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妮没有他那样婉转的顾虑,从她到海城来,经历过的苦难远多过欢愉,尤其是昨晚过得糟糕至极。如果她像刚来时那样独善其身,也能落得个清净无忧,但这些年她投入了这么多感情和心血,许多事早已无法超脱物外,隔岸观火。心里的事越积越多,却不知向谁诉。
常文远的话就像一柄钥匙,让春妮找到了出口:“我找到了王阿进,他的情况很不好。”
或许是过于疲惫,春妮的心防不再那样深,这句话说出来,她整个人轻松了一大截,又将王阿进的情况慢慢说了。
关于王阿进被抓走那天的情况,因为有个倭国人在身边,王阿进的伤情也不允许长时间说话,两人聊得并不多。但只三言两语,也足够她弄清楚王阿进在里面做了什么。
那天王阿进被撵出校门后,原本跟其他摊贩混在一起蹲在街头琢磨春妮最后交代的话,离街头大榕树边隐蔽的两个倭国兵不远。他知道春妮并不喜欢随口扯瞎话,很快如春妮所料,猜到倭国兵这次的行动,她口中的“码头上的老师”季老师肯定是关键人物。恰在此时,弄堂外面,他听见季老师的声音,她运气极好,正边往学校走,边唱着她家乡的梆子,十分来劲。王阿进来不及多想,随手拿出两只桔子,装着巴结的样子,跑到两个隐藏在树后的倭国兵身边,请他们吃桔子。
他跟那两个人拉拉扯扯,让正要步入弄堂口的季老师看了个正着,她十分警觉,立刻退出去,在倭国人认出她之前跑了个无影无踪。
再之后发生的事,包括常文远在内,学校上下都已经知道了。
“阿进前几天一直被关在华界的一处宅子里。倭国人以为他破坏了自己的好事,并没有怎么审问他,只想折磨他,先是使唤狼狗——”春妮略过这些,道:“阿进命硬没死,那些倭国人不耐烦了,有人说,现在建工事到处缺人,那些人便在前天把他塞进一辆物资车里,送到了海城边的小岛上。其实就是嫌处置尸首麻烦,留他一口气,让人处理了他。”
常文远静静听着,没有插话,他知道,春妮这个时候只需要有人听她倾诉,陪她度过这段身心俱疲的时期。
“……可惜我们是偷偷去的,岛上只有个会熬膏药的草头郎中,岛民们有好几个月不能出入。也没有个正经的大夫,只给他留了些药。可我看他的情况不能再拖延了。我本想多给点钱,先想办法把他捞出来,这事只能偷偷来,可阿进的身子不能再经受一次颠簸,真的难办。”
“那你想好怎么通知王家人了没有?”
春妮揉了揉脑袋,烦恼道:“阿进求我别告诉他家里人,我明白,他这个情况很玄,说出来也是怕家里空欢喜一场。可阿进老婆隔一两天就要来找我问他的情况,算算日子,今天她肯定又要来,老实说,我怕我面对她的时候会露馅。”
她实在不是个会撒谎的人,又是事关生死的大事,就算过得了当事人亲人的那一关,却是良心难安。她说这些,也是内心中不太赞成阿进的决定,却不好违逆他。
“那你就告诉她!” 沉默一瞬,常文远忽然道。
“我想,如果我的家人遭受这样的事,我一定不想家里人瞒着我。即使我没有能力解决,可我希望大家共同面对,而不是到了最后才知道,什么都做不了。如果这事到后来是虚惊一场,那倒好说,但如果阿进不幸遇难,他家人知道曾经有这个机会,却与之失之交臂,那该是多大的憾事。”
“可……”春妮迟疑。
她两世生活的家庭环境特殊,对家庭关系的处理一向不擅长,反而是常文远这个外人,看得比她更明白。
他制止了春妮,坚决道:“别看王阿进嘴里说着不让你告诉家里人,可内心深处,他需要一个理由和支点度过这次的难关,家人的力量非常重要,你这次一定要听我的。我听你说过他那位太太的事,她很坚强,你要相信她能扛过去。”
“那我就试试吧。”春妮被他说动后,却叹了口气。
“怎么?还有哪里不妥?”
“没有,我在想,阿进这次毕竟是因为我出的事,他现在又是这样,我怎么跟阿进媳妇说?” 阿进本是无辜的人,却明知其中有风险,毫不犹豫听了她的话,又因为春妮的吩咐遭遇不幸。说到底,他是因为对自己信任而出的事。前世人情冷漠,她从未遇到过像阿进这样平时畏畏缩缩,却心中自有公义的人,她过于珍视这样的宝贵心意,反而有些不知该怎样处置了。
“我可以帮你。”常文远脱口而出。
两人同处一室这段时间,都明白彼此的秘密不少,一直默契地保持着某种微妙的距离,不试图跨越界线,过于介入对方的生活。
常文远做事体面,从不会让别人和自己陷入尴尬为难的境地。他知道春妮防心极重,看似人缘很好,热心助人,其实几乎没人可以走进她的心里。他默契地退在她防线以外,从未试图打破。他这个要求太突兀冒昧了,或许会令这个独立强大的女孩子为难,甚至是心生戒备,让两人这段时间好不容易亲近的关系倒退回原地。
常文远想起昨晚回家,站在家外第一次没看到二楼如约亮起的灯,自己那一瞬间的张惶。
我不后悔。他想。
他凝视着这个缩在沙发里的女孩子:她第一次像个孩子一样,露出了心中的无措,这是他从未见到过的,属于女战士那柔软的一面。他前所未有地察觉到,这个女孩子她并非生来强大,她就算在所有人面前是个战士,可她还是个女孩子,一个普通的,刚刚成年的女孩子。
人们习惯了她的强大,似乎忽略了,她背负得太多,承受得太多,却没有问一问,她累不累,想不想歇一歇。
“你?你能怎么帮我?”沉默中,她再次开口。
这一刻,没有谁能形容得出常文远心中的欣喜。他像怕惊动了什么似的,轻声道:“交给我,你先什么也别想,好好睡一觉吧。”
喝完一杯热热的甜品,春妮也是真的困了,她揉了揉发涩的眼皮,如同叹息:“这种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睡眼朦胧中,似乎有人说了一句:“再苦再难,有我,我陪你,我们一起走下去。”
是嘛,那样也不错……
春妮咂了下嘴巴,不知有没有说出这句话。她手里热乎乎的,好像有人塞了个水瓶到她手里。
她不自觉抱住这暖烘烘的热源,露出了孩子般恬适的笑意。
第204章 204 报喜
“长姐尊安:
见字如晤。夏日一别, 不觉将近三月。弟已于七月底顺利回到老家。弟本应于抵达之初,即刻提笔报知平安,但战火相隔, 两方通信不便。回家次日, 又因年纪不够,弟与几位同学分别,独自进入老家一所战时中学继续求学。老家时有倭寇突袭扫荡,我入校之后,学校搬迁过两次,实在找不到来
海城的远客帮忙带信,故而拖延至今。
不过老家地势复杂, 老乡们也被团结起来,都是我们的耳报神。往往倭寇刚到甚至是还没到, 我们已经收到消息迅速转移。以至于我们虽然遭受过不止一次的扫荡,但并未与倭寇正式照面,姐姐不必担忧。唯一一次在路上碰到几个散兵,还是我跟同学去镇上赶集的时候, 那鬼子当我是小孩,什么也没看出来, 还给了我一块糖。
这样运动式的学校生涯,也极大锻炼了我的意志和体魄。我与同学们用树枝削成木棍,课余时间与同学一起站岗时顺便锻炼, 几无敌手,□□见了也赞不绝口。我便擅自作主, 将姐姐教我的技击术传授给了同学们,非常时期行非常事,想来姐姐不会怪我。
这些锻炼也是我们学校开的课, 不光教我们练功夫,听说还教农民种地,堆肥,警戒,还有打汉奸的,农民们可欢迎我们去上课了,可惜我每天任务太多,没能去旁听。不过□□说了,要是我长到齐他眉毛那么高,他就同意带我去了。我数了数,这三个月我已经长了三寸,再过一个月,我就能长到□□的眉毛高啦。
写到这里,我想起临走前,姐姐怕我到那边之后饿肚子,执意要我背一袋大米,竟是白背了一路。你绝对想不到,我来之后的第一天,负责接待我们的同志(团掉)老乡说是给我们接风,让食堂端了一盆子的红烧肉上来,把我们的眼睛都看直了!现在的海城,除了有钱人,咱们哪还有肉吃?可惜咱们人多,一盆子下来,每个人没分到两块,到底是沾着了肉味。
还有主食,姐姐记得校长家跟玉米棒子一起磨出来的苞米粉?在这里是给猪吃的。咱们这里种小米和高粱,每天小米饭管饱,还有土豆白菜之类的蔬菜。菜的种类虽然不多,但盐分足,就着小米饭吃,我一顿吃四大海碗都没人嫌弃我。听老乡们说,转过年去入了春,满山满树的俞钱儿,洋槐花洋槐叶都摘下来和豆面磨了,放点盐搁在锅里蒸熟,金黄金黄的,跟鸡蛋糕似的,可好吃。
不是亲眼所见,我也不敢相信,这边的日子比海城那样的大城市还好过。
我们□□说,究其原因,还是因为这里的地主全被赶跑啦。农民都有地,不用给地主交租,不用被双城政府扒皮,家家农民袋中有余粮,连我们这些外来人,也养得起了。我观察下来,觉得还有就是,这边物价很平稳,姐姐你敢信吗?猪肉才两毛钱一斤?我这辈子没见过这么便宜的猪肉,就放在市集上卖。
要不是老家连年被倭国人祸害,很多地方农民举家逃亡,良田大片荒置,大家也不至于连这么便宜的猪肉都买不起。
好在在我写信的前两天,上面传来消息,说是为了丰富大伙的伙食,要开展一个大生产运动,到时候番茄丝瓜黄瓜都种起来,生活又能上一个品质了。
总之这里不缺吃的,如果倭国人封锁放松一些,还能从外面带些牙刷牙粉之类的日用品,线衫和围脖这些针织品也是有的。即使没有也没关系,家中带来的衣物够用,我也已学会用柳条刷牙,别有一番滋味。
……
听闻海城米价已涨到几百块之巨,我随信附上两块银元,交予送信人帮忙转呈。这是我十月帮助老乡收割夏小米所获的报酬,比起姐姐给我的不值一提,然而礼轻意切,是我第一次亲手赚的钱,姐姐千万要收下。
……
弟在千里之遥,日日盼胜利,盼团圆,盼与姐共赏老家风光之日早日到来!
弟:夏生敬上”
手上的这封信,春妮翻来覆去已看过不下三遍。待要再翻过来看第四遍,一只手覆在信纸上:“看了这么多遍还没够?信上都说了什么?”
春妮将信纸递给常文远,他接过来囫囵看了一遍,不由笑道:“这下你放心了吧?”
“放心个什么?怕我担心,他信里写的都是好话。到底是孩子,写到最后可不就漏了馅?”说归这样说,春妮脸上仍是笑意溶溶。
夏生这封信刻意报喜不报忧,但从他字里行间可以看出,大本营那里虽然有倭寇袭扰之忧,日子总体还是好过的。再看他信纸上字迹隽秀,用辞造句明显有提升,显然文化课也没落下,春妮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至于他信上所说的倭寇,担心归担心,但春妮自己都是在动荡中成长起来,深知在这样的年代,任何人都有可能突然面临灾难,他有机会多学点本事,是件极好的事。
要知道,在早几年的海城会战,像他这样大的学生兵响应政府征召,赤手空拳,提着木棍上战场的不知凡几【注1】。哪怕这些学生兵此前连枪都没摸过,他们在战场上的作用只是消耗敌人一粒子弹。
所谓的“十万青年十万兵”【注2】,这些人中,绝大多数都成为了炮灰,活到最后的寥寥无几。
大本营没有马上征调夏生入伍,说明对他这样的少年学生还是很爱护的。
或许是大本营那边有要求,夏生信里对生存环境描写的极少,也不知那里的“猪肉两毛钱一斤”是个什么光景,就连她春妮自己,因为要维持几百人的开销,只进不出,现如今一个月也吃不上两回正经肉了。就是吃得上,多半也蹭的是常文远的光。
海城缺物资是官商勾结,黑心商贩哄抬把持物资的结果,真正的好东西,只要舍得出钱,还是有地方买的。常文远开的是高档菜馆,馆子是组织的财产,重点又不在经营,他每月所得不过略敷己用,自然没钱另外置办好鱼好肉。但馆子金钱关把得再精细,鸡头凤爪,鱼头鱼尾,筋头巴脑的不拘多少,总能剩下点。
他以前都是跟着饭店后堂吃饭,春妮又忙得脚不点地。说起来小洋楼的厨房除了烧水,竟没有用过两回。
刚住进来那会儿,彼此又都在互相适应对方这个新室友,常文远不好意思提让春妮掌厨的话。直到春妮自岛上回来的当天晚上,常文远从店里拿了一块说是剩下的筒子骨,让春妮煲汤补身子。他说的是厨房剩下的骨头,其实肉质很新鲜,春妮拿骨头跟白萝卜和雪梨一起炖成一锅清甜的止咳润肺汤,自然要邀请常文远一道吃。这一锅好汤下肚,每天搭伙吃饭这事便成了定局。
到底是正长身体的年纪,这段时间,即使只吃这些边边角角的下脚料,春妮也觉得腰身紧了不少,做起事来不再像以前那样,总是容易饿。
她有时候也对两人的关系心存疑惑,那个不一样的早晨,难道只给他们俩带来了伙食上的改变?两人由室友变成了饭搭子?
“你看我做什么?”某人察觉到春妮的视线,转头看了过来。
时光帮这个曾经暴燥冲动的年轻人打磨成了另外一副模样,他不再三句话一说,便热血上头,去跟人打生打死,他眉眼依然暗藏锋锐,却知道了怎样隐藏,他说话的音调和语速也降下来,嘴角时时含着温吞的笑意,显得那样温和真诚,是个绝好打交道的生意人。然而仔细看去,他嘴角的那丝笑容,又仿佛是一切尽在指掌间的自信。
眼前的男人正处在最好的年纪,有着最好的风仪,简直举手投足间都在散发着该死的魅力
。
春妮暗啐一口,不自然地转过脸,瞥到厨房的炉子上,站起来:“锅里水开了,我去看看。”
常文远望着她的背影,唇角又往上提了提:才刚成年的小姑娘,不能太着急了啊。
今天晚上,常文远拿回来一只鲢鱼头,春妮特地去市场买了块嫩豆腐,现在鱼汤熬到奶白色,下完豆腐再炖煮几分钟,出锅前撒上葱花,一砂锅让人馋涎欲滴的鱼头豆腐汤便热气腾腾地被端上了桌,客厅内外,飘满了鱼汤的味道。
一盅暖洋洋的汤品下肚,两个人都不自觉露出了一模一样的,满足的笑意。
辛苦一天为的是什么?不就是在这样一个温暖的小屋里喝一盅温暖的好汤?
可惜这样的日子,在海城,乃至全华国都太少太少了。
略坐了坐,常文远像往常一样,主动去收拾了碗筷。在他收拾的时候,春妮已经换好了衣服,两人对视一眼,同时道:“走吧。”
喝完好汤,干活的时间也到了。
第205章 205 明天
人类越感到痛苦, 时间便会过得越慢。
幸好生活再苦,也会偶尔多一点甜头。
夏生来信没过多久,春妮收到消息, 王阿进熬过了十一月份, 伤势已在渐渐转好。可惜毛二娃的那位伍长朋友胆子不大,不管他们许再多好处,也不敢放他走。只说这是宪兵队送来的人,万一有人回头问起来,他不好交代,将他硬是扣在了碉堡中。
好歹人救了回来,其他的事, 只能慢慢再谋。
晚上回家,先来一碗汤慰籍肠胃, 再出门吞风迎浪,逐渐成为了春妮和常文远的新习惯。
日子一点一点往前捱,到了十二月下旬,元旦新年将近的某一天夜晚。
往年的这个时候, 从圣诞节开始,租界的百货商店, 舞厅游乐场早早就开始各出奇招,或是悬挂霓虹灯箱,或是请歌星戏伶暖场, 开始了新年庆祝活动的预热。现在,因为宵禁的施行, 这项活动已经停办了两年。倒是倭国人商店有时会有些活动,可那边一般没什么人去买。
春妮对这些洋节观感一般,想起一个月后又是春节, 不觉叹了口气。
去年最后的那几个月,倭国人到处在抓人杀人,爆豆子一样的枪声几乎每天都在响,硝烟味几乎没有散去过。很多人一听见类似的声音,头一个反应便是立刻扎下脑袋,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或许正是这个原因,喜欢热闹,重视传统,热爱春节远胜于圣诞节的海城人在去年的春节,几乎听不到放鞭炮的声音。
那些代表着欢乐喜庆的炮竹声实在太像是枪炮的轰鸣声,别说是其他人,就是春妮,她走在这漆黑的街道上,骤然听见耳边嘭嘭的响声,心里马上就是一个咯噔。
她和常文远同时猫下腰,后者臂膀轻舒,将她挡在身后,自己探头往外看去。
“怎么了?”
常文远握住春妮的手,一步一步往后退,直到退出这一条巷道,将身形彻底隐入阴影,才吐出一口浊气:“那些宪兵又在秘密处决犯人了。”
春妮沉默下来,深更半夜,能让倭国人秘密处死的犯人,还会是什么人?
她想起年初被倭国人关进集中营的那些前租界高层和外国公使们,没有了这些人的掣肘,海城已经变得越来越危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