王杀人案了。
“殿下明察。”那官员恭维一句,又试探着说,“一会儿要问吴王殿下的几句话都已抄录好,殿下可要提前一观?”
萧元琮看他一眼,微微一笑:“此案是刑部主审,孤不宜插手,过来旁听可以,至于别的,还是应当上达天听,交由父皇定夺才是。”
官员顿悟,连连点头,告罪称自己疏忽糊涂,差点犯下大错。
太子再想一举拿下吴王又如何?只要天子在一日,便压在东宫头上一日,吴王便安然一日。
这案子,左不过就是重重拿起,轻轻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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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英回到东宫后,已过了用午膳的时候。
膳房不会给宫女们多留吃食,幸好丹佩和绿菱行事周到,想着她还未回,便在屋里留了糯米糕与胡饼并一小碟果脯,虽早冷了,好歹能填
饱肚子。
云英心中感激,却没有立即坐下吃,而是先回了自己的小暖阁,将上身襦裙的暗扣解开。
里头原本干燥柔顺的软垫已变得微微湿润,蹭得胸前肌肤一阵难受。
方才与萧琰纠缠的那一阵,也不知是动作太大,还是心中烦闷羞怒所致,乳汁竟溢出了不少。
如今小皇孙已八九个月大,每日膳房添的吃食日渐增多,吃奶渐渐少了,她的乳汁也不似先前丰沛,已经多日不曾感到饱涨,更别提这样溢出来了。
可见萧琰的确令她气恼厌恶!
好容易换了干净的软垫,她才重新回到外间。
小皇孙要午歇,丹佩去陪着,绿菱则在外间,束着衣袖举着熨斗给小皇孙熨衣裳。
“尚服局也不知是不是这两日都被提去问话了,送来的衣裳有好几件边角都卷着,熨出来的衣裳连边缝也对不上,”瞧见云英,绿菱随口抱怨一句,“云英,你方才到宫里可见着尚服局的人没有?”
云英拿起凉透的胡饼咬了一口,牙口酸胀、咀嚼困难的同时,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腹中的饥饿。
“倒是没有,”她还有些心不在焉,反应也变得迟钝,等那口胡饼咽下,才明白过来绿菱问的什么,摇头答道,“想是前两日已将宫中的人问完了,我到时,没再见有别人去。”
“也是,由远及近,宫中的人近,待问完了才到东宫。”说到这儿,绿菱忽然想起了什么,压低声音说,“晌午我去膳房时,听到厨娘说,昨日夜里,燕禧居死了一个宫女!”
云英拿着胡饼的手一哆嗦,差点将才咬了一口的饼掉出去。
“可是中秋那日回来,被太子妃殿下打过板子的那个?”
那名宫女正是当夜受太子妃指使,将靳昭引去撷芳阁的那个,那晚,在少阳殿外,她曾亲耳听到薛清絮说打了那名宫女板子,后来也在宫女中的流言中听说过。
“正是她!”绿菱说着,将熨斗架好,做了个阿弥陀佛的姿势,才继续将熨好的小衣裳齐整地搁到一旁,换上新的,“听说是板子打得太重,挨了几日,到底没挨住,昨日夜里断了气,教人拖出去了。幸好咱们在宜阳殿,离燕禧居远……”
声音越来越低,后面的话,她也不敢多说,很快息声。
云英听得心里一阵惶恐。旁人不知内情,只听说那名宫女当夜不守规矩,趁着太子妃命她带中郎将下去歇息时,差点冒犯了中郎将,这才惹恼了太子妃,得了这样严厉的惩罚。
她们只说太子妃对下人太过严苛,同先前的青澜一样,虽有错,却绝不该死。
而云英心里却一清二楚,那宫女哪里是犯了不致死的错?分明是她替太子妃办了不该办的事,临到头来,又被太子妃灭了口!
那之前的青澜呢?她的死,是不是也不仅仅那样简单?还有太子,他在这些看起来与他毫不相干的事里,又到底是何种角色?
“你以为他真的清清白白?”
萧琰的话再次浮现在耳边,令她不由出神。
“云英,你怎么了?”绿菱已又熨好了所有衣裳,瞧出她脸色不大好,又心不在焉,一时有些担心,“可是方才在宫里遇到什么事儿了?他们为难你了?”
云英回过神来,连忙摆手:“没有没有,没人为难我,只是早上起来便觉闷得慌,方才又饿了一路,有些发晕。”
绿菱到她身边坐下,捧着她的脸细细地瞧,叹了口气,说:“到那种地方去问话,总是会有些紧张的,你快吃吧,可惜没能给你留上热的,今日你不当差,到时出去走走,透口气,想必会好些。”
云英点头,又大大吃一口僵硬的胡饼:“没事儿,过了时辰还能吃上午膳,已经不容易了。”
她是下人出身,没那么多讲究,对她来说,宜阳殿已比在城阳侯府时好上百倍千倍了。
城阳侯府的婢女们个个想在主人面前争脸,因她生得好,又得杜夫人和武澍桉的格外亲近,她们便不时排挤,不论她做什么,总不得她们一句好话。
而宜阳殿不同,这里的宫女太监,个个只顾做事,平日说说笑笑,单纯惬意,互相之间,也多有照拂。
譬如丹佩和绿菱因从小就入了宫,对这里的一切早已熟得不能再熟,是以平日闲暇,便只爱窝在屋里,几个小宫女聚在一处,说说笑笑。而她才入宫不久,对周遭一切不那么熟悉,时不时一个人出去走走,她们也不见怪,反而有时还会好心地告诉她各处景致如何。
这样的日子,她只在刚刚被卖进城阳侯府时,才稍稍体会过。
若不是宫外还有阿猊在,便让她一辈子都留在这里,安安稳稳做个小小的宫女也没什么不好。
只是今日,她心中总是惴惴,像原本柔顺如丝的长发忽然打了个结,篦子梳过时,疏不通,又不敢用力,生怕拽疼了头皮,拽落了发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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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时二刻,靳昭从北衙禁军主营回到东宫附近的羽林卫营中。
方才,东宫的一位属臣已带着太子的亲笔手书过来,要他带人前往许州,给那里为盗匪所困,要入京都参加明年春闱的试子们开道。
书中说,此是太子私派之事,不与朝中兵马牵扯。
这一路,靳昭已在心里细细计算了日子。
照朝廷的规矩,试子们需在十一月初一前入京都,到礼部递上文书,方可参加春闱。那文书不单是州府开出的乡试名次和路引,还有他们入京都后的居处等等。
每到这时,天下学子汇集京都,各坊都挤满了,要找个环境清幽,又价格公道的落脚地,都要费好一番心思——毕竟要住上好几个月,又是在大考前,学子们都十分重视,花上十天半月才找到的,不在少数。
许州试子人数不少,各有各的喜好,若是到十月才得入京,恐怕好的住处都已被人捷足先登,他们到处求问便要误了日子。
最好是九月中旬就到,只是这样一来,留给他的时间便有些紧。毕竟不光是一来一回赶路,他还得带着人在盗匪们的包围圈里凿出个口子来。
既是太子私派,便不能抽掉太多人手。他一回羽林卫,便先点了三十名侍卫,向在场的交代了事情,不在场的,也吩咐人去通知,命他们几个先回去收拾,明日晌午之前便要出城东去。
接着,又查了接下来一个月的当值安排,让刘述重新安排,以确保东宫的守卫不会有半点松懈。
眼见事情都处理得差不多,刘述劝:“中郎将今日也早些回去收拾行囊吧!毕竟明日就要走,时间太紧,殷大娘还不知晓呢。”
“嗯……”靳昭应了,万事已妥,他却总觉得心里却还有个没解开的疙瘩,不该立刻就出宫。
“可是还有什么不放心?”刘述不解。
靳昭看一眼外头已经站好队,要往南侧夹道和宫墙附近巡查的侍卫们,忽然起身,说:“我还要亲自到各处去看看,你先回吧,替我给阿娘带句话,她恐怕要赶着弄一桌菜来。”
“也好,”刘述点头,解了腰间的腰牌,挂回墙上,又在档册上写了时辰,便要先走,“我让我媳妇儿将昨日才宰的羊送些去,给你们添个汤锅。”
待他离开,靳昭才独自一人出了营,朝着宜阳殿西面的那处高台行去。
也许是那夜荒唐,错已铸成的缘故,他感到自己的心有了一种隐秘的变化,想知道她白日在内侍省的问话如何,也觉得应当告诉她自己即将离京多时。
否则,她寻不到他,只怕会以为他是有意躲避。
第38章 过往 心下就像被塞了团棉花,又松又软……
靳昭在那方高台下没有瞧见云英的身影。
他算了算日子, 这才想起今日原非自己当值巡逻的日子,她应当不知他会往这里来。
若是日日都在这儿等他,那才是稀奇又让他不知所措。
不过, 他在底下站了片刻,到底没走, 而是又提步进了那
片竹林,沿着山间曲幽小道, 朝着那处凉亭而去。
已过中秋,森森竹影不再似夏日那般青翠, 长条似细刀的叶片都褪了绿染了黄,瞧来颇有零落寂寥之势。而就在那被竹影包围的凉亭中,果然有一道熟悉的浅杏色身影。
她凭栏而坐, 侧对着他的方向, 目光定定望向某处山石, 一副出神的样子, 不知到底在想什么,就连有人靠近都没察觉。
靳昭不由蹙眉,在凉亭外停下, 与她只隔了一道凭栏, 开口唤她,只是她的名字到嘴边,转了一圈,又变成更生疏的称呼:“穆娘子。”
云英这才回过神, 一转头对上他莫名的眼神,本能地站起来,朝后退一步,回应似的冲他行礼:“中郎将今日怎么到这儿来了?”
话是这样说, 但她扪心自问,方才出来透气,不自觉就往这儿走,本也是怀着能不能遇见他的心思,惊讶的同时,亦有一种松一口气的感觉。
靳昭看着她的动作,沉默一瞬,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问:“今日的问话可还顺利?”
“一切都好,”云英轻声回答,“问的都是意料之中的话,没什么特别,想来他们已有了眉目。”
“嗯,有太子殿下在前,他们办差定是心中有数的。”靳昭听到预料中的话,并不惊讶,又觉自己多虑,原本她就是个看着不作声,实则比别的娘子都大胆的性子。
这是能登高位、做大事的性子,但凡出身好一些,又或是生做男子,只怕都会有另一番境遇。
云英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是听到“太子殿下”,当即又想起萧琰的话。
她想,靳昭跟了太子这么久,应当很了解他的为人,至少比她多许多。
“入宫前,奴婢听那位教宫中规矩的嬷嬷提过,中郎将也曾受过太子殿下的恩惠,这才入了羽林卫,常伴殿下左右?”
听来倒与她有几分相似,她也受了太子的救命之恩,才有机会脱离户口,入得东宫。
靳昭点头,沉默片刻才慢慢说:“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我刚到长安,因是孤儿,无依无靠,被商队卖给个杂耍班子,白日要在街头卖艺,夜里又要被打骂干活,那班主是个好赌的,平时卖艺赚来的钱不但不分给我们,还都被他拿去赌场里,待钱输光了,他便生了要将我们这些孩子卖进平康坊的秦楼楚馆做小倌的念头。”
说到这里,他平静沉稳的神色稍有了一丝波动,那双微蓝的眼里萌生出一种可以称之为带着血气的厌恶情绪,使他变得与平日格外不同。
“我是第一个察觉他意图的人,当晚便带着那几个孩子一起逃走,却不小心被班主提前发现。他带着七八个汉子,将我捆起来毒打一顿,第二日仍要我带着伤跟着他们出去卖艺,我不愿屈服,当街与他们对质,引来旁人的围观。”
云英听得直觉揪心,与他的过去相比,她在城阳侯府过的的确是神仙一般的日子了。
“既当街闹出动静,可曾有人报官?”
靳昭垂了垂眼,先是点头,后又摇头:“巡逻的差役就在附近,听到动静过来问话,可一瞧我是西域人,又是最下等的奴隶,连卖身契都在班主的手里,便什么也不管了。那一日,若不是太子殿下恰巧外出,经过那处街市,目睹了一切,斥责当日巡逻的差役,将那班主捉去审问,恐怕我就要命丧黄泉了。”
事情已过去十年,他几乎没有对人完整说起过,便是对刘述他们,也只含糊说是当初为奴时,被太子所救。他们听说他曾经为奴,也都不敢多问,生怕成了那揭人伤疤的恶棍。
今日也不知怎么,在这样一个不适宜促膝长谈的情境里,他竟把这段一直深深埋在心里的不堪过往说了出来。
在京都这么多年,他早已明白,为人处事忌交浅言深的道理,怎么到穆云英的面前,却都忘了?还是说,他已在不知不觉中,将她从“交浅”之列中剔除了?
“果真是救命之恩……”云英轻声说着,莫名想起那日在西市之外,若没有靳昭出现,那些差役恐怕也真的不敢管束武澍桉。
“这些年,殿下从未挟恩图报,当初进入羽林卫,也全是我自愿为之。”
云英也是自愿入宫的,尽管当时其实已没有更好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