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手捂住她的耳朵:“别听了,我们走吧。”
春妮拨下他的手,站直身体,向着枪响的方向深深鞠了一个躬。
“走吧。”
两人同行一段路,到了原先英租界一处花园洋房,这里是他们分头行动的地点,春妮破天荒多说了一句话:“小心点!”
带着淡淡烟草味的身体覆过来,春妮被罩在他宽大的身影下:“我知道,你也是。”
两双手重重相握,又迅速分开错肩而过。春妮站在原地,凝望着他的身影,掏出了手|枪,开始为他警戒。
今晚,常文远要来见一位住在这里的王姓大商人,倭国人攻占租界之后,此人是头一批投效倭国人,献出产业股份,求取庇护的华国商人之一。
他们物资组常年需要为大本营采购大宗商品,寻找可靠且立场可以争取的商人合作,也是他们的职责所在。正因如此,常文远的餐馆,即使赔钱也要做下去。进得起高档餐馆的人,是他们第一个筛选的目标。
但是原本像宅子里主人这样的人物,是不可能在常文远合作范围中的。
这个人投靠倭国人后,钻营成了倭军军需物资供应商,根据可靠消息,他手上有旁人拿不到的望远镜,雷|管等大量包括他们自己在内,和大本营迫切需要的军用管制物资。
常文远知道,倭国人采购军需物资出手并不大方,特别是对这些华国商人,盘剥得非常厉害。这人曾经很多次私底下骂过倭国人贪得无厌,对其并不像面上表现的那样恭顺。
两边不是一条心,那就有工作可以做。
在今天之前,常文远已经跟这人接触过两三回,知道这人要钱不要命,只要有钱,不管什么东西,只要他有,这人也不问去向,这人都肯卖。
常文远已经从他手里拿到过一批雷|管,然而像望远镜这样的特种精密仪器,每一箱进港都会登记在册,甚至可以通过机身上印制的编码追溯到它的生产车间和将它生产出来的工人。
姓王的胆子再大,之前也不敢将这样的东西往外卖,要不是他最近急需一大笔钱,常文远也不会冒险来接触这人。通过购买雷|管,钢管这种不太会引起人注意的东西建立起双方的第一步交情,其后他再提出要购买望远镜。姓王的没马上答应,只跟他约在今天晚上见面。
春妮抬腕看了下表,常文远进去了十分钟。
这时,两束远光灯从幽暗的街道另一头照过来。
春妮视力极好,只借这一点光,便看清楚了,那两束远光灯属于一辆倭国军用吉普车!
姓王的不老实,故意给他们设了套?
春妮心中先是一惊,很快想起来,进屋之前,他们已经将这附近先清查了一遍,这里并没有人事先埋伏。再看那吉普车,车速并不快,就算位置都坐满,也最多只有五个人,不像是抓人的配置。
而车里的人——
她凝目望去,撮起嘴唇,学了几声猫叫。
洋楼内,常文远听见那几声猫叫,脸色顿时一变,抓起对面人的衣领挡到面前:“有人来了,是不是你叫了人来抓我?”
交易已经进行到最后时刻,钱和货摆了一地,正是大家精神最紧张的时刻,常文远突然动作,让周围人猝不及防,纷纷拔|枪怒喝。
王姓商人的惊慌不似作假:“什么有人来了?这个时候,有谁会到这来?”
不等常文远说话,院子里有人敲门进来通报:“老爷,军部的近藤老爷来了。”
王老爷大惊:“近藤老爷,他怎么会来?”急急问道:“你没看错,真是近藤老爷?”
报信的仆欧没来得及答话,院外军靴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你们家老爷睡了?那为什么客厅还亮着灯?”
片刻功夫,王老爷出了一头冷汗,同常文远央求道:“段先生,你先把我放下来,咱们稍后再好好说话。近藤老爷是军部大本营物资二课的课长,要是让他看到这一地的东西,我就完了,他真不是我叫来的啊。”
常文远见他不似作伪,手下松了松:“这人真不是你叫来的?”
刚刚春妮的那几声猫叫已经透露了很多信息,是以他收到之后,并没有马上撤退,而是打算先看看情况再说。
这时,近藤已经到了门厅外,开始敲门:“王老爷,请开一下门。”
王老爷脖子被扼着,声音里带出了哭腔:“这些都是军部的违禁品,你就是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让近藤看到它们啊。段先生,算我老王求你了好不好?咱们的事先放一放,让我把外面的那个应付过去,我老王感激不尽。”
脖子上那只死亡之手终于挪开了。
王老爷来不及松气,示意几个保镖将武器收起来,东西先藏起来,赶紧先去开了门。
门外的近藤已经很不耐烦了,置疑道:“门里明明有声音,为什么没有人来开门?”
门房正不知如何应答,正好门打开了,王老爷站在门里热情地笑:“近藤先生,这么晚了,您是有什么事吗?”
近藤的确有事,并没有注意到王老爷略有夸张的态度。进门之后也只稍稍诧异了一下,客厅里怎么有这么多人,便对王老爷点了个头,熟门熟路地穿过沙发,要往楼梯上走:“跟我上来。”
王老爷在他身后跟着,神色是几乎控制不住的无措。
原本交易用的箱子就搁在矮几旁边验看,刚刚情急之下被几人踢开,现在半敞开,就横在沙发背后,近藤只要绕过沙发背,在楼梯口用余光扫一眼,便极有可能看到它!
现在怎么办?!
王老爷眼睁睁看着近藤走到最后一组沙发前面,只差一步便能够看到箱子,这时,只见那个与他交易的“段先生”跨步向前,笑着拦住了近藤的去路:“表哥,你不跟我介绍介绍这位近藤先生吗?”
近藤不得不停下来:“王老爷?”
王
老爷能巴结到倭国军部,便不是个蠢人,闻言忙道:“这是我的一位表兄,是吃……吃,吃水上饭的,姓段。”
“哦?段先生是跑船的?都做些什么生意?”近藤被拦住去路,原本很不耐烦,听见王老爷随口胡的话,却是眼睛一亮。
“主要是给人运货,偶尔做些小生意。”常文远此次来见王老爷,自然不是用的自己的真面目。他留着一脸的短髭,露出来的皮肤呈古铜色,的确很像在船上风吹雨淋的船工。
近藤先生更感兴趣了,他甚至侧身往回走,在沙发上坐下:“哦?段先生有几条船,一般运些什么?”
常文远看了一眼王老爷,不动声色道:“小本生意,只有几条破小火轮。”
这个年代将行驶在内河中的蒸汽船叫小火轮,在大部分货船都是木制人力帆船的情况下,既然有蒸汽船,那生意就绝小不了!
近藤道:“我最近正好有一笔生意要做,不知道段先生有没有兴趣?”
“什么生意?”
近藤的声音忽然压得很低:“那我就要先问问,段先生敢不敢做了。”
…………
寒鸦在枝头上凄叫着,春妮蹲在阴影处,再次抬腕看了看表:一个多钟头了,常文远还没出——
对面的大门打开,里面人寒喧送客:“近藤先生请慢走。”之前她见到的那辆吉普车很快离开了。
春妮站起来,目送着那辆车离去,松了口气。
尽管示警时看见那车里只有一个人,她判断出对方应该不是来抓人,但没看见车里人离开,她始终无法真正放心。
也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
春妮盯着大门再次打开,这一次,里面终于走出了她熟悉的人。
两人都没有第一时间汇合,而是一前一后走出很远的距离,常文远才放慢脚步,让春妮跟了上来。
他知道春妮想问什么,将之前的情况说了,忍不住笑道:“这次真是无心插柳。那个近藤似乎出了什么财务危机,居然把主意打到了倭国人的军需用品上。”
“他想卖自家人的军需?要卖什么?枪还是炮?”
常文远失笑:“怎么可能?倭国人这方面管理很严格。这次他只是想出手一些士兵的夏季常服,这种物件是常用消耗,偷偷卖一些不会惹人注意的。即使事发,责任也不大。他本来想让姓王的买下来,但叫我撞上,便宜了我。”
春妮有些失望:“就这些?现在这个季节,咱们也不需要这种东西吧。这个近藤明明就是想找个接盘侠坑人。”
“坑就坑了吧。这个近藤,可是管理着整个海城地区近一半的倭国人军需仓库,咱们的目光得放长远一些。”
“难道说,你还想跟近藤建立长远的合作关系?”春妮吃惊道。
“有何不妥?”
“当然不妥!你也说了,近藤可是倭国后勤要人,他跟姓王的这种墙头草可不一样。你不怕与虎谋皮?”
常文远停了下来,他的目光沉滞:“可我们哪一天不是在刀尖上行走,与狼共舞?”
“那怎么一样……”以前他们隐在市井之中,现在可是要直接跟倭国人,还是倭国的物资核心人物打交道。对方必然会比之前的人加起来还狡猾难缠,危险程度跟以前怎么比得?
“你不用劝我,我比你更明白里面的危险。双城方面撕毁合作协议之后,被两方封锁,大本营处境必然会加倍艰难,海城是现在华国唯一对外的窗口。我们得抓住机会,不惜一切代价为大本营弄到尽可能多的物资。”
常文远说的消息,两天前已经传遍了整个海城的地下团体。倭国人入侵之后,原本政见不一的大本营和双城政府只能联合起来抗倭,然而胜利之光尚未看到,双城政府突然翻脸,在几天前出兵袭击了大本营位于东海省的一处营地,使得合作再次破裂。
无言的沉默中,两人总算走到了终点。
“先进屋去吧,”常文远握了握她的手,又很快放开:“好好睡一觉。有什么事,等明天再说。”
明天……
“真希望明天快点来。”
“会的,一定会很快的。”
第206章 206 敌侨
海城沦陷第三年, 春节裹在纷飞的大雪中,静悄悄的过去了。
新年伊始,呵气成冰。
报纸上说, 这一年是海城十年未见的寒冬。
春妮费了些力气, 将被冰壳冻住的铁栅门从里头掰开,推出自行车转身招呼常文远:“快点出来。”
拉毛围墙外几个嘴唇紫黑的乞丐围上来:“好小姐,给点吃的吧。”个个盯着她车后的袋子,两眼几乎放出渴望的绿光。那两只鼓囊囊的袋子,一看就知道放的是粮食。
春妮背过身,稍微挡住绑在后座的东西,戒备地盯住那几个蠢蠢欲动的乞丐, 并不答话。以前他们偶尔会给附近的乞丐一些剩汤,自从上个月家里闯进贼, 丢了一些食物和贵重物品之后,他们两个便很少在家附近施舍食物了。
乞丐们越围越紧,春妮暗暗戒备,常文远很快从门内骑车冲出来, 车子一个急刹,横在她面前:“快锁好门。”
直到骑出巷子, 跑出数百米开外的大街上,春妮两个才略略松下一口气,放慢了速度。常文远说:“附近的乞丐越来越多了, 以后再运粮食出门,记得多叫些人来。”
昨晚春妮从黑市弄了些粮食, 打算今天起得早些,趁街上没几个人,把粮食送去给几个快要断顿的学生, 还是险些让那些日夜守在家门口的乞丐堵住了。
“嗯,你不嫌吵的话,我下学了多叫几个学生来家里。”
常文远用力蹬了一下脚踏:“要是汽车能上路,也不至于这么麻烦。”
他原先有一部车,但倭国人只在全市发了六十张车牌,他一个餐馆老板,车牌怎么都轮不上他。如今那辆车放在车库里,车身上积的灰都有了半指厚。两人平时运送物资,也只能用这两辆自行车来回倒腾。
马路上没有了熟悉的鸣笛声,驼货的骡马牛车却多了起来。街上的畜牲一多,什么驴粪牛粪也多了起来,堆在街上东一坨西一坨的,冬天还好说,一到夏天,简直臭气熏天。闹得家家怨声载道,都说卫生局每月的摊派不少,收的费用也不知道花销到了哪去。
两人头上生风,骑了一个多钟头,总算到了地方。
这里是法租界的一处高级公寓,里头原先只供外国人和少数有钱人租住,高傲得很。要不是那年倭国人突然向全世界宣战,吓得那些外国人和有钱人纷纷找门路外逃,春妮抢到一套作为学校的房产当后手用,这里的房子,她这辈子未必沾得上手。
幸好她下手早,现在整个海城,也就只有这一小片地方,倭国人顾忌德国的盟友身份,不怎么留难已经投降的法国地盘。
门口的红头巾印度门卫看见她,竟破天荒迎上来,用蹩脚的中文问:“需要帮忙吗?女士。”
春妮肩上扛着两袋大米,跟金条似的招人眼,难得这平日里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家伙也改换了态度。
这三四年来,住在里面的外国人许多都搬离了此处公寓。有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