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妮笑意盈盈,自己谢过他不算,还拉着监狱里其他人都一一来跟他道谢。看着这些比自己叔伯年纪还大的犯人们在他面前弯腰感激,牛二娃心里像充足了气一样,飘飘然,熏熏然。
在他短短的一生中,头一次知道了什么是尊重,什么是信赖。
这种感觉,牛二娃说不出来。他只觉得,很不赖!
支走犯人们之后,春妮跟牛二娃单独说话。
“二娃哥,你放心。稻草的事我让他们都闭紧了嘴,不叫他们到外边乱说。”
“啊?”牛二娃想说,他还没受用够众人崇敬的目光呢,怎么能……
但接下来,春妮的一席话像冷水一般浇下来。
“二娃哥,我们毕竟都是犯人,要是让狱长他们知道你跟我们关系好,万一怀疑你有二心,这不是给你添麻烦吗?”
牛二娃想说自己不怕,可是,想到每月的饷钱,房子的租金,水费,电费,煤费……
他重重地点了下头,蔫巴下来:“还是顾小姐你想得周全。”
“咱们都这么熟了,你还叫我小姐干什么?二娃哥,你要是不嫌弃,不如叫我一声妹子吧。”
“这……”牛二娃顿时喜上眉梢:“顾……妹子,你肯认我当哥?”
“这有什么肯不肯的。二娃哥你是个厚道人,我认你当哥,不亏。”
牛二娃闻言,嘴巴都咧到了后脑勺,被夸得只知道“嘿嘿嘿”傻笑,笑过之后,抹了抹眼睛:“还是算了吧。哥干的事摆不上台面,你认了我,我怕给你抹黑。”
春妮没答话,牛二娃原还存着雀跃的心沉下来:也是,他都干了这种事,怎么能奢望还有人肯真跟他来往?妹子一时心热,这不冷静下来,就后悔了?
算了,还是不叫她难做……牛二娃蹒跚着,准备离开。
“二娃哥,你没想过识字?”
牛二娃猛地转头过来。
春妮认真道: “我知道二娃哥不想干这活,只是找不到别的好活干。我教你认字吧,识了字,就是往后不干狱警,也好找个别的工作对不?”
“识字?我能识字?你要教我识字?”牛二娃不敢相信,连问了几次。
问得春妮都恼了:“你不信我能教你?”
牛二娃忙道:“不……不是,我大字不识一个,嫌弃谁都嫌弃不到你,你可是老师啊。就是觉得这事太好,好过头了,我——”他刷刷甩了自己两个耳光,彻底清醒了:“妹子,那咱什么时候开始?”
“什么时候开始都行。”春妮笑着道:“看你什么时候方便。要是二娃哥觉得一个人打眼,也可以多叫几个要好的朋友,咱们找个方便的时间,也可以一起学习。”
第182章 182 开讲
自从春妮的学习班开讲后, 小小的牢房里有了干稻草,有了便盆,有了几块碎砖头垒成的炕。还有了几张纸, 以及砖头垒成的小书桌, 甚至一个破瓶子里,还插着一束干掉的蒿草。蒿草干了之后仍然有淡淡的香味,正好可以熏一熏牢房经年不去的恶臭。
蒿草里原本还夹着两朵白白粉粉的野花,那是牛二娃在野地里挖蒿草时夹在草堆里带进来的。现在这两朵野花被春妮用干净的木板压制成干花,点缀在蒿草中间,是这间牢房中唯一的亮色。
她很喜欢夏风萍的一句话:“再狼狈,也不能失去欣赏鲜花的能力。”
这些变化并非朝夕而成, 前前后后用了狱友和牛二娃及其几个同事小半个月的时间。新添置的东西,都是他们抽空从外面带来的。
尽管牢里的大老爷们儿在春妮摆花放朵时没少叽叽歪歪, 说娘里娘气的,但花瓶摆在那之后,第二天,里面多了一只草编蚱蜢, 后来又多了几枝香茅,也不知他们都是在哪, 问谁搜罗来的。
每天下午四点多左右,牛二娃会带着他新结的两个朋友来找春妮识字。这个时候,除了不方便挪动的吴阿爷, 就连陈疯子都会围过来,听牢房里唯一的老师讲课。
那次春妮阻止陈疯子被带走之后, 时间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月。这期间陈疯子试着恢复了一些清醒,发现那些倭国人似乎暂时对他失去了兴趣,每天“清醒”的时间会不定时更长一点。
到后来, 他已经可以帮助春妮在教学时稍微做一点补充工作。然后,在某一天的上午,他毫无预兆地被扔出了监狱。
后来,常文远来看望春妮时告诉她,陈疯子本人正在审查当中。
按照目前的进度来看,小组覆灭的事应该跟他无关。相反,他因为被川上抓进监狱勒索,很有可能反而逃过了一劫。
但是,陈疯子被查出了别的问题:他买的金鸡纳霜并没有上报到组织,也就是说,他昧下了这笔药,将卖药获利占为了己有,他买药做生意的钱全都是组织上给他的经费!
因为两人会面的地点特殊,常文远并没有说太多。他跟春妮这次交代的这样详细,也是因为“金鸡纳霜”这件事是从她这里得知的,想再次从她口中确定,到底有没有向陈疯子泄露她的身份。
得到否定的回答之后,常文远语重心长地道:“干我们这一行的,在黑夜里独行,没有人领路,没有人监督。不止要小心外部的敌人,自己内心的敌人也要时刻警惕,记得时刻自省。不然,像陈疯子那样,躲开大船,在小河沟里翻了船,岂不是冤枉?”
这一点,春妮对自己还是自信的。她自己并不缺钱,对物质也没有太高的追求,不会像陈疯子那样,因为一点小利就迷失自我。
常文远大约看出她的心思,强调道:“我指的不只是金钱问题,任何时候,守住本心是最艰难的。”
在这期间,山本又来了几次。但他似乎很忙,每次来,在这里停留不久,又离开了。
春妮觉得,她被关到现在,可能山本本人都已经对她失去了兴趣,只是咽不下那口气,才拖着不放。
但从那些倭国人的态度来看,她离开监狱的事应该不会有变故了。
常文远也告诉她:“你安心再等一段时间,不出意料,本月之内你就可以被放出去了。”
春妮想问他原因,他丢下一句“你出去之后就知道了”,随后转身离开。
春妮没等到出去之后,她就知道了原因。
在几天之后的《申报》头条上登载了一条新闻,大意为倭国人已经找到白云铠同党,与匪部展开激烈战斗,将匪部尽数格毙当场云云。
春妮满头雾水,她直觉报纸上所言的“匪部”应该不是她想的那些人。他们应该在事发之后一周内就被转到了内陆,投入到了抗倭的新战场。
报纸上所登载的真实情况如何,看来只有等出去之后,她详细询问常文远了。
至于春妮为什么在监狱里也能掌握到第一手消息,自然是因为,她组办这个小小学习班时候,吸取了学校早期的办学经验,让他们拿手头上现有的报纸,每天读报认字两不误。
《申报》是海城发行量最大,影响范围最广的报刊,自从创办人被刺杀死亡之后,就一步步落到了倭国人手中。到现在租界被倭国人全面占领,《申报》自然也无法幸免,早就成为了侵略者手里的一杆文化武器。
这所监狱里能订阅《申报》,自然也不出奇。出奇的,是犯人们手中也能拿到《申报》并阅读。
这里面当然有些故事,不是那样一帆风顺
。
毛二娃这些日子给犯人换褥子,采蒿草,不仅不再任人欺负,还巴结到了小林楼长,自然早就让人看不顺眼。有人就悄悄告到了川上狱长那,说他跟犯人成天嘀嘀咕咕的,说不定在搞串联,琢磨越狱。
川上狱长在一次下午领着人突袭了牢房,并重点搜查了春妮所在的牢房。
他们自然一无所获。
而这个时候,毛二娃几个朋友趁机哭诉,说自己不过是想跟着狱里的老师学几句倭国话,免得下次太君们有什么吩咐,自己听不懂。
川上狱长又问了他换褥子换蒿草干什么,他按照春妮教的,说了防疫病驱毒的说法,没想到川上听了之后,查问这几天毛二娃负责的牢房犯人死亡率,听到比其他房间降下至少一半,竟大为赞赏,认为他说得有道理,还让其他人都跟着毛二娃学。
原来,进了冬天之后,川上一直为监狱居高不下的死亡率烦心。
就算华国人在他们眼里不是人,可是,人死了要处置,还要找新人填补空缺。华国人又不是地上的沙子,随便抓一把,就能填补空洞,能不死人不给他添麻烦,肯定是最好了。
能够不费一钞一钱减少死亡率,这样的好事肯定要大加鼓励啊!
于是,没多久,毛二娃竟升了一级,成为了他们这个楼的副楼长。
在毛二娃升任副楼长的那天,春妮的牢房里,又一次迎来了一名犯人的离开。
“刘昌盛,走了。”
刘昌盛费力地从干草垛子里抬起头,半个月前,他生了一场重病。要不是有狱友们的帮衬,加上他自己命大,说不定就熬不过来了。
不过,这一场大病生下来,也让他一个身长八尺,重达一百五六十斤的北方汉子瘦得脱了相,到现在走路还打飘。
他熟练地挤出笑容:“管教,你看我这身子骨,哪熬得住呢?要不我再住两天?”
“嘿嘿,你小子有意思。以为监狱是你家?还躺着不想起来了。美得你,我问你,走不走?”
“这……这——”刘昌盛撑了两下没撑起来,反而把自己弄得气喘吁吁。
管教登时竖起眉毛,抽出警棍:“我说你小子是不是想耍赖?告诉你,这招在我这没用,你趁早点乖乖给老子爬起来,否则——”
“管教别急,您别急,刘大叔这不就来了吗?刘大叔你别急,我扶你。”
狱警看牢房里向他赔笑的女孩子,哼了一声,没再说话。
这个小姑娘是他们监狱里最有名的犯人,不止因为她在这待了一个多月,不止完好无损,连块油皮都没破,还因为上次他的几个同事好不容易将人骗出来,准备开开荤,结果不知被小姑娘怎么整治了一下,几人出来之后,竟对在房里的事讳莫如深,自此之后,连小姑娘所在的楼层都不敢踏足。
更奇的是,她明明将狱警整治的厉害,却一直好端端待在监舍里,并没有受到后续的惩罚。
小人物自有小人物的保命之道,此刻,狱警看这小姑娘扶着病人,虽说两人起床慢了点,说的话多了点,但对她这样的人……能不得罪人自然还是不得罪人的好。
狱警甚至还往后退了一步,留给他们说话的时间。他知道,这间牢房犯人们的感情不错,经常在一起搞个学习小组什么的,要是他们知道……
狱警敲了敲栏杆:“好了没有?”
“好了好了。”春妮跟刘昌盛交换了个眼色,后者将腰间的利刃又藏紧了一些。
这半个月来,大部分将要被转运走的犯人们几乎都收到过春妮临行前的馈赠。
给刘昌盛的是一柄小刀,给其他人的,有药粉,有石灰,有吃的喝的……几乎都是通过旁人转手送出去的。
春妮也不知道能帮到多少,但这些流民们,并不是都愿意闭眼等死,对这样的人,她不吝于送他们一些机会。
这一个月跟倭国人近距离接触,春妮才知道,他们各部门其实独立得厉害 。监狱犯人出了问题,只要出了监狱,就是别人的责任了。
既然如此,她为此冒点风险,完全值得。
当然,她这么做,也是因为——
“顾春妮,你的案子结了,你可以出狱了。”
春妮站起来,望着窗外的阳光,伸手虚虚一握:终于可以出狱了!
“妹子……”牛二娃站在监房外,冲她憨厚一笑:“快出来啊。”
第183章 183 平安
沐浴进阳光的那一刻, 春妮有些眩晕,扶住了旁边的墙。
即使没有用刑,这一个月的牢, 也不是人坐的。吃馊的喝烂的就不说了, 光是男女同住,牢房里老鼠蟑螂遍地爬,连个便盆都没有的环境,也足以把一个正常的小姑娘逼疯。
即使是春妮,也不能完全云淡风轻地说,这段经历对她毫无影响,她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妹子, ”牛二娃伸出手,似乎想来扶她, 却又缩回去,只是站在门边,冲她讪讪地笑。
春妮伸出手:“二娃哥,来扶我一把啊。”
牛二娃一怔, 随即笑得呲出一口白牙:“哎哎,看你这瘦的, 出去了可得好好补补,骨头都硌手了。”
他托着春妮的手臂,小心翼翼地将她扶到监狱大门口。
方校长拉着夏生, 已经提前等在那里。乍眼看过去,他的头发在阳光下泛着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