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你这般又是何故?”
“臣妾未曾约束好身边的宫女,以至于没有好好照看中郎将,差点害了他,连累殿下,幸而最后没有酿成大祸。臣妾实在愧疚难安,方才已罚了那名宫女三十板,余事全凭殿下做主。”
云英不敢逗留,已顺着西面的长廊快步离开,却还是能听见薛清絮一字一句清晰的话语。
“你我夫妻数年,已走到这一步,早就心知肚明的事,何必还要惺惺作态。”
夜风里,萧元琮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冷漠,仿佛与方才在殿中耐心安慰她的是两个人。
主人夫妻间的秘辛,下人不该窥伺,云英心头发怵,干脆小跑着离开少阳殿,直到再听不见任何声音,才重重舒一口气。
第34章 夫妻 她知晓殿下的真面目吗?
少阳殿外, 秋夜的凉风再次扑面而来,卷起薛清絮素色的衣摆。
因是来请罪的,她的素衣外亦没戴压裙摆的玉佩, 一时间,那素淡轻薄的布料在夜色里飘飘荡荡, 莫名有种发苦的可怖。
大约是因为萧元琮方才已将两人之间隔着的那层薄纱撕破,薛清絮的脸色也慢慢冷漠僵硬起来。
“孤知晓, 因为你父亲的缘故,你从一开始就不想嫁给孤, 是以,这几年来,对你始终宽容, 不曾委屈过你, 却不想, 你竟会这样过分。”
这门婚事是薛清絮的父亲薛平愈在盛年之时就定下的。
当时, 他已官至礼部尚书,正是春风得意之时,算是东宫党的中流砥柱之一, 对还未成人的萧元琮忠心耿耿。可是, 也正因此,他成了郑家一党的眼中钉。
齐慎出身名门世家,是全天下士族的楷模,声明难撼, 即便拉下马来,身后也有无数人前赴后继地为他奔走、卖命。而薛平愈不同,虽也是士族出身,但中规中矩, 凭靠自己的聪明才智,才以神童之名入仕,一点点积累声明,宦海沉浮二十余载,方得礼部尚书之名,比起齐慎,他的地位要脆弱得多。
郑家一党就是借着他的两名门生牵入贪腐案中,将他也拉入泥潭。
其时,萧元琮尚未及冠,才刚涉朝政不久,虽有一众文臣拱卫呵护,到底羽翼未丰,面对薛平愈之事,无能为力,只能袖手旁观,由着他在刚刚升任中书令之际,便以年迈无力为由,上疏辞官。
而后,东宫一党仍旧坚如磐石,齐头并进,唯薛家一脉,被大浪淘去,渐落人后。
萧元琮从来以温和沉稳、仁慈宽厚的一面示人,此刻即便说出这样指责的话,也并不见怒容厉色。偏偏越是如此,越让人觉得有种难以接近的疏离。
“不曾委屈过……”薛清絮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冷笑,“若不曾委屈,殿下又为何要让一个小小的婢女先有子嗣?堂堂皇家长孙,偏是个卑微的宫婢所生,这让臣妾如何在外立足?”
萧元琮面无表情地俯视着她,没兴趣同她绕圈子,只说:“当初是你自己拒绝了孤。这些年,你处处提防着,无非
就是要让孤膝下无子,好让外头的人有理由议论孤子嗣艰难,不堪储君大任罢了。”
数年前 ,新婚夜,他本是怀着尽人夫之责之心,踏入寝屋的。
那时,他以为两人之间即使没有太多感情,但既已成婚,日后相敬如宾也好。不想,当夜,夫妻二人四目相对,该行周公之礼时,薛清絮却拒绝了他。
她说:“殿下恕罪,臣妾身子不适,恐不能侍奉。”
他本以为她只是不方便,便嘱咐下人替她煮些补身保暖的茶汤,自己预备在床榻外侧睡下——夫妻之间,若新婚之夜就分房而睡,传出去于他们两个都不好。
谁知,她却分毫不让,跪在榻沿上,挡住他的动作,直接说:“臣妾恐怕往后都无法侍奉殿下,还请殿下回少阳殿中安寝,以免臣妾失仪,惹怒殿下。”
这样直白的拒绝,已是断送了夫妻二人日后的所有情分。
萧元琮明白,因为薛家的事,二人之间缘分已尽。
纵观大周皇室,子嗣艰难者不止一二,至先帝时,更是忽然暴毙,没留下一儿半女。如今的圣上萧崇寿,继位这么多年,膝下成年皇子也只二人,虽有郑皇后一直从中作梗的缘故,但皇室子嗣凋零,始终是朝臣们担心的大事,这一点不假。
萧元琮初成婚时,未闻音讯,尚能说得过去,可随着时间日久,大臣们难免怀疑不断。
这些,他统统都知道,只是看在已故的薛平愈的面上,一直对她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薛清絮眼神轻颤,怒、羞、愧、恨在心中来回翻转,最后又统统吞下去,用一种尖锐的声音说:“殿下如何想,臣妾自无法左右,臣妾只是觉得一切都太过巧合罢了,这几年来,殿下从来不近女色,怎么朝上一有人参殿下无后,青澜的肚子里便有了孩子?殿下本该好好查一查这孩子的来历,可偏偏青澜在这时候便死了!”
“她因你而死。”萧元琮冷冷道。
“是啊,外人都说是臣妾赐死了她,可臣妾不过是吓唬她罢了,她若不是心虚,何必自戕?”说到这儿,薛清絮忽然想起什么,猛地抬头,似笑非笑地盯着萧元琮,“臣妾竟忘了,殿下一向最擅操控人心、借刀杀人,什么事都能哄着旁人心甘情愿地为您做,而您从来清清白白、干干净净!青澜为什么而死?恐怕就是为了替殿下隐瞒混淆皇室血脉的阴私!”
眼看她的话越来越荒唐,守在两边的内侍纷纷埋低脑袋。
所幸萧元琮谨慎,从来不让闲杂人等留在少阳殿附近,留下伺候的都是信得过的人,便是听到了什么,也定会烂在肚子里。
他们小心地观察着情况,无声地往后退出数丈的距离,将空间留给这对从一开始就不曾和睦过的年轻夫妻。
只有从侧间出来的余嬷嬷,不但没有后退,反而大步上前,一弯腰“啪”的一声打在薛清絮的脸上,打得薛清絮朝旁边一歪,狼狈地倒在一侧。
“太子妃怕是昏了头,这样的事可不能乱说。”余嬷嬷面无表情地俯视着她,用极其冷漠平板的声音说,“太子妃莫忘了,您也是东宫的人,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太子妃出身高贵,饱读诗书,这样简单的道理,应当不必奴婢来教。”
她年纪虽长,头发已花白,又身在东宫,常年养尊处优,从不必做粗活、重活,可那一身奴仆的力气却并不见弱,方才那一巴掌使了大半的力气,直将薛清絮白皙的脸庞打得迅速爬上一阵肿胀的红。
薛清絮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缓缓爬起来,冷笑着说:“瞧瞧,这不就是个心甘情愿的忠仆,连主人也敢打!”
不必萧元琮说什么,余嬷嬷已在一旁恭恭敬敬跪下,沉声说:“东宫之中,奴婢的主人从来只有太子殿下一人,至于太子妃,若与太子殿下一条心,那便也是奴婢的主人,否则,便不是奴婢的主人。”
“好了,嬷嬷,不必太过严苛。”萧元琮闭了闭眼,示意余嬷嬷退后,也不知这句“不必太过严苛”到底是对谁说的,“皇室血脉自然不容混淆,孤身为大周储君,断不会拿这样的事开玩笑,太子妃恐怕多虑了。至于旁人如何,孤无法左右。”
他上前一步,才要弯腰将薛清絮搀扶起来,就见她抬起头来,似笑非笑地盯着他,低声说:“那个乳娘呢?”
萧元琮的动作顿住,冷淡的眼眸与她相对。
“她知晓殿下的真面目吗?”薛清絮颇有些恶意地笑,“她知晓自己视为恩人、光风霁月的太子殿下,其实也利用了她,以后还会那样敬仰殿下吗?”
萧元琮原本无甚波动的面容忽然沉了下来。
他不再试图搀扶她,而是站直身子,双手背到身后,目光望向远处的夜空。
“孤看太子妃喝多了,恐怕有些糊涂。”他冲两边的内侍示意,“来人,将太子妃送回燕禧居。近来宫中事多不太平,了结之前,太子妃就安心留在燕禧居休养,无事不必再出来。”
话音落下,两名一直候在一旁的内侍应声出来,分别站到薛清絮的两侧,冲她弯腰行礼:“请太子妃殿下回燕禧居。”
薛清絮抹了抹脸上肿起来的一片,挥开要过来搀扶的内侍,自己从地上站起来,高昂着脑袋冲萧元琮行礼:“今晚惹怒殿下,是臣妾的不是,臣妾这就告退,不再碍殿下的眼。”
说完,转身离开,留下萧元琮一人面无表情站在高处,沉默不语。
-
萧崇寿在病榻间缠绵了整整两日。
这两日间,宫中人心惶惶。
圣上清醒后,听人说了后来的事,太子的安排并无偏私,无可指摘,他即使有心袒护幼子,一时也说不出什么,只得由着他们查。
刑部的两位官员和内监总管、天子禁卫首领四人几乎不分昼夜地提人,询问当日发生的一切,就连云英也在其列。
一来,她当日也出席了宫宴,二来,事情发生在武澍桉的身上,而她与武澍桉之间的过往人尽皆知,实在越不过去。
哪些能说,哪些不能说,云英心中有数,可毕竟是由刑部主审,她心中多少有些紧张。
好在,轮到她的这一日,余嬷嬷带着她去了一趟少阳殿。
其时,天刚蒙蒙亮,正是萧元琮用毕早膳,要离开东宫往前朝去的时候。圣上龙体抱恙,这几日朝会自然免了,但三省六部二十四司,该处理的政事一件不少,萧元琮每日出去的时间仍旧雷打不动。
云英进去的时候,早膳已撤下,一名内侍捧着已经熨好的常服进来,余嬷嬷见状,又推了云英一把,冲已站到屏风边的萧元琮说:“殿下,穆娘子来了,就让穆娘子伺候殿下更衣吧,以免一会儿错过时辰,误了殿下的正事。”
萧元琮转头看过来,目光落到云英的身上,点头:“也好。”
云英虽不知让她伺候更衣与是否耽误时辰有什么关联,但太子已经发话,她只好快步走到他的身边。
内侍们已将放着衣物的托盘一一排在两侧,云英扫过一眼,见萧元琮已穿好鞋袜,便直接抬手,将他身上罩的那件大袖袍脱下,拿起平整精致的常服替他穿上,接着,再是衣扣、腰带、玉佩等,一一理好。
“今日刑部的人唤你过去问话,你可想好要如何应对?”抚平、整理前襟的时候,萧元琮才说出一早召她来的目的。
云英点头:“奴婢当日从鳞德殿离开后,便独自在宫中走了走,因带皇孙有些累,便在齐香斋中歇了小半个时辰,到亥时三刻前回了东宫。”
这也是她对丹佩和绿菱的说辞,那两个小丫头还惋惜她没瞧见蓬莱池边的热闹景象。至于齐香斋,则是她在跟踪武澍桉的时候经过的一处,当时便特意留了心眼,知晓那儿黑着灯火,门却未上锁,显然并非
禁地,只是无人过去而已。
“嗯。”萧元琮点头,不置可否,也不知怎的,忽然问,“这两日可曾与靳昭商量过?”
云英愣了下,赶紧摇头:“奴婢每日留在宜阳殿中,哪里会见得到中郎将?”
论理,此事与靳昭也有关,她应当与他事先商量好,可是不知为何,她觉得太子并不是这个意思,相反,他好像并不想听到他们事先商量的消息。
想来,他身为东宫之主,应当不喜手下之人瞒着他私相授受。
萧元琮沉默,目光垂下,凝视着缓缓跪下的她。
衣襟已经抚平,腰带也已松松系上,此刻,她跪在地上,手执玉佩,小心地挂到他的腰间,用玉的重量压住他的衣摆。
双手在他的腰间与腿边动作,粉白漂亮的脸蛋则恰好悬在他的腰间。
距离有些近,他不由伸出一只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
拇指从她衣领的边缘轻轻摩挲过,若有似无地蹭过一寸肌肤,惹得她抬头看他:“殿下?”
“专心些。”落在肩上的手压得重了一分,另一只手亦托到她的脑后,将她仰起的脑袋朝里压了压。
明明是让她脑袋回正,莫要仰起的动作,却同时将她推得离他的腰胯更近了。
这样的姿势让云英一阵脸红,再不敢抬头多看一眼,只轻轻咬着下唇,将松垮的腰带系紧,却没留意萧元琮逐渐变深的眼神。
他垂眼看着她与自己之间那不到两寸的空隙,和空隙间灵巧动作的素手,喉结无声地滚动。
衣领的边缘,那块不比指甲盖大多少的红痕在她双臂动作之时再度露出来。痕迹仍在,颜色却淡了许多,由那日见到的鲜艳的红变成淡淡的青,周遭那几点牙印更是完全消失不见了。
萧元琮的目光在那痕迹处停留片刻,才移开扶在她肩上与脑后的手。
“如你方才那样说便好。”萧元琮淡声道,“刑部要查的始终是药从何处来,由谁带入宫中,这些都与你无关,至于别的,武澍桉已死,彩凤本就不知你的存在,加之她身后牵着皇后,决计不敢透露一个字,所以你不必担心。”
他是太子,应当避嫌,所以这两日调查的进展,他都没有主动过问,不过大致进展不会有误。
云英听了他的话,心中稍定,将他的袖口翻好后,便起身退到一旁。
外间的内侍已在提醒时辰,萧元琮不再多言,出了屋登上步撵,离开东宫。
第35章 问话 不许喊!
问询的地方设在宫中的内侍省内, 平日是内官们处理各种事务的地方,这几日腾出若干间空屋来,供刑部官员们理事。
一来此处内侍众多, 随时可帮上一手,二来此处离宫中女眷们所住的殿阁都远一些, 互不干扰,不易生出别的事端。
云英是由一位宫中内侍引路过去的, 临近内侍省时,恰见到才从里头出来的靳昭。
两人远远见着, 都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
靳昭面无表情,光这么瞧着,完全瞧不出有什么异样, 只是转了方向, 径直朝云英的方向行来。
他先冲旁边那名内侍拱手致意, 见其识趣地稍往后退了些, 方转向云英:“穆娘子,可也是来听问话的?”
一个“也”字,表明他刚才也被问过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