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文远只能咽下那半句“能不能点灯”,握紧瓶子,身体紧贴在地板下方,全神贯注地听着。
春妮的出现果然让那队倭国兵有所警觉,他们很快大喊出声,并追了出去。
春妮带走了所有的声音,地库里重新安静下来,常文远数着自己的心跳,仿佛已经融入了黑暗之中。绝对的黑暗让时间失去了概念,甜香的味道很缓慢地逃出这间低矮的小小空间,使得刚刚那一瞬间的记忆也流逝得异常缓慢。
常文远慨叹地发现,这个当年又黑又瘦的小姑娘,她也长大了啊!
他明明很熟悉她,可在刚刚,他仿佛才认识到,这个他逐渐倚重的下属和同伴,也不过是个刚成年的小女孩。
这很奇异,他记忆中的小女孩一直没有变,却在刚刚,又变了一些。
变了什么,他暂时没想出来,因为头上又有人来了。
三长两短的敲击声让他放松下来,很快,春妮的脸出现在上方:“不是那些人,两个车夫经过。你可以上来了吗?”
常文远点点头,想起她这时看不见,忙又出声:“可以,等一下。”
春妮伸出手,准备拉他一把,等了一会儿,没见他握上来,不由奇怪:“怎么了?”
“没什么。”常文远感觉自己的脸有些热。
春妮帮他将出口掩好,凑近他低声道:“不过这地方密封性不行,咱们是不是该早点另外找个地方筹备搬家?”
常文远正要答话,春妮突然一把拽住他,将他拉进一面墙背后。两人贴墙而立,春妮几乎被他半拥在怀中,两人如临大敌,却只听一声“喵呜”,是一只野猫蹿下了墙头。
“呃……”春妮哭笑不得,今晚她真有些草木皆兵了。
常文远的表现却比她还夸张,他猛地后退两步:“快回去吧。”
春妮被他带得心跳快了些,不及多想,赶紧跟在身后,离开了这条幽僻的小巷。
直到晚上躺上床时,一个念头止不住地浮上她心间:今天真是个慌乱又奇怪的晚上。
第202章 202 祖宗
就像投入湖心的小石头, 即使有那么一小会儿泛起涟漪,也不足以在平静的湖面上激起多大的浪花。
何况春妮的这片湖刚刚经历过洪水肆虐,余波动荡至今。她不止要在浪大时小心掌舵, 即便是在日趋平静的现在, 也要足够警惕湖面下的暗流,实在没有闲心再投入精力去关注自己的内心世界。
但有些东西,还是悄悄地改变了。孤男寡女同居一室,男人英俊有风姿,而姑娘青春俏丽,实在让人想刻意忽视也难。
事情的变化在两人同时出门,不经意相撞, 却又同时避开的眼神。变化在空气里多出的男士香水味,洗漱间里那一罐夏士莲雪花膏, 还有某人坤包里的那支丹祺口红。
一夜之间,春妮忽然就是个大姑娘了。每天出门前,再匆忙她也不再忘记拧开口红,对着镜子轻轻点一点, 只添一丝血色。发梢上再别一朵小小的雏菊,或是一小串丹桂, 隆冬未至,春意已先吹拂到她发带的颜色上。俏丽的鲜碧,热烈的火红以及温柔的浅蓝……这是一个大女孩的小小心机。
这段时间, 常文远已逐渐习惯步出房门前,先在心底猜一猜, 她今天会挽一个蝴蝶结,还是穿山式,还是双飞燕, 还是入水龙……不知不觉,他给一墙之隔的那位小姑娘发式起了许多名字,只是一个也没有叫出口,这是独属于他自己的小缱绻。
而那一夜过后,这栋房子似乎变得异常狭窄,哪哪都是另一个房客存在的痕迹。他回来时,草木淡香味先飘进来,而他走后,阳台外的尼古丁味久久不散。
在春妮和常文远结成秘密同盟的这段时间,王老师被放出了监狱。
春妮得到消息,去探望她时,得知她和丈夫一家人已经回了老家,连在英租界弄堂里的老房子都委托邻居租了出去。
同事六七年,她竟连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王老师。
春妮有预感,监狱里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可惜她再见方校长他们时,林老师和他两个人统一口径似的,都说什么事也没发生,让她不要多想,先想办法增加更多的课堂,才是最要紧的事。
目前学校陆续增加了三十多个流动课堂,大部分由热心商户提供。都是东一块西一块,并不集中不说。这么多稀碎的小课堂,极是考验师资力量,牵扯教师的精力,每天老师们奔波在不同小课堂上上课,都要浪费很多时间,再加上小课堂要以商户的经营需求为先,经常上到半路不得不解散。这些问题说起来都不大,累积起来也是严重拖慢课堂效率的存在。
为了处理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春妮每天往返于各个教学点,即使以她的体力,也逐渐觉得疲于奔命。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总算得到了疑似王阿进的消息。
消息是毛二娃告诉她的。
那年春妮被救出监狱之后,让毛二娃到他们学校报了个夜间班学认字,还学了点书法运笔姿势。后来他因为字写得好(主要是学会了拍马屁),被川上狱长经常带在身边帮忙誊抄华文文件,竟就此发了家。
毛二娃十分明白上进的要紧,认字之余又学了些简易的倭文,使得川上狱长有时出门也愿意带着他跑跑腿,他借此认得了不少倭国底层军官,这次的消息,便是他从一间郊县的黑狱狱长那里打听来的。
春妮没敢第一时间通知王阿进的家人,因为毛二娃说:“被折磨得不行了,听说就剩一口气。妹子你要去看,赶紧的吧,咱们这就上车。”
春妮只顾得上在路边包圆了一大包红糖烧饼,便跟着毛二娃跳上他的边三轮,紧着追问:“怎么就剩一口气了?二娃哥,你跟我好好说说。”
“这我那兄弟也不清楚,说是人送来的时候,全身上下没一块好皮。几回都以为不成了,却又吊着一条命等到了现在。就是那人脸上像是被狗咬过,又脏得要命,偏偏他还整天昏着醒不来,我那兄弟对着相片看好长时间,也只有五成的把握,不敢保证一定是他。”
毛二娃当上半个狱长秘书之后,人也细致精明了不少,又说:“就是有个事我先说清楚。即便是白累你跑这
一趟,该给的打点也要给到,我不能让人白帮一回忙。”
“那是应该的。大半个月了,只来了这一个消息。是不是他,等我去了就知道了。”说着,看见路边一个药店,唤毛二娃停下来,又冲进去买了点生姜红花三七等药材,连药铺老板娘悄悄留下来给儿子擦的红药水都没放过,扔出手上所有现钱,半抢半买地全卷到了车上。
现在的成药到处都难买,春妮喊出高价,也只搜罗到这些。
毛二娃骑着边三轮,又因身上挂那身黄皮,所过之处畅行无阻。纵然如此,两个人穿街过卡,遇水乘舟,也足足开了一天的车,他才将春妮带到海边,隔海而望,一座小岛已然在现。
毛二娃看了看天色,将边三轮拖到一处草丛中隐藏起来,从座椅下翻出套跟他一样的衣裳,让春妮换上:“岛上两个多月没许人出入,我兄弟也是好辛苦才传消息出来。一会儿天黑了你随我进去,悄悄儿的莫出声,这里看管得可严。要是被发现了,我倒好说,你弄不好就出不来了。”
春妮连声应下,边换衣裳边去看那岛,只见小岛边缘一圈,全部用高达七八米的铁丝网围拢,最上端遍布边缘锋利的薄铁片。俨然是一处防守严密的军事据点,心知他说得不错。
天色黑尽,两人又等了个把钟头。看见一点光束从小岛对面晃过来,上下点了三点,毛二娃扭头招呼春妮:“人来了,走吧。”
对面岛上驶出一条小木舟,撑船的人头戴钢盔,罗圈腿,看见他们只沉默地点了点头,便槁头一点,驶离了岸边。
毛二娃有些不安,递上一支烟,笑着同那人倭华语混杂地搭话:“这位兄弟,你贵姓啊?”
那人接了烟,在鼻尖嗅嗅,却侧开身子不答话。
这时一片月光打来,毛二娃看清这人钢盔下的面目,吓得轻轻一个哆嗦,拽紧了春妮的袖子。
春妮早就看清,这人应是被炮弹炸伤过,下半片嘴唇不翼而飞,另半片嘴唇连同那剩下的半口牙齿一起,在嘴巴的位置组成了一个黑黑的洞口。
她拍拍毛二娃以示安抚,两人跟在那人身后默默上岛。一座至少三层的堡楼兀立在海岛最边沿,绕过堡楼,一些低矮的土房呈两列分列在堡楼后面,应该是原先岛民们的住处。
夜色刚至,除了海风穿过街道的呜鸣声,其他的声音和光亮仿佛都被吞噬了。
毛二娃所说的“兄弟”是这里一个驻岛的倭军下士,他在其中一间民居里等着两人。房子的主人不知被赶去了哪,除了这个下士,房中另一个人偏头躺在稻草铺的床上。
春妮接过煤气灯,往那人脸上照去。纵然以她的见识,也没忍住倒抽一口凉气。
床上那人下半张脸连着脖子的肉全烂了,流着脓水,发出让人欲呕的恶臭味。再看他露在外面的皮肤,两只手腕露出白骨,上面的皮肉已经不见了。
旁边,这位下士说:“他送来的时候已经是这样了,只剩下一口气,你有什么话赶紧说,说不定今天或明天人就死了。”
“劳烦您,有没有热水?我想先帮他清洗一下。”春妮拂开这人额上的乱发,他确实是王阿进。
“请等一下。”
房屋的主人很快端来热水,另有一小碟盐。春妮从腰间翻出一柄匕首,请毛二娃帮她掌灯,将露在外面的伤口先作了个简单的清创,开始帮他脱衣裳。
王阿进身上还穿着被抓走那天的黑色夹衣,衣服上洇着大片干涸的污渍,已经板结成块,跟皮肤粘黏在一起。春妮一点一点剥下他的衣服,实在脱不下来,就拿匕首割开。
如果不是这具身体时而搐动一下,几乎已经是个死人。
“呜……”毛二娃突然抽泣一声,见春妮看过来,胡乱抹了把眼泪:“我没事,妹子。我就是,就是在想,有些人活着,怎么就这样艰难?”
春妮俯下身来,也不管他听不听得见,附在王阿进耳边,道:“阿进,我答应你。这次你要是能活着,往后不管再难,有我一口吃的,就绝不少了你家的。你可要争点气,一定要活下来。知道吗?来前我还看见你媳妇领着你儿子在码头边捡煤核,你不能丢下他们不管哪。”
又不知是安慰毛二娃,还是说给自己听:“有些人没富贵命,就像山头的杂草,一把雨水飘两滴,就能活下去。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
倭国人进租界之后,王阿进想在春妮这找个能长久干下去的活,但春妮实在顾不上他这头,加上他还有个给倭国人干事的哥哥,也不能十分信他,便敷衍着没答应。春妮每回敷衍他,他也不恼,隔两三天的都要来看她一回,问上一句。
这回要不是他仍像以前一样来了,季老师这事,还不知会是怎样一个了局。
春妮话音落下没多久,床上的人眼皮居然动了动,睁开了。
他视线空茫,直定定转到春妮的身上,忽然咧出个笑来:“小顾姐,你给我的差事,我,我可办妥了?”
春妮胸中一哽,忙跟着咧出个笑:“妥了。你办事,我再没有不放心的。”
“那,那可是,”王阿进疼得脸上变形,奋力笑出一脸青筋:“小顾姐,你还记得不?那年,我跟夏生小弟赌的誓,我没忘呢。我说的,我哪怕穿倭国人的衣裳,也是华国人,我不能给祖宗丢脸。”
就连春妮都差点忘记,那一年,王阿进穿上倭国人的衣裳装成倭人,在倭人聚居区卖果子,不意跟夏生在街头相遇,夏生骂他给倭国人戴孝,他像孩子似的,气得跟夏生吵嘴分辩。两人赌气说的话,竟用这样的方式兑现了。
他真的没忘。
春妮别过脸去:“我知道,你是条汉子,没给祖宗丢脸。”
第203章 203 强大
春妮是在第二天凌晨, 随着早上进城的第一波人流回到的海城。
天色未明的仲秋之际,路边乔木吹过一晚寒风,黄绿的叶片上仍覆着层浅白的霜色。
春妮跳下边三轮, 她头发上还带着海边的湿气, 双手紧紧抱住臂膀,首先打了个喷嚏。
昨晚她帮王阿进清理完之后,见他穿的实在单薄,将自己外套里头套的一件线衫脱下来留给了他。又坐在边三轮里吃了一晚的冷风赶回来,喉头已隐隐有些发痒,怕是要着凉了。
不知道厨房还有没有生姜,等会儿记得熬碗姜汤再去上班。熬汤的时候可以在沙发上靠靠, 也不用回房去睡了……
春妮打开别墅的木栅栏,听见咔哒一声, 走廊外的灯亮了。
常文远披着睡衣,在门里冲她招手:“听见声音就知道是你回来,愣着干什么?你不冷吗?赶紧进来。”
春妮吹了一夜风的脑袋还有些发木,愣愣地随他进屋。
一楼的客厅中, 只在角落处燃了盏落地台灯,暖黄的灯光洒在棕绿的绒布沙发上, 晕出一圈温柔的光圈。
春妮忍不住打了个呵欠,看见台灯旁边圆桌几上反盖的书本,忽然想到了什么, 回头:“你一晚上没睡,在这等我?”
常文远不答她:“你先在这靠一会儿。天亮了还得去上班, 毯子在旁边,自己盖上。”
这时,厨房里, 水壶开始吹出高亢的哨声,水开了。
常文远起身去厨房给倒完水,给自己泡了杯浓咖啡,递给他一杯朱古力粉:“先喝点甜的暖暖胃。”
春妮接过杯子,有些不知所措:这一向都是她照顾别人,除了她妈和她奶奶,她长这么大,还没被人这么照顾过,她浑身不自在。
“你这么忙,不必等我的……”
又想到她走得匆忙,只来得及同当时在课堂的老师交代一声,就跟着毛二娃出了城,也不知他收没收到消息,这一晚是怎样过的。是不是,是不是因为担心她一晚上没睡?
“快喝吧,一会儿该凉了。”常文远温声催促。
腾腾的热气蒸得春妮眼酸,她借裹毯子的动作揉了把眼睛,觉得该说些什么:“对不住,累你等我。”
一只手覆在她的手背上:“什么话?以你我的情份,不必多说。”
常文远所见到的女孩子以往总是精神饱满,神采熠熠地出门迎接每一天,即使遇到再大的困难,也从未丧失过斗志。她似乎有种魔力,总能让人不自觉地认为她是个什么麻烦都能摆平,值得信任的朋友和同伴。常文远粗粗回想一遍,这竟是他头一回看见神情委顿,情绪低落的顾春妮。
尽管知道做这一行的规矩多,他不该乱打听,可还是问了出来:“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难?不介意的话,可以说出来,我看我有没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