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英对上他带着隐忍的关切与担忧的目光, 轻轻点头:“奴婢昨晚接了消息, 今日过来听问话,不想在这儿遇见中郎将。”
两人之间隔了一两步的距离,恰是不近不疏的样子,因身后还站着宫中的内监, 哪怕知晓他站的位置应当不大听得见,他们说话也是规规矩矩,谨守日常客套的分寸,不教人瞧出半点异样。
只有在告辞之际, 靳昭用极低的声音对她说了两个字:“放心。”
云英转身的脚步一顿,抬头对上他笃定的目光,忽然有些明白,他不是碰巧出现在这里,而是知晓她会在这时候到内侍省来。
他是中郎将,虽只管东宫宿卫,但北衙军之所以称北衙,乃因其营地大多设在宫城之北,平日除了在东宫南面换防、出宫休沐外,也常要穿过宫城往北去。
她得了太子的提示,又在这儿见到他,一颗心已彻底落下,再没有一点忐忑。
“好。”她轻声应了,对他露出一丝笑容,随后转身,朝着内侍省去。
里头自有内侍请她进去,在一间平日用来奉茶水,如今临时摆了笔墨与坐榻的小屋子里坐了三人,一名刑部来的评事,一名内侍省宦官,还有一位提笔记录的书吏。
如太子所说,三人大约看在东宫的面子上,态度还算和蔼,袒明身份后,问了两句同武澍桉的过往,和事发那日她的行踪,以及是否发现武澍桉有异常。
她照着同萧元琮说过的话一一答了,至于同武澍桉相关的事则一概答不知,他们问了近三刻的时辰,果然不曾为难。
临走的时候,引她来的那名内侍客气地送她到门外,又问要不要再给她带路回东宫。
既这样问,便是不想再走一趟。
云英有眼色,来时特意记了路,连忙摆手:“不敢再劳烦,我认得路,自己回去便好。”
“也好,也好,”那小内侍冲她笑笑,目光朝南面敬胜斋的方向瞧一眼,“午后要请吴王殿下来,大会儿都忙着准备,我也该去同他们一道收拾,免得怠慢了这位祖宗。”
说完,冲云英行了个礼,自己匆匆回去了。
听到“吴王”二字,云英的后背又生了层凉意,那个敢当堂杀人的混世魔王,她一点也不想遇见。
眼看着临近午时,她赶紧加快脚步离开。
只是,才走出去不远,刚到教坊司附近的一条石子路上,就迎面遇上萧珠儿与她身边的一名宫女。
云英眼皮跳了跳,赶紧退到石子路的一侧,冲公主行礼。
“穆娘子,”萧珠儿停下脚步,抬手示意她起来,“太子哥哥和小侄儿这两日可好?”
此处临近歌舞乐伎们出入宫廷的那道门,是以不时有人经过,她们无法放心地交谈,但这也是近来唯一能见到的机会,自事发后,她们一个在宫中,一个在东宫,虽只隔了几道宫墙,却始终不知对方情况。
云英笑着点头:“多谢公主殿下关心,太子殿下与小皇孙一切安好。奴婢今日恰好到内侍省被问询,眼下正要回去照看小皇孙呢。”
她用这样的话来暗示萧珠儿,自己一切安好,不必担心。
萧珠儿显然听懂了,方才看来还有些细微紧张的面色缓和下来,露出一丝笑容:“那便好。”
紧接着,她走近一步,压低声音快速说:“那日留下的那件衣裳不见了。”
云英眼皮又是一跳:“何时的事?”
“就在那日,我亲手藏在宁华殿,那夜有太医来给母亲诊脉开药,待我伺候母亲入睡,再去寻那件衣裳想要烧去时,却找不到了。我担心有人借此生事,听说今日提来询问的都是东宫的人,这才过来瞧瞧,你没事就好。”萧珠儿飞快地说完,一双眼睛又将她从上到下打量一遍,仿佛要再次确认她的情况才敢放心。
“嗯,奴婢一切都好,殿下不用太过忧心,一件宫女的衣裳而已,宫中随处可见,并不稀奇,应当不会让人起疑。”云英小声地安抚她,自己心里却打了个突。
她的衣裳都是自己改过的,的确与别的宫女不大一样。不过,这样的小事只有丹佩和绿菱两个知晓,旁人应当不会留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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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胜斋外,内监总管亲自带着十余名仆从,恭恭敬敬站在阶下,望着高处的萧琰,好声好气地商量着。
“殿下,午膳已备好了,都是您一向爱吃的菜色,和不等用过膳,去过内侍省回来,再出去走走呢?”
这位祖宗从前就颇有些喜怒不定的气性在,如今越发成了宫中所有宫女、内监们的梦魇。听闻被留宫中的这两日,萧琰除了早晚到延英殿、珠镜殿请安外,白日并不大留在敬胜斋,身后也不让人跟着,谁也不知他都去了哪儿。
为防到午后又招不
到人,误了时辰,内监们才提前过来请。
这样得罪人的差事没人敢接,只有交给总管亲自带人前来。
萧琰站在高高的台阶上,俯视着底下弯腰躬身的内侍们,沉声道:“本王今日早膳用得晚,午膳便不用了,你们不必再次伺候。”
总管哪里肯走,满脸堆笑道:“膳房还备了些酸甜解腻的果子,殿下既不用午膳,用些果子也好,奴婢们就在此候着,随时听殿下召唤。”
萧琰半点不领情,锐利的目光从他们身上一一略过,冷笑道:“怎么,怕我跑了?唤这样多人来看着。也不瞧瞧这么高的宫墙,我能跑哪儿去?”
总管被瞧得后背直冒冷汗,连连否认:“奴婢不敢!殿下身份何等尊贵,怎可能如此行事?奴婢只是担心殿下不识往内侍省的路,特意早些过来……”
话还没说完,高处的萧琰已经一步步走下来,在他面前站定。
“我自出生起,便住在宫城之中,这里没有哪一条路、哪一堵墙是我没走过、摸过的。”他的眼神带着无形的压迫感,扫过之时,众人纷纷底下脑袋不敢动,“路我认得,自会准时过去,别的就不劳你们操心了。”
说完,他独自一人要离开。
总管愣了下,上前两步要追,还没等他开口,萧琰又忽然回头,那双漆黑的眼睛已染上中秋那夜拔刀时的冷硬煞气。
“谁也不许跟着我,否则——”
后面的话没有说完,众人脑中都不约而同闪过当夜那把滴着血的银色长刀。
总管停住脚步,像被钉在原地似的,再不敢上前,只能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
“总管,这该如何是好?”后头的小内侍们面面相觑。
这位祖宗有圣上在背后撑着,谁敢管他?
总管扶着脑袋苦思冥想,片刻后,一咬牙。道:“已到午膳时分,想必太子殿下该暂时空闲下来了,快派人去请!”
此案由太子一手安排,请他亲自过来坐镇,到时若真出了什么事,他们也好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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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萧珠儿离开后,云英的心中便有些七上八下。
这件事背后牵扯总共三方,皇后、东宫和武家,武家的手自不可能伸到宫中,剩下皇后与东宫。武澍桉已死,皇后此刻应当想尽办法将一切都推到他的身上,以掩盖自己利用公主的事实,不该再在公主那儿浪费心神,须知做得越多,越容易露出马脚。
难道是太子听她和靳昭交代过当日的事后,特意命人悄悄处理了?
可是,她总觉得以太子的为人,应当不会这样做……
就在她心神不宁地走过一处低矮的宫舍时,窄小的夹道中忽然伸出一只手,迅速拽住她右侧的胳膊,在她还没反应过来时,将她拽了进去,整个人被压到墙上。
“什么人——”她开口便是抬高嗓音质问。
只是才两三个字,口鼻便被另一只手紧紧捂住,紧接着,就对上一双熟悉的漆黑的眼眸。
是萧琰!
她惊恐地瞪大眼睛,整个人紧绷起来,颈后迅速起了一片细细的疙瘩,脑袋里更是立刻回想起上一次被他堵在珠镜殿的软榻上时的情景。
“不许喊!”
萧琰凑近了,隔着手掌,额头几乎与她相抵,中间只隔了一层纸的距离,云英几乎能感受到他额头滚烫的热度,被捂住的口鼻,更是一阵闷,也不知是因为他的手下太燥热,还是因为呼吸之间的湿润气息无处安放。
这可是当堂杀人的祖宗!
云英不敢拒绝,只能颤巍巍点头。
只这样小的幅度,二人的额头便直接越过那一层纸的距离,轻轻蹭在一起。
云英感到额前一片滚热的麻痒感迅速蔓延开来,直令整个脑袋都跟着一阵一阵地涨起来。
萧琰这才放开捂着她口鼻的那只手,可凑在她眼前的脸却没有跟着退开,反而又无声地进了半寸。
原本中间隔着的手掌的厚度登时缩至同额间相当的距离,鼻尖几乎相触,只要稍一偏头,连唇瓣也能触到一起。
“殿下这是做什么!”云英忍不住低声质问。
她既害怕,又生气,方才憋闷一阵,此刻得了解放,渴望更多空气,可脑后已抵着墙面,退无可退,只好小心地别开脸,大口吸气。
目光移开,才发现这条夹道比她想象的更窄,两人贴近,侧身站着,萧琰的背后也只有不到三拳的距离。
而此刻,两人的身躯几乎贴在一起,她大口呼吸时跟着起伏的胸脯就那样陈在他的眼前,一下一下,抵近再退开,十分惹眼。
萧琰没有回答她的质问,一双漆黑的眼顺着她脖颈一侧的线条无声下滑,落在她隆起的胸脯间。
同样是宫女穿的襦裙,压在胸口上一寸,她没有刻意向下拉,可旁人看起来没有异样,偏她的胸口有个极小的沟壑的褶皱。
这样瞧,竟比他印象中的还要丰润。
第36章 对质 那件外裳是你的吧?
萧琰顿时感到呼吸便重了一分。
云英没听到他的回答, 心中觉得忐忑,又偷偷转回目光,觑了他一眼。
这一眼, 竟发现他正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的胸口瞧。
本就带着紧张和焦躁的面颊登时涨红,将方才的恐惧也挤走了一半, 她费力地抬起双臂,想要做出个自我保护的姿态挡在胸前:“殿下这是在瞧哪儿!”
视线被双臂阻隔大半, 萧琰慢慢抬起眼,却还是没有退开, 原本压在她身侧墙上的双手下移,绕至她腰后与墙壁之间的那截空隙,强硬地塞进去。
“穆云英, ”他紧紧盯着她的眼睛, 用一种笃定而低沉的嗓音说, “武澍桉的事, 和你有关吧!”
云英被他这一问吓了一跳,立刻警惕地瞪他,可以对上他漆黑的眼睛, 又觉得害怕, 赶紧移开,说:“殿下当真糊涂了,青天白日的,难道就已吃醉了酒, 在此胡言乱语?”
这话带着冷嘲,已十分僭越。
萧琰冷笑一声,二话不说,托在她腰后的双臂立刻动了起来。
一只手掌牢牢托在她的后背, 微一用力,将她的身子整个压向自己的怀中,另一只手则迅速袭至她右侧的腋下,一把攥住她的一条胳膊,高高抬起,钉在墙上。
握在掌中时,他下意识瞧了一眼,她那胳膊最粗处,一手竟也能完全笼住,合围一圈,还余出些距离,又比他想象的更细,同胸前的丰腴形成鲜明对比。
他忍不住咬紧牙关,压抑着让整个身体绷紧的躁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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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明门外,分割前朝与内闱的第三道宫墙外,萧元琮正乘步撵往内侍省行去。
身边还跟着一名礼部的官员,边跟着步撵前行,边向他汇报许州、忠武一带盗匪猖獗,以至道路被阻,难以通行之事。
“是去岁大旱时纠集的盗匪,起初不成气候,因缺粮少食,躲避徭役,方在山林中聚集,并不滋扰乡县民众,只是后来朝廷拨了粮食下去,今岁也未再有天灾,他们却未散去,仍聚于山林,自称斗米道,如今已有两万余人之多,上月才上任的许州知州欲出兵剿匪,竟被贼人直接当街射杀。”
那名官员手中还拿着前日送到京都的奏疏,这一路走来,却半点不必翻,显是早将此事熟记于心。
“如今许州正乱,长史已暂代知州之职,调派州郡驻军,围山剿匪,朝廷亦当派兵将前往相助。只是,如今要紧的是许州一带要入京赴考的试子们,听说那儿才考出的一名解元,名叫傅彦泽的,去岁曾写过两篇政论,在许州一带传播甚广,连朝中不少大夫都评阅过,此人才情卓著,若是因此次匪患误了入京赴考的时机,恐怕要惹各州郡的不满。”
“可是写《时政论》的那名学子?”萧元琮仔细地听着他的话,蹙眉在脑中回想片刻,竟直接说出了文章名称。
“正是此人!”那名官员连连点头,“想不到连殿下也读过他的文章!”
他赞完,心下又觉得虚,不为别的,只为那篇《时政论》中,除了点出如今朝中吏治、军事的诸多不足外,还犀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