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放他们出去的倭国人看见春妮的黑脸,满意地笑了:“顾小姐,二号屋的滋味很不好受吧?”
春妮哼了一声,转身离开。
回到牢房,看见横躺了一地的狱友。她挨个问过去,果然,被川上的水枪一浇,当天晚上有好几个人发了烧。
倭国人自然是不会管的,这些人被扔在恶臭冰冷的地上,就这么干挺了一个晚上。
有几个人嘴唇起白,已经说起了胡话。再不管的话,只怕连今天都挺不过去。
这座更像猪圈的监狱其实每天都在死人,包括春妮住的这一间。她进来的当天,亲眼看见一具尸体被抬出去。
不,那还不能被称之为“尸体”,那个人被抬出去时,春妮分明看到,他的胸膛还在微微起伏。但在这里,只要他哪天爬不起来,就是个死人了。
但这些人昨天遭受的厄运是由她而起,她不能坐视不理。
春妮自认为是一个有点智慧和胆略的普通人,但在面对这些完全没有人性的倭国人时,她迷茫了。对方没有软肋,也就是没有谈判的可能。
想让他们为自己办事,只有掏钱贿赂。可这样做的话,又跟陈疯子拿钱买平安有什么两样?这些人就像吸血而生的水蛭一样,只要抓到她有一点敲诈的可能,就会死咬住不放。
她出钱帮助了这些人,很有可能把自己也带进沟里。
上次她只是出了点小钱请狱警们买了点东西,那些狱警们看见春妮,眼睛里都直接闪着金子的宝光。还有两个乘人不备想骗她出牢房,一看就不会有好事。春妮记得山本才是有资格提审她的人,任他们再怎么威胁,在狱友们的帮助下,也没有踏出监狱一步。
这些人的医疗费不会是个小数,她就算有能力支付,全部掏出来,也只是徒劳引人贪欲,将其贪墨,对狱友们的治疗没有半点好处。
春妮思来想去,出了八十块法币,合计四块钱大洋,请狱警帮忙熬了一桶姜汤,让那些狱友们喝下再说。
即使只出了这一点钱,春妮也感觉到,狱警们巡视到她这间牢房时,总会有意味不明的目光向她注视。
这一点,连春妮同个牢房的狱友都注意到了。
“顾小姐,你这两天留点神,”刘昌盛挪过来,低声对春妮道:“我看鸡蛋壳看你眼神不对,怕想对你下手。”
他说的鸡蛋壳,指的就是那位刚刚从他们牢房走过去,脑门亮得像鸡蛋壳的狱警,他是华国人。听来得久些的狱友们说,这个人巴结倭国人,整治华国人是最积极的,是倭国人最大的狗腿。
那些倭国人有想做的事,一般会通过他来向华国人指示。
但最近两天——
“刘叔,我怎么感觉,这几天鸡蛋壳没有像以前那样,跟倭国人走得那么近了?”
“认识到自己不如狗的地位了吧。”刘昌盛兴灾乐祸地笑道:“昨天当着我们的面,他被川上甩了好几个大嘴巴,丢大面子了,没处撒火呢。你小心些。”
“我不是说这个,”春妮道:“像他这种人,汉奸都能上赶着当,那点面子又值个什么?我是觉得,怕是他们之间有什么事发生,不然你看,他每回都巴在那几个倭国人身后巡监,这回身边却换了人,你看能不能打听到原因。”
刘昌盛为人讲义气,进来不过三四天,就团结了大部分狱友,还认了邻近几个牢房的狱友当老乡,消息来源是他们这一间牢房里的人最广的。
刘昌盛答应下来,并很快带来了原因,兴灾乐祸道:“那几个倭国人前几天抓了一个老头进来敲诈,没想到那个人是鸡蛋壳的舅公。鸡蛋壳舅公全家找到他,求他把人捞出来,那几个倭国人不答应,鸡蛋壳跟他们争吵,还被收拾了。看见他脑门上的红印没有?那就是被倭国人用枪托敲的。”
“这些华国狱警是不是经常被倭国狱警欺负?”
“那还用说?我兄弟说了……”刘昌盛又扒拉扒拉跟春妮说了好几个类似事件。
春妮心里有了数,又叫刘昌盛打听,这些华国狱警中,有谁是被倭国人欺负得最厉害的,又有谁,最后,一个名字落入她的视线——牛二娃。
按狱友们的说法,牛二娃在来海城闯生活之前,就是个地道的农村小子,大字不识一个。后来他家乡遭灾,被族叔带到海城加入了青帮——没错,这个时候,青帮已经有一部分投靠到了倭国人这边。
他加入青帮之后,被帮会前辈指派到这座监狱当狱警。这也是这座监狱里大部分华国狱警的来源,他们知道自己在给倭国人做事,可出身和学识的限制,只能让他们意识到这可能不太好,但为了有条活路,多挨点骂做份工很合算。
牛二娃因为脑子轴,说话还不好听,得罪了不少人,经常被人欺负捉弄。
这里的人捉弄人可不是学校里放蛇放虫,往椅子上涂胶水这种小恶作剧。
牛二娃在这里被戏弄关过禁闭室,被滋过水枪,被吊过光猪,还被迫光着身子在院子里绕圈跑……种种种种不胜枚举。有几次,狱友们听见他背着人偷偷哭,有人看不过眼,跟他说过话,安慰过他。
牛二娃也给要好的狱友们带过东西,并不从中抽成,是狱警中对犯人们最好的一个。
春妮听着听着,眼睛慢慢亮了。华国人这边不是铁板一块,难道汉奸和倭国人就是磁实铁杆的一条心?
她让狱友们帮忙带话,说有事请牛二娃帮忙,在当天晚上见到了他。
这是个朴素憨厚的青年,单从他的外表,根本无法把他跟那些汉奸坏人联系起来。
春妮用托他代买些油茶面为由,跟他搭上了话。
油茶面用干面粉加点糖和坚果炒制而成,最适合他们这些犯人带在身边吃两口补充营养。
牛二娃果然是个憨厚的人,春妮一口气托人带十斤,他只犹豫了一下,说十斤太多,他没法子避着人将面带进来。在春妮答
应说,可以分数次带进来之后,他立刻便答应了,还推拒了春妮说的付给他的辛苦费。
“我有饷钱,你要是有多的,我多买点面给你带进来。牢里这些叔爷们过得苦,多的请他们吃。还,还有你,小姑娘家的,可苦着这些日子了吧。”
春妮心里更是满意,又引着他问了些别的话,将他家里的情况人员都了解得差不多了,忽然问他:“二娃哥,你也觉得我们过得苦?”
牛二娃点了下头,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警惕道:“你问这个干啥?我就是个小看守,啥也做不了。”
春妮一脸委屈:“二娃哥说啥呢?我能干点啥?我是还有个忙想请你帮帮。放心,不会让你为难。”
“不为难?”
“不为难!”
“那……那你说吧。”
第181章 181 目的
依牛二娃在监狱的地位, 他也帮不了什么大忙。
春妮叫他,只为了搭关系,本也不是为了真的求他做什么事, 因而只求他帮自己另外带了两顿外面卖的饭, 好话不要钱地跟他说。
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原本就最招人待见,何况牛二娃没怎么见过世面,春妮又刻意奉承,两顿饭下来,牛二娃已经很愿意跟她说些心事。
慢慢的,两人说到他天天被人欺负捉弄的事上,春妮教他道:“整个监狱里都听倭国人的话, 你别理那些使坏的华国人,找个倭国人给你当靠山。”
牛二娃愁眉苦脸:“我也想啊。可那些倭国人要么不理人, 要么说鸟语,我能巴结谁去?谁会把我一个乡下小子看在眼里?”
春妮如今有一整个监狱的犯人当耳目,消息比牛二娃灵通多了。指点他道:“我今天看到小林楼长,他似乎有些上火。你买二两杭白菊菊花茶送给他, 让他喝了清火,他肯定会记住你。”
这座监狱里只有狱长, 副狱长,以及每层楼的楼长,还有两名负责后勤的员工是倭国人, 其他的全是华国人,而小林楼长正是牛二娃的顶头上司。
牛二娃为难:“啥?买茶?我哪有那个钱?”这座秘密监狱说到底只是外围机构, 资金有限,连狱警都只能请到青帮外围子弟,怎么可能发出多少薪水?
正因如此, 这些狱警们占据地利之便,才会一有机会便找准有钱没根基的商铺老板下手讹诈,也算是开辟第二职业。
春妮自然不会让他为这点事绊倒,给了他一点钱,指点他买完菊花,又买了些清肝下火的药材,嘱咐他送给小林煎服。
这事过后不到一天,牛二娃就欢喜地来找春妮,说小林今天吩咐他做了不少事,那些同事们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只要有机会就来整他了。
春妮给牛二娃提的建议很快派上作用,他对这小姑娘自然也更加信服。
其后,春妮又指点牛二娃认准那几个欺负他的华国人同事,单挑他们落单的时候揍他们。牛二娃是种地长大的汉子,不会打架,也有一身蛮力气,跟那些城市里长大的小瘪三可不同,他下起死力气来,比他们狠多了。如此来个一两回,那些人怕了他,看到他就躲着走。
搬掉最大的心病,牛二娃自此神清气爽,整个人从里到外都发生了改变,说话做事自信了不少。
春妮再指点他几个巴结上司的小技巧,终于有一天,牛二娃兴奋地过来跟春妮报喜:“小林楼长把我跟他排到一起,让我明天跟他一起值勤啦。”
这个位置以前是鸡蛋壳的,但自从那天他因为舅公的事得罪小林楼长之后,就此被排挤成了边缘人。
春妮猜测,大概小林楼长怕他报复自己,刻意将他边缘化了。哪怕在众狱友们看来,鸡蛋壳不止并无此意,还为着挽回倭国人的重视而绞尽脑汁呢。
春妮笑着恭喜他一句,牛二娃吃水不忘挖井人:“顾小姐,要不是有你指点我,我不会有今天。我明天买些好吃的,咱们庆祝庆祝。”
春妮脸上的笑容敛下:“还是不用了吧。”
牛二娃以为她客气,想着劝她两句,便听这和气漂亮的小女孩神色暗淡:“今天吴阿爷的病又重了一些,二娃哥要是有钱,给他买些软烂好消化的食物,他怕是没几天了……我就不用了。”
牛二娃也没那么开心了:“吴阿爷也要到这一天了吗?……怎么这几天牢里死了这么多人?”
“冬天来了,这里没吃没穿的,还又冷,怎么熬得下去?”春妮问他:“这几天牢里又死了多少人?”
“没数,昨天光我当班的时候,就抬出去五六个。”
春妮惊得咂舌:“这么多!那你们这几天不是忙坏了?”
尽管倭国人不在乎华国人命,但人死之后,尸体是需要处置的。一天五六具尸体,对这个设施简陋,人员紧张的不专业监狱而言,专门抽出人手处理,也是不小的麻烦。
“是啊,小林楼长昨天排值晚班,因为找不到多的人手,还发了老大的脾气。”牛二娃对春妮已经有了无话不谈的架式。
“死这么多人,还不是因为条件太差,生病的人多?你看我们的垫褥都是沤烂的,人天天睡在这上面,怎么可能不得病?”春妮摆出很有经验的样子,笃定道:“要是让情况恶劣下去,说不定还会得瘟疫?”
“瘟疫……你是说疫病,这不能吧?”牛二娃小时候,家乡是闹过疫的,他可太明白瘟疫的可怕了。
“这有什么不能的?”春妮趁机科普:“瘟疫的来源之一,就是不洁的用水和不洁的生活环境。你想想,咱们监狱才有多少人,每天就死这么多人,正不正常?”
“咱们监狱两百多个犯人,一天死五六个……天老爷,你不说我还想不起来咧,咱老家那年遭疫,也没死这么多人咧!”牛二娃一下蹦起来:“不行,我得跟小林楼长说道说道。”
“回来!”春妮急忙叫住他:“你打算跟小林楼长怎么说?”
要真让他这么危言耸听地到倭国人面前恐吓一通,为了掐灭源头,说不定他们会干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
何况牛二娃是被她拿话套住了,每天抬出去的五六具尸体中,有多少是真正死于疾病,而不是伤势过重恶化的问题?
“我——”牛二娃急得说不出话,还是求救地看向春妮。
春妮让他坐回来,道:“没凭没据的,小林楼长怎么信你?要不,你说动小林楼长帮狱友们请个大夫来检查——”
“监狱不会拨钱的。”
春妮也没指望这些汉奸倭国人会干一点人性化的事,她的目的不在于此。
她道:“那我们就想办法先把狱房里的垫褥换了。”
“那能换啥?我听着怎么比请大夫还贵?”
“最起码不能再用
这些沤烂的稻草,哪怕是换些干净的新稻草,也比这些鬼东西强。”春妮直白地嫌弃。
牛二娃琢磨半晌,干稻草随便什么地方都有。大不了每天运尸回来之前,开车到郊区铲两车,都很方便,做到这一点的确不为难。
他跟春妮商量了一下实施的细节,有些忐忑地准备离开:“要是楼长不答应,你可别……”他望着瘦得越发显得眼睛大的小姑娘,改口道:“大不了,我从家里给你抱一床我的褥子来。”
“不行的,褥子不好夹带。二娃哥,我不能让你为难,”春妮表现得十分通情达理:“要是行不通,我不怪你的。咳咳咳。”
听见她的咳嗽,牛二娃愧疚地脱口而出:“你别这么说,我一定得把这事给你办成了。要是办不成,我也没脸来见你了。”
春妮拳头抵着嘴唇,咳得惊天动地:“二……娃哥,千万别……咳咳咳咳——”
她话都没说完,牛二娃已经离开了。
第二天下午,每个监室都领到了一扎厚实干燥的新稻草。
牛二娃这天晚上来跟春妮说悄悄话时,腰杆都挺得比平时更直:“顾小姐,今天晚上,你们能睡个好觉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