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陈妈妈暂时不能当差,可如果出远门,都要在管家那报备。
可陈妈妈家世代都在赵家当奴仆,她能去哪儿呢?
种种迹象表明,陈妈妈不顾主家,私底下奔逃。
老夫人拧眉,“她犯了甚么事,这般着急忙慌,丢下所有亲朋好友,能去哪儿?琉璃,传我命令,让管家调查陈妈妈去向,务必把她抓回来。”
“诶。”琉璃应了。
“祖母。”七姑娘适时打断,“不若派我身边的南枝同去,都是女子,想来也好说话。”
“便去吧。”
*
陈妈妈没跑多远,赶车的一时说肚儿疼,要解手。一时说着了风寒头疼,需要歇一歇。
这般,等天黑了,二人才堪堪出城。管家与南枝到的时候,正巧见陈妈妈与那车夫吵架,“你个生不出儿子的贱种,拿我钱的时候就样样都好,如今要使力气了,这也不行那也不好,真该让老天降一道雷劈死你。”
再骂,“黑心肝,本来这会儿应该去到猴儿镇了,结果还差的远,你要不会赶车你早说,日日在我跟前晃悠,还以为你多能干。”
见他挖了挖耳朵,一副漠不关心地样子,陈妈妈越骂越起劲儿,“瞧你一身腱子肉,中看不中用,想必在床上也是个不行的废物,嫁给你的婆娘可是遭老罪了,舒坦的滋味都没碰过……”
她一颗心七上八下,不安着呢,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去稍稍平复心情。只她的快活还不到一刻钟,管家带去的老爹们就把她抓住了。
被扭着手臂,陈妈妈却还不停嘴,骂赶车的,“你个遭瘟玩意,我没有亏待你,你竟东拉西扯,坏我的事儿。”她满心绝望,正想着待会儿以甚么借口逃脱。
回去的路上,南枝凑在她耳边说道:“主子们都知道了,以我来看,妈妈还是请罪为好。若是扛着不说,只怕剥皮抽筋下地狱也不能轻易善了。”
剥皮抽筋,下地狱……配上南枝阴沉沉的语气,陈妈妈眼前浮现出生动的画面:青面獠牙的阎王爷在生死簿上划掉了她的名字,对牛头马面说,把她的皮拨下来给我当毯子,她的筋骨就炖大补汤。
一个激灵,陈妈妈瘫软了,喃喃自语道:“我说,我都说,饶我一命就好。”
见她这样,南枝手指拂过荷包,指尖还残留着不清晰的草药味,搭配在一起,能使人心神不定,惊惧茫然。
“你与她说甚么?”管家问,南枝扬着笑脸回答道:“跟她说,老老实实认错就好,别惹了老夫人不悦。”
“合该如此。”管家点点头。
马车上,南枝瞥了自个的荷包一眼,嘴角勾起浅浅的一抹笑,又撩帘子看外头骑着高头大马的几个人,视线落在枣红色的马儿身上,暗自思索:她有没有机会学骑马?
技多不压身麽!
琢磨着回去与七姑娘提一嘴,想着想着,便回到了李知州府上。
正走入福寿堂,便看见两个小厮拿了两条三指宽的木棍,可巧从陈妈妈面前经过,木棍用了很久,上边残留着一些暗黑色的血污,让人入眼就想吐。
陈妈妈已然开始怕了。
福寿堂里坐了不少人,五老爷等得不耐烦,“把我叫来也不顶用,内宅的事,我一个爷们插手?”
老夫人不说话,大夫人话里藏棉针,“到底准备分家了,你那夫人又尚且没解禁足,七姑娘又太小,不是只有你才能把事?何况,你本来也闲着,过来多些与母亲说说话也好。”
至于暂时管事的两位姨娘,可不能入眼。
南枝走在后头,先行礼,听得上头传来七姑娘俏生生的话,“陈妈妈,你也是府里的老人了,可知道这事的严重?父亲与伯母都在这里,你可有话要说?”
陈妈妈抬头一看,五老爷正看她,吃人一般的神色,她两股战战,脑子糊成浆糊一般,已然不能冷静思考,不住地求饶道:“奴婢,奴婢错了,求主子们饶命。”她砰砰磕头,像是不觉得疼痛。
“还不原原本本说出来。”五老爷近日不顺心,瞧谁都是吊着眼,今日因为一个奴仆被喊到福寿堂,满腔怒火无处发泄,全都冲着陈妈妈而去。
也就给陈妈妈造成了一种错觉:这是在兴师问罪!
“老爷,老爷,奴婢错了,这都是夫人的话意思,与奴婢无关,奴婢也不知曾劝过夫人,让她就此收手,可夫人非但不听,还把奴婢狠狠骂了一顿,说我背主,之后奴婢就不敢再多说。”陈妈妈这话不知想了多久,开口就是给自己脱罪,只是她低头,所以丝毫没有发觉几位主子一脸莫名的神情。
怎的又与五夫人扯上关系了?
但老夫人与大夫人都是人精,也不反驳,甚至老夫人还肃着脸,冷着语气继续责问,“如此,你还不如实道来,前后我们都知道了,你也别想为自个开脱,要是你老实,说不准我还能留你一命,若是
有大出入,仔细你的皮!”
果真与南枝说的一样,会被扒皮。陈妈妈愈发不能呼吸,浑身冒出了密密麻麻的细汗,颤抖着声音说道:“夫人、夫人让奴婢为老爷送的补汤里头,有额外的作用。”
“是甚么!”五老爷一听这事与他有关,登时顾不得风度,起身到陈妈妈跟前,黑着脸询问。
“能,能让老爷您的身子表面日益强壮,内里却愈来愈虚弱,那药已经有五年了,按照原先所想,最多八年……”
何况五老爷坚持在外头玩女人,说不定哪天就死在外面,旁人还以为他是酒色所伤,这才丢了命。
显然,在场的众人都想到了这一层,老夫人当场就被气到昏迷,五老爷则是一脚踹上陈妈妈肩膀,大叫着吩咐,“来人来人,把这个恶毒的贱婢拉出去打死。”
七姑娘劝他,“父亲,这事想必只有夫人身边的人才知道,松露不在了,莲春当了姨娘,现下还有身孕,只得陈妈妈一个知情者作人证,不若暂且留她一命。”
如此,劝住了怒发冲冠的五老爷,任谁突然得知自己性命有忧都冷静不下来,况且是五老爷这等喜欢沾花惹草的风流种子?
福寿堂乱糟糟,琉璃早让人去请李知州回来主事,还有其他的老爷夫人,也一并请来。
常年侯在后罩房的大夫也到了,正给老夫人把脉,说她气血上涌,伤脑伤心。待施了针,半个时辰后,老夫人幽幽转醒,半边手与嘴不听使唤,俨然有些偏瘫。
才到的李知州一脸焦急,“母亲,母亲,您还认得我麽?”还不等老夫人有回应,他又命令管家,“去开库房,把所有的人参找出来,务必给老夫人匀气。”
他出去上任,生怕老夫人就这样去了,守孝三年,丢了这大好的前程。
他面上紧张,活似一个孝子。
老夫人一边身子不受控制,只能用右侧的手指着陈妈妈,含混不清的说道:“把吴、五夫人,那个贱、人喊来。”更甚因为自己偏瘫,她对五夫人恨意又多了一层。
“母亲您放心。”大夫人安抚,转身与曾妈妈说道:“去把五夫人押过来。”
“大夫人。”二夫人上前一步,尚且还不知发生了何事,她拧眉,作出关心老夫人的神态,实则内心在想:不会影响到分家吧?
各怀鬼胎的人焦急着,只能在这凝固焦灼的气氛里安静地等待。
五夫人被带来时,那三种害五老爷的药也呈了上来,同时,还有城内有名有姓的大夫们瞧过了这几种药,其中一个正好去过极南之地,识得这种毒方。
“这三种药物表面上看无害,甚至两两合在一起还是补品,但若是长期用三种,内里亏空,面上却会有精气神,极度容易迷惑人,轻易让中毒者放纵自我,加快了血虚,命数不定。”
“老夫之所以识的,皆因从前云游天下时经过一县,正有一位富商无缘无故死了,其子认为有人谋害,报了官,仵作验尸,里面五脏六腑化为血水,又去翻古籍,如此才得知,竟是中毒。”
五老爷急急问道:“那我,可还有得救?大夫,快快给我开药调理身子。”他被吓得面唇青白,无一丝血色,像个鬼。
“须得慢慢调理。”
得了这么一句无保障的话,五老爷心情哪儿会美?乍然一见五夫人,恨得不顾往日夫妻情分,抬脚就踹上去,还骂道:“你个毒妇,竟敢谋害我,于你有甚么好处?”
屋内长辈多,七姑娘没能在老夫人身边,只能在末端坐着,故而她离五夫人很近。南枝站在七姑娘身后,也瞪了眼去看。
不禁被吓了一跳。
五夫人全然没了光鲜的模样,乍一看,脸颊凹陷,泛着一股焦黄的颜色。脸没肉,称得眼睛更大,乌亮黝黑,盯着人时里头闪过光,像常年藏匿于石缝中的蛇。
不独脸瘦,整个身子都消瘦,从前做的衣裳挂在身上,走动间,如晒衣杆上搭着两块布。
一看就知,被关着的几个月里她的日子绝对难熬,心气散去,纵使活着,心里却已经腐烂溃败,只剩下一具空荡荡的身体。
此刻,她倒在地上,也没人去扶,只看她吐出一口血,慢慢自己直起腰板,“咳咳,我不知你在说甚么。”
“毒妇,贱奴已经把事儿都完完全全说了,你还要狡辩?”五老爷指着挨了几巴掌的陈妈妈说,把下毒一事说出来,又说道:“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娶你过门,哪怕守寡,也好过遇上你这么一个黑心恶毒的妻子。”
“比起先夫人,你更是地上的泥,海里的烂虾,腥臭不堪。”
“呵。”提到先夫人,五夫人终于有了反应,往上抬眼,侧着脸斜着眼,干涩的声音如同枯木被拉动,“这么想她,你怎么不早点去陪她?”
她进来时看见了陈妈妈,又听五老爷的话,已然得知事情败露,他深知,惊吓到老夫人还能有转圜之地,可暗害五老爷这位五房的主君,定不会轻拿轻放。
这条命,说不得今日就交代在这里了。
活不成,还装模作样麽?五夫人卸掉伪装,盯着五老爷捂住胸口,气喘如牛,放肆地笑了笑,又重复一句,“既是如此想她,何不快快下地府,再与她续夫妻之情。”
第53章 五夫人暴毙既然……
目被扯下来,五夫人不再装相,对着睚眦欲裂的五老爷嘲讽地说道:“我呸,你瞧不起我,还以为我有多喜欢你。你也不看看你自个,考了个同进士,怎么没考上状元?不当宰相,本事不足!外人不把你放在眼里,你就往上爬,高升,让他们巴结你,再也不敢给你眼色看,何苦家来贬低我。”
“看不上我出身商贾,却还巴巴儿地用着我的银钱,怎么,等着钱用的时候就不嫌弃我身上铜臭味浓郁了?”五夫人一句话扫了内室了全部主子,“没银钱了就来找我,这个说问我借,那个说匀点周转,个个好话说尽哄我,偏就是你们最没良心!”
视线移开,看了一圈,复又落在五老爷身上,她语气讥讽地骂道:“偏你们最高尚,也不想想,你用的绫罗绸缎,吃的山珍海味,住的亭台楼阁,出行用的马车大轿,哪样不需要钱?要我说,我虽然不够你们有书香气,可论起做人,我看得清楚。”
嫁进来这么多年,五夫人就被看低多年,不再看被气到站不稳的五老爷,她又看向床榻上的老夫人,“报应不爽,如今不好说话了?遥想当年,我给您敬茶,您说,‘好生伺候郎君,别整日想着铺子上经营的事’,说得我颜面扫地,她们哪个不笑话我?我还没怎样呢,您就警告我,生怕我因为见识与身份而丢了李家点脸。”
“直到我送了金银入福寿堂,您才正眼看我。老天的报应怎么来的这样晚,要是早些年你就瘫了,即便睨我,我也体谅你。”五夫人痛痛快快地笑起来,俨然疯魔。
老夫人手指颤抖起来,鼻孔大张,呼着气想要坐起来,偏偏不得力道。
说罢她,五夫人又看向了大夫人,看得这位近日春风满面的妇人眼皮子直跳,“便是你,表面上平易近人,似乎甚好说话,实际小肚鸡肠,容不得旁人占你们一点便宜。外出交际,故意撇下我,容我被笑了两句才来解围。家里举办宴席,寻我过去商议,说有些地方拿不准,还不是贪那些个好东西,又不想公中出钱,费我的银钱去办。”
她近乎把大夫人的脸皮扯下来,看大夫人脸色变换,心中无比畅快。
“没了我,二公子三公子的婚事是不是捉急了?啧啧啧,没了铜臭,竟是办一场漂漂亮亮的婚礼都做不到。也不是你在吊着甚麽体面,出身官户,管理铺子的手段一概没有,公中连年亏损,你花了不少心思才填平账簿吧?瞒得过他们,却瞒不过我。如此小心翼翼,不就是怕我把你的管家权分走,却也不仔细想想,你当真有这个本事护得住,我哪里能抢走。”
“心
思太多,活该你活得累。”五夫人一语道破。
“还有你。”
李知州眉心突突地跳,想呵斥已经来不及。
“惯会藏奸,想要办成甚么,从不光明正大,都是在背后挑唆了她去办,你自己倒隐身,得了光明磊落的好名声。这个家里你做主,岂会不知发生的事?从不过问,由得她来闹来处理,真是虚假。”在五夫人心里,这家人就没一个好的,有一个算一个,臭得不行。
往下便是三位夫人,她一道骂了,“仗着身份背后酸我,也不瞧瞧你们配不配,比上,小门小户,比下,积蓄不丰,竟也配与我比较。起码我花银子是大大方方,你们花之前还要吟诗一首作对一番,以此彰显自己清高,当真是画蛇添足,多此一举。”
一圈人被她捅了个对穿,脸色别提多出彩,饶是舌战胜了,她尤觉不足,只因七姑娘穿了一件大红的衣裳,面庞得见艳丽,她自然看不过眼,恶毒地诅咒道:“你怎么不与她一同死?倒活到今日,能看我的落魄。”
对上七姑娘这张类母的脸,五夫人反而没有多发泄,这些年她但凡想起姐姐就会咒骂一顿,言语已经用尽了。
“这些不过都是小事,你何故要残害郎君?难不成没了他,你日子反而更好?”李知州不解,妇人心险恶,因着这点子委屈就要人死,庆幸这次发现了,不然将来岂不是一包砒霜也将他害了去?
“小事?甚么是小事?”五夫人凄惨一笑,扯着了干裂的唇角,丝丝缕缕血迹就浮现在枯黄的脸颊上。她抬头,毫不畏惧地与李知州对视,说道:“你们是男子,自然不知道女子的艰辛。自出生起,我们只能围绕在后宅过日子,针线活打小就要练,得闲了,不能出府游玩,只能扑蝴蝶赏鲜花。纵然一辈子无忧,却也不过从这个后宅到了那一个后宅,被困着,永远出不来。”
“在家时,任凭我如何拼命出色,可都得不到一丝关注。父母不喜,兄嫂漠视,我都忍了。到了你们家,瞧不上我的人还变多了,尤其是你。”五夫人颤颤巍巍地往前扑,揪住五老爷衣摆就开始捶打他,一边骂道:“洞房花烛夜,你对我说的第一句话竟是‘你不比你姐貌美’,你怎可如此伤我心?”
开始,父母让她嫁给姐夫时她也曾拼命反抗,她凭甚捡姐姐不要的人?再后来,父母丢了一根绳子到她跟前,说,“有本事吊死,家里不止你一个能嫁的。”
她怕死,只能受了。
后来,她也是有过期待的,即使在家里不得宠,可她幻想未来夫君知冷知热,与她相敬如宾,可她这辈子都忘不掉,红盖头被挑起后,五老爷眼中的失望。
“难道我赵棉西就活该生在商户家,活该比不得姐姐,活该要给姐夫当填房,活该样样不如意!”五夫人又哭又笑,控诉天道不公,“有时候我真羡慕你。娘家与夫家相当,他也不敢给你脸色瞧,甚至与你有商有量,给予你尊敬。你嫁过来就是嫡长媳,官夫人,能顺理成章管家,夫君、儿子能继承李府大半的家业,何其不公……”
五夫人嫉妒大夫人,学着大夫人的手段去与夫君沟通、与夫人们交际、教导儿女,可终究,画虎不成反类犬。
她不是大夫人,只能看着她风光。
大夫人面色复杂,断然想不到惯来要强的五夫人说出这样一番话,想到同为女子,她叹息,说道:“何至于如此啊。”既然嫁来,夫家好赖自己选不了,可婚后的日子还是能自己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