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就瘦成这样了?”方校长擦了擦眼睛, 提起袍子,赶紧跑过来跟夏生两个一左一右扶住了春妮。
见春妮视线长久地停在他发顶上,黑色的发丝中掺着缕缕白发, 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怎么?校长这新发色染得不错吧?”
“对不住,又让您操心了。”春妮凝视着他的面颊。才三十多岁,不到四十的男人,现在活似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比她这个坐了一个月牢的小姑娘看上去还憔悴。
“你看看你,这是什么表情?真以为我这样是给你操心操的?你个不大点小姑娘,别把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好不好?你不在,学校里的事全压在我和林老师他们头上,校长这是忙的累的,别瞎想。愣在这干什么?你师母在家给你准备了一桌子的菜,说要给你洗晦气,好好吃一顿。咱们赶紧回去吧。”
春妮揉了揉夏生的脑袋,后者抱住她的手臂,依恋地蹭了蹭,没说话。当初那个敏感胆小的小男孩已经长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少年。
她转头冲牛二娃笑道:“二娃哥知道我在哪,你到时候去学校,直接报我名字,别的什么都别管,让他们安排你入校就行了。”
牛二娃顿时笑开了花:“哎哎,那妹子我明天下了班就去找你啊。”
春妮点点头,示意他留步,不用再送。
方校长掺着春妮,直到走出街口,在街上等黄包车的时候,才开口问她:“顾老师,你怎么让一个伪军去我们学校读书?”
春妮将牛二娃在狱中做的事讲了一两件给他,方校长方露出一点笑意:“倒是个可造之材,从这点来看,让他到我们学校就读也不怕带坏了风气。”
方校长是传统的儒学门生,奉行有教无类。要是搁在其他学校,未必肯招收牛二娃这样的学生,以免玷污了校风。但在校长看来,能够在污浊的环境中保持自己,没有同流合污,这是很多人不具有的品质,他并不觉得接受一名这样的学生会令学校蒙羞。
学校的生源现在有两种,一种是附近人家学龄中的孩子,再有一种就是像牛二娃这样有了工作,有了年纪,又想更进一步深造的社会青年。对于后者,学校相当注重对他们品行的考量。
接下来,春妮又问了这段时间夏生的功课和在干的事,师生几个谈谈说说,一个钟头后到了学校。
方校长告诉春妮,他收到她的消息后,这段时间找了不少人想来见她。闹得最厉害的时候,他甚至带着记者来这里堵过川上他们,但对方一直不承认这里是监狱。他又找了符律
师,江致清等名流,企图联合他们,向倭方施压,结果江先生这一个月不知去了哪,连万管家方校长他也没见过两次。
而符律师,因为他的名声,倭国人倒是愿意给一点面子,但也仅限于答应符律师,让他们捎点东西进监狱给春妮。
他正在想其他办法的时候,忽然今天有人打了电话,让他来接春妮回家。
电话那边,对方并没有告知他自己的身份。等到他半信半疑地站在监狱外面,说出自己的需求时,那个之前驱赶了他很多次的保安竟对他点了点头,告诉他可以在这里等。
方校长喋喋不休:“也不知道是谁,没有个正式的文书,也不来派个人上门通知一声,就这么随随便便一通电话。害得我怕受骗,什么都没准备,就这么空着手来了。早知道我该租辆车,再带些衣服来给你,这么两件衣服这么冷的天喝着风坐这么半天的黄包车,该冻坏了吧。”
方校长一紧张就喜欢多说话,春妮怎么会不明白?笑呵呵地听他絮叨一路,终于赶到了学校。
就像她未曾离开那样,初冬的校园是安静中带着点欢闹的。她不在的这一个月里,操场搭了两个篮球架,学生们在球架下你争我夺,发出阵阵响亮的喝采。
他们都换上了红白相间的运动装,那是教育经费充裕之后,校长为全校学生免费提供的校服,夏冬各一套。冬天的这一套,别看外面是粗呢面料,但里面衬着驼绒。哪怕是一整个冬天只有这一套衣服穿,也不用怕学生们会被冻死。
很多家境普通的学生,都不一定有这样一套用料扎实的衣服穿。
在下黄包车的时候,夏生已经先一步跑回了姐弟俩的家去烧热水——尽管对于监狱生活聊得不多,但姐姐的憔悴和消瘦他看在眼里,怎么会不心疼?
有贴心的弟弟准备,春妮刚进入家门,就得以泡到舒服的热水澡,将自己从上到下好好地清洗一遍。
穿衣服之前,春妮对着镜子好好看了看,比起一个月前,镜子里的少女像失去了水分的苹果,虽仍然有美丽的颜色,但已经变干了。她往下看去,肋条骨从上到下,像搓衣板一样均匀地排布在身体上。
唉,几年里养的肉全在这一个月中瘦了回去。
“夏生,我听说你姐姐回来了?她在哪?”院子外面,夏风萍在跟夏生说话。
在车上时,夏生跟她说过,因为朱先生没回来,夏风萍一直住在他们家。
春妮急忙穿好衣服开了门:“这会儿不上课吗?你怎么回来了?”
夏风萍“唉呀”一声:“你好好坐着,怎么瘦成这样了?他们没折磨你吧?你有没有受伤?”
“没有,我好着哪,你别动。”
她不放心地翻开春妮的衣服看,见除了瘦了点,没有遭其他的罪,才长长出了口气:“没受伤就好,老是听说倭国人没人性,折磨犯人,我一天一天地做噩梦,就没睡一个整觉。这下我可放心了。”
春妮笑道:“也是你们在外面活动得好,知道都盯着这个案子,倭国人不敢对我太过分。”
夏风萍不了解情况,连忙道:“都是校长在负责跑关系。他怕我们跟着牵扯进来,没敢让我们插手。”说着,她压低了声音:“你真没事了?”
春妮摇了摇头:“我这也糊涂着呢,没敢在那边问。还跟校长商量,看什么时候他去打听打听,看是烧对了哪路神仙的香。”
常文远回海城活动的事是机密,春妮必须为他在里面的作用遮掩。
“这样啊……”夏风萍话音里说不出的失望:“我还当你没事了,琢磨让我们家辉快点回来呢。”
“朱先生还在那边躲着?”听见夏生说,夏风萍还在他们家住着,春妮就有了猜测。
“嗯。他们报社主编都打好几个电话来问了,家辉要是再不回来,恐怕报社的工作要丢了,别人空不了这么久的时间等他。”
“这样的话,还是稳妥一点好。”虽然,春妮觉得朱先生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但夏风萍谨慎一点不会有大错。
闺蜜两个说了会儿话,方校长家的小儿子来叫他们吃饭,两个人一同赶去了方校长的家。
校长正在摆放碗筷,桌子上已经上了些菜,却都是些马齿苋,干豆角,腌咸菜之类的小菜,唯二的荤腥是一牒干炸小鱼,还有一牒卤猪头肉。饭也是黍米等杂粮混起来的杂粮饭。
校长摆完一圈回头,看见春妮盯着饭桌发呆,以为她嫌饭菜简单,解释道:“现在我们去买菜都有定额,尤其是肉,油和米,都被管制起来了,不许咱们多买。今天知道你要回来,你们师母老早就去排队买米,也没买着。要不这样,明天你再——”
学校用米走的是商团的渠道,校长不肯带头占学校的便宜,他们一大家子的粮食,每天全靠天不亮去米店排队买来的那点在硬顶。
“不用了,”春妮接过火箸,往旁边炉眼里捅了捅:“校长家米不够吃,跟我说一声,我们家米有多的。”
校长摆手:“留着你们自己吃吧,这日子,还不知道熬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呢。我听说,商团也要解散了,万一有这一天,咱们学校的粮食还不知道着落在哪呢。”
这时,方师母端着锅子进来了:“今天是好日子,你说什么丧气话。小夏,快搭我一把手。”
说话间,校长家的几个孩子都回来,吵吵闹闹坐满了桌子。
校长拍了拍桌子,众人安静下来,他举杯站起来:“先喝了这一杯吧,庆祝顾老师平安归来。也希望咱们能平平顺顺地,过好今后的每一天。”
第184章 184 奇迹
平安, 是这个年代每个人最奢侈又最平凡的愿望。
疾病,饥饿,战乱, 以及无时不刻存在的倭国人恐怖统治, 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打破这个寻常又卑微的愿望。
从校长家回去的当天晚上,春妮就病了。
这么些年来,除了五岁以前,因为胎里没养好,春妮频繁病过很多次之外,她几乎没再病过。
尤其到海城这几年来,任何时候, 无论遇到什么事,这个小小的姑娘一直坚持站在潮头为众人领航。渐渐地, 大家有了种错觉,好像只要有方校长在,有顾老师在,学校就一定会平安度过每一次的劫难。
这一次生病, 春妮把大家都吓到了。
当天晚上睡觉之前,她只是轻微地有些发热, 便谁也没说,给自己吃了一点退热的药。到了深夜,人说起胡话的时候, 跟她睡在一床的夏风萍才发现了不对,急忙来摇她, 却是怎么也叫不醒,这下知道坏了菜。
夜里一两点,正是宵禁最严的时候。
春妮由李铁柱背着坐上自行车, 另两个学生托在她身后,夏风萍带着衣裳被子骑另一辆车,几人顶着寒风蹬了半个钟头的车,到中英友好医院看急诊。
这一点,春妮半点不知。在牢里住过一回,她到底是亏了身子。
她一梦醒来,只看见夏生坐在她床边,扎着脑袋在写作业。跟她四目一对,连姐姐入狱出狱都没改颜色的小少年竟然嘴巴一撇,“哇”地大哭出声:“姐姐,你可算醒了,吓死我了。”
春妮目光落到床边的日历本上,才知道时间过去了两天。她竟昏昏醒醒地,发了两天
多的烧。
即使这会儿,她身上酸酸软软的,仍是有些低热。
此时她再细问起究竟,才知道她这一病,把人折腾得有多惨。
前天晚上,背她入院之后,李铁柱几个被医生告知,退烧药安乃近已经被倭国人列入管制药品,取用要到医院后勤批条子。偏那天晚上医院安排的倭国医官不见人影,最后是夏风萍找院方要来两瓶高浓度酒精,反复给她擦腋下,颈脖,手臂等大血管所在处物理降温,又让夏生盯着给她敷冷毛巾,折腾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上午九点钟,消失了一个晚上的倭国人醉熏熏地姗姗来迟。原来他趁着晚上没什么人,窝到仓库里偷偷喝起了酒!
“大夫说,要不是萍姐处置得及时,说不定姐姐都要烧聋了。”夏生抱着春妮哭过一场,这会儿倒是恢复了些理智,有点害羞了。
春妮也不问那倭国人的下场,现在病房里没什么人,她柔声劝了夏生几句,倒是他自己忍不住了:“那个倭国人可气人了,呜哩哇啦的说话我们也听不懂,急诊的刘大夫说他两句,他被说急了,竟要来打人。要不是铁柱哥刚好在旁边顶回去,只怕又是一场官司。”
倭国人好不容易控制租界,自然要在要紧处安插上自己人,这都是可以料到的。
春妮听了,并不动气,只当是自己住进医院来看场戏本子已经翻开的戏。
然而,在医院里住了几天,这出戏非但没有落幕的迹象,反倒越演越烈。
倭国人不止在医院里增加了后勤这一个岗位,但凡药房,检验……除了一线医护,几乎都被安插上了自己人。但是这个年代的西医医院都是全英文或法文工作环境,这些倭国人水准不够,闹出好多指东拿西,指南说北的笑话出来。
弄得经他们手的东西,医院还得再分拨人手出来重新验看一遍,才敢交到病人手上。
更过分的,这些倭国人大概知道自己得了尚方宝剑,工作日复一日怠慢不说,竟是光明正大偷卖起了医院的东西。偏偏他们把持的位置很要紧,经常出现要拿东西找不到人,或是库房里新进的药第二天就不见这种事。
这么闹下去,实在不是个养病的环境,春妮正琢磨干脆打晚今天的针,退了病房,好搬回去养病,看见格林先生走过来,便跟他打了一声招呼:“格林先生。”
格林先生的眉毛有些像八字眉,走得近了,春妮看见他两边眉毛结在一起,便问了一句:“格林先生是有什么心事不成?”
她原以为格林先生的烦恼无非跟其他人一样,对这些不守规矩乱来的倭国人烦不胜烦,孰知,他叹了一口气,道:“是霍利的青霉素实验,好不容易取得了突破性进展,提纯到一个单位的钠元素含量到0.6ug,却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春妮不懂他说的术语,跟着遗憾道:“哦,那可真是太可惜了。又是那些倭国人捣得鬼吧?”
格林先生无奈地耸耸肩:“科学的最大敌人果然是无知。我跟那个倭国人说,这是很严肃的科学实验,可他为了多一个地方摆放他那愚蠢的植物,非要让我中止实验给他腾地方。霍利坚持了这么长时间的实验,在实验过程中融入了这么多的奇思妙想,早就远远超过最初的实验提纯结果,就要毁在一个蠢货的突发奇想上了。”
格林先生原本是很有休养的绅士,现在对着春妮这个小姑娘突然发出这样的牢骚,可见他是有多生气,这件事对他的打击有多大。
不过,春妮从中敏感地捕捉到另一层信息:“您说霍利的实验已经超越了最先开始的实验成果?”
“是,不过那是几十年前的结果,至于现在的实验数据应该还在保密当中。我并没有在前沿医学杂志上——”
“等等等等,”春妮举起手:“格林先生,你们在实验的过程中,有没有把样本和实验论文给其他相关工作的科研人员比对过?”
问出这句话,春妮并没有指望获得积极的回答,毕竟格林先生一家人当时是以难民身份抵达的海城,而这四年多来,海城与外界的联系越发艰难。这一点,学校的几位坚持往外寄论文的老师和夏风萍都再清楚不过了。
格林先生果然摇头,悲观地说道:“现在全世界都是德国人的天下,我能寄到哪去呢?何况,只是一个小男孩的简单实验,不会有人重视的。”
春妮只要一想到他们正在做的,是青霉素提纯实验,就完全淡定不下来。
问世十几年来,青霉素提纯实验一直在进行中,却迟迟未曾进入到工厂生产环境进入实用阶段。而今大战正酣,全世界每时每刻都有因战争,因伤口感染而死的人。青霉素早一天问世,就能少死很多人。
她努力开发格林先生的思维:“不过是欧洲大陆陷落,美国呢?美国总没问题吧?”
“可我在美国没有认识的人。何况美国对倭国宣战之后,两国几乎断航,我也不知道怎么寄到美国去。”格林先生显然也考虑过这个问题。
格林先生的这些问题,在春妮眼里就不是个事,现在最要紧的,是青霉素!
她立刻道:“要是您信任我的话,这件事交给我来办。我帮你打听打听,看谁有没有办法。”
夏风萍等几个学校老师,这不是现成的美国门路吗?
她往外走了几步,见格林先生愣愣看着她,不觉催促了一句:“愣着干什么?您也行动起来啊。”
格林先生愣愣的,“哦”了一声:“我先去多保存几份样本下来。”
两人都没有考虑华国,因为现在的华国,连像样的医学实验室都没有一个。
对美国人,他心里其实也没有抱太大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