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枝不禁问她,“有事?”
“嗯。”牛稳婆纠结过后,低声询问南枝,“若我要外出几日,不知七姑娘会不会同意?”她更怕惹恼了七姑娘,丢失活计。
“什么事要外出?你有个正经的由头,七姑娘不会反对的。”
“是我一个友人,预备生了,写信来跟我说,她胎像不好,加之约好的稳婆有事回了外家,暂时不能为她接生。所以问我能不能过去,替她接生。”可生孩子又不是街头买菜,日子前后误差个十来天都是有的,所以牛稳婆得即刻动身,归期不定。
故而她忧虑。
南枝认识她恁久,除了她的生平不太清楚之外,倒是探明白了她的拿手绝活:接生。甭管甚么胎位,产妇甚么情况,她都有能力抢那一线生机。
顶顶有用的本事。南枝馋那很久了,牛稳婆是聘来教她医术,接生这样的手艺教不教,取决于她自己,为了讨牛稳婆的欢心,南枝轻轻说道:“牛婆婆,不如这样,我与你一起去,两个人安全,你也不用担心忙不过来。”
似是没想到她会说这番话,牛稳婆皱纹横生的脸上出现一抹明显的诧异,“这,这,会不会麻烦?”
“不麻烦,不过我去这一趟,也有私心。一是担心您老人家的安危,二是,想跟着您接生,偷学手艺。”南枝用玩笑的语气说,只是光明正大说出来,哪里算“偷学”,只不过试探一二。
如果牛稳婆有心,听懂了,自然知道该怎么回。
“原来你是为了这个。”牛稳婆恍然大悟,她就说南枝怎么肯帮她,为了自己与友人,她答应了,“也罢,早晚我都会教你,不过为了另外谢你,我把一张保气血的方子给你,若产妇血崩,用那个方子,或许能救回来。”
南枝眼睛一亮,不曾想有这个惊喜,“那便要谢谢婆婆了,我这就与您一起去询问姑娘的意思。”
必不用说,七姑娘一下同意了,还额外拨给她们两个二十两银子当作盘缠。于她而言,南枝学会了这些,日后定能派上用场。
宫里,甚么情况都有,万般准备不为过。
*
从码头乘上船,南枝与牛稳婆一路南下,去越州的安南县。
通河上到处是船只,挂着花儿的花船,刻着诗词歌赋的诗船,捕鱼的渔船……
南枝还没出过远门,在船上瞧甚麽都新鲜,这头看看船上人家捞鱼,那头瞧瞧才子佳人们行酒令,处处是热闹。
牛稳婆则不同,走南闯北惯了的,已经不好奇这些个。见南枝身子往外探,她提醒道:“小心点,别掉下去。”
“我有分寸。”方才下过雨,南枝嗅着河水的腥味,有些想吐。但她还是不肯回里头,一味看着载满鲜花的船只,上头或站或坐着许多花娘,一个个天仙一般,穿戴富贵,手里帕子扬起,招着过客的心。
“妹妹,可来喝酒?”有个簪着牡丹花的花娘对南枝打笑,她举起酒杯,“姐姐把你搂在怀里,好一顿亲香,包你不想走。”随着她的动作,她身上的清香仿佛随风飘散,迷了不少人的眼。
原本不管南枝的牛稳婆却坐不住了,把南枝拉回船舱,力道之大,让南枝龇牙咧嘴,“轻点,婆婆,你捏疼我了。”
“对不住。”牛稳婆松手,神情不再急切,“你不要靠她们太近,都不是甚好人,只怕把你带坏。”
这船大,上面还有些娘子妈妈,但也与南枝一般,不厌恶花娘,甚至还趴在那儿看。像牛稳婆这般憎恨的,倒是头一个。
“怎的了?”南枝料想可能与牛稳婆的经历有关,从前她与花娘有过一段过往。
“没甚么,只是不想你学坏,学着勾人,学着坏人的家。”牛稳婆丢下这句,又开始整理草药,不理南枝了。
她脾气古怪,好在南枝不介意,只把这件事记在心里。外面又开始下雨,她索性不出去,拿着医书看。
过了两日,在青州大城下船,雇马车行了半日,终于到了安南县。
天色擦黑,两人在客栈歇息一晚,翌日一早就坐牛板车前往大河村。
路上,牛稳婆还说,“大河村偏僻,没有马车。而且,露富出来,旁人指不定如何算计,委屈你几日。”她是知道,南枝与她不一样。
过惯了奢靡日子的丫鬟,比小门小户的姑娘还要滋润,随手戴的镯子戒子都不凡,可能就招眼了。
“我都没戴那些金银物,衣裳还是翻的旧衣裳,等到了地方,只说我是您徒弟。”南枝不会在这种地方犯迷糊,精明着呢。
大河村靠河,有妇人在浆洗衣物,牛稳婆一问,她们就指路,“翠娘家在村尾,沿着路走下去就是了。”
“她昨儿不还说肚儿疼?许是要生了,你们快些去。”知道了这是稳婆,她们热络几分,凭本事吃饭的人,比她们一把子力气好上不少。
“多谢。”
南枝一步步跟着牛稳婆到了村尾,这户人家砌了围墙,是村中零星几户有这能力的,还没进门,就听见里面有人在问,“是白芍吗?”
牛稳婆应道:“是我。”
“吱嘎”一声,门开了,一个大肚的妇人迎出来,她头上插着两根素银簪子,一根带了云纹,一根刻成蝴蝶样式。
“快进来,我估摸着是这两天到,就等着你。房间我都打扫好了,就是那儿。”说着,她看见了后面小小一个的南枝,惊喜地问道:“哟,这就是你跟我说的,收的小徒弟?果真不大,我与白芍是手帕交,你叫我翠婶子就好。”
比起牛稳婆,她属实看起来年轻许多,没有风吹雨打的沧桑感。
南枝:?
牛稳婆承认她是徒弟?
第41章 学接生“胡说甚……
甚么,还不快进去坐着,没得在门口让人看笑话。”牛稳婆指着翠娘说,整个人生动不少,没了在李府里的沉默寡言。
翠娘眼睛弯弯,“好,我不说了,茶水已经备好,快进来喝上一杯。”
南枝叫了人,跟着进门,随后把手上提着的礼品放下,嘴甜地解释道:“翠婶子,这是我师傅买给你的,补身体用的补品,待孩子生下来,便吃这些,最是滋补。”
“来就来,还带甚麽东西,你手里有银钱,自个攒着,不需要花在我这儿。”翠娘怪牛稳婆,欲言又止,瞄了眼南枝,最终还是没把到嘴边的话说出来。
她
把牛稳婆拉进灶房讲话,南枝就一个人坐着,打量这屋内,陈设有些旧了,保养得不错的是锄头,泛着光。
过了两刻钟,两人出来,南枝看去,只见翠娘眼眶红润,牛稳婆神情带了哀愁,她没问怎么了,而是直接问响午的吃食。
“若是翠婶子放心我,我来做两个菜。”
翠娘摆摆手,“不成不成,你是客人,怎么能下厨?你不用担心我,这家里,我向来不做饭的。待我公公婆婆犁田回来,他们做。”
“你那夫君呢?”牛稳婆问。
“卖豆腐去了。自从我有了,他就估摸着攒些银钱,日后让孩子舒坦些。但左右都没有赚钱的好法子,他就拜镇上的豆腐郎学艺,如今出师,日日挎着斗去卖豆腐,也能赚几个子。”翠娘回答,她言语缓慢,字里行间都蕴含着农家生活的平淡自如,于她而言,这已经是顶顶舒适的日子。
“这就好这就好。”牛稳婆连连点头,信里说得终究不如自己亲眼所见,她还是有些不放心,等翠娘公婆与夫君回来,她仔细瞧了,这才彻底放下心。
“我想着有客到,今日下午就不卖了,招呼你们。”翠娘的夫君叫许大蕉,长得有些瘦弱,脸长如马脸,颇有几分精明能干。虽样貌差点,可为人热情好客,不住地让牛稳婆与南枝吃零嘴,又说下厨做几样拿手菜。
待吃罢了午饭,牛稳婆带着南枝在大河村走了一圈,三两个村妇会与她们聊上几句。
等歇下后,南枝挨着枕头就睡着,半夜却被吵醒,那敲门声把鸡窝的两只鸡都震醒,正有气无力地叫着。
牛稳婆“唰”地穿好衣服,“是不是翠娘要生了。”
南枝却拉住她,“您仔细听听,是院门口传来的声音,不是房门,想来是外面有人找。”
“对了。”牛稳婆稍稍安心。
只是两人都不曾想到,夜半来客正是要找她们的,那男人披着一件半旧打满补丁的棉衣,急冲冲地扯着许大蕉,“听说你家里有个稳婆?我娘子要生了,找不到稳婆,能不能让你家的稳婆去一趟?”
“我去看看。”男人嗓音不小,牛稳婆已经听见,她拿上东西,看了眼南枝,“你……”
南枝二话不说帮她捧着藤条盒子,说道:“没道理师傅去了,徒弟留下。”
翠娘不放心,教许大蕉陪着师徒二人。
路上南枝才知道,这男人是隔壁小河村的,娘子有孕七个月,原本还没到日子,摸黑起来上夜,结果崴了脚,早产。
他们家本是请了镇上的稳婆来接生,但三更半夜路远,正慌着,邻居说今个在大河村听说了大蕉家来了个稳婆,住下了,去请她或许行得通。
这才有了今夜的事。
黑生赶着驴车,轱辘轱辘的声响很清楚,越过一座木桥,入了小河村,正在村口的位置,一个老爹踮着脚打量,直到看见熟悉的驴子,“回来了回来了。”
这户人家只在外面围了篱笆墙,连屋子也只有三间,一处是灶房,两处是住的。往里走,屋外是两地菜畦,种着些适合冬日生长的菜与瓜。
地方不大,人却不少,男女老少挤了一堆,南枝好悬没挤进去,待入了充满血腥味的房间,她才松了一口气,心想:这家人那么能生?
一个老妇人与两个稍年轻的娘子围在床边,其中一个解释道:“你可算是来了,青娘快要撑不住了,刚晕过去。”
牛稳婆不敢耽搁,马上开始接手,南枝反应也快,开了藤条盒子,拿出里面的一应物什:两把特制的剪子,针线,一瓶酒,纱布若干,还有一些搭配好的药物。
“她受惊,胎位不正,这是脚先出来,生不下来的。要把脚塞回去,再扭转胎位,这样才能有生机。”牛稳婆蹲下检查完,一脸凝重地说道。
南枝在一旁,刚给剪子消毒好,也学着牛稳婆的动作,蹲下,瞧了眼。一只带着血的小脚从产道出来,下边的床单都是血污。
屋内燃着炭火,可质量不好,烟熏火燎的。南枝视线移开,听得老妇人做主说道:“就给她移胎位,你会吗?我这儿媳就交给你了,需要什么你尽管开口。”
南枝递上酒,牛稳婆双手泡过酒后,有条不紊地捏着婴儿的脚往回塞,只这个动作,那产妇忽然醒了,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喊。
“疼,疼,啊啊,不生了……”
血腥味愈发浓重,亏得南枝心理承受能力还不错,不然非得当场吐出来。
“过来瞧,如何扭转胎位。”牛稳婆说,南枝就站过去,“先摸,摸到孩子的头在哪个地方,配合手法,轻推慢转,不能快,不然脐带容易缠绕。”说起专业知识,牛稳婆变得严肃。
痛苦的哀嚎过后,胎位转正,南枝烧了草药给产妇闻,一刻钟后,她忽的有力,一使劲,生了。
“是个女孩,南枝,把那包药泡了,给孩子擦身,能帮助她顺气呼吸。”牛稳婆抱着女孩,见她满脸青紫色,皱眉说道:“接下来几日你们要小心些,孩子在肚子里窒着了,容易岔气。”
那老妇人在得知是个女孩时就出去了,只剩下青娘的两个妯娌在,稍大那个应了一声,“知道了,这儿我们料理就行,都会的。”
农家生孩子都是自个处理,她们都有一套法子了。
牛稳婆还在交代事宜,南枝一边听一边回想牛稳婆扭转胎位的手法,似乎只是一眨眼,便成功,由此可见,牛稳婆这手艺有多高明熟练。
“南枝,把那香囊里的一包药粉给她们。我接生是收一百文的,但你们家儿媳难产,用了药粉,便要多收一百文,两百文。”牛稳婆边擦手边说,她这会儿已经到了外头,这家的人都看着她,最年长的老爹面露不悦。
“牛稳婆,我们这儿的稳婆都是收五十文,并一板鸡蛋与一条肉,但加起来,也才一百文出头,你这个也收的太贵了些。”说话的是那青娘的夫君,他瘦小,但嗓门及其大,还还厚着脸皮说道:“我们本来去镇上请的稳婆有名,可请她比你便宜,拢共才收一百二十文。”
“你那药粉拿回去,至于用了的,我们又没有叫你们使。”青娘的婆婆“砰”地一声砸下木盆,脸黑得不成样子,恶声恶气地说道:“你们还站在这里干甚么,去那边搭两张凳子放块木板当床,不用睡麽?明日还有恁多活要干。”
说罢,她还嘟嘟囔囔的,离她最近的老爹都没听见,南枝看她嘴唇,读出了几个骂人的肮脏话,甚么“生个赔钱货”“遭天瘟的庸医郎中,骗我说是个大胖小子”“去去晦气”之类的。
原来是不满得了个孙女。
南枝扫视一圈,这家孩子多,女孩五六个,男孩只得一个,还是斜眼歪嘴的,可就他穿的最好。
无声地叹气,不用想也知道,这个刚出生的女孩不受待见。
师傅挨欺负,徒弟自然不能不管。南枝向前几步,与牛稳婆站在一起,大声地说道:“方才在里面,也是你口口声声说全凭我师傅做主,怎么刚接生完就不作数了?有你们这样做事的吗?那产妇与婴儿还吊着半条命,我师傅用了贵药才保住她们,由得你们争辩这点银钱。”
“我们也不是骗人抢钱,来之前就说了,他也知道我师傅的要价,他自个说没问题的。”南枝指着青娘夫君说,“也别说咱们欺负你们,实实在在的事。”
青娘婆婆狠狠瞪了小儿子一眼,还是老爹见邻居探头探脑地看,怕丢人,于是发话,她才不情不愿地掏出二百文,抛给牛稳婆。
得了铜板,三人便走回去,原本青娘夫君答应送他们回去,结果又反悔。
许大蕉别提多后悔,“早知道我牵了牛车来,也不用你们辛苦了。我从未想过,他是这样的人,真是,唉!”
牛稳婆见惯了风浪,不在意这些。南枝今儿学到了不少东西,又替师傅讨到了全部银钱,正满足着,也不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