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常先生一家人住在英国公使借给他们住的小洋楼里,想吃什么肯定都不缺。唯独家乡味,是买不来的。
过年了,就该甜甜蜜蜜的,春妮做了他们钟县人过年最爱的蜜三刀和豌豆糕。
这两样甜点,豌豆糕提前做完,第二天拎着就能走,蜜三刀却要现炸才香。
第二天,春妮仍像往常那样起了个大早,揉面,饧面,熬糖浆,起油锅,炸面饼……
变色没多久的蜜三刀刚冒出香气,油锅边就围满了流着口水的小孩子。
约瑟夫打头,领着格林先生家的两个孩子给春妮作揖:“密斯顾,你新年好呀。”
春妮直笑,给这些小孩儿一块炸酥了的甜点,小孩子们开心得笑出了豁牙。
格林家那位害羞的小姑娘米妮第一次吮着手指残留的糖汁扯了扯春妮的围裙,春妮没忍住,又给了她一块。引得那群小子们哇哇叫着不公平,又一次围了上来。
油炸食品果然不愧是可以让全世界吃货们团结起来的神奇存在!
格林先生他们在来海城之前应当经历过很不好的事,这个小姑娘几乎不跟自己家人以外的人说话。每回春妮看见她,她不是躲在爷爷或爸爸的腿后,就是吓得像小兔子一样,蹬蹬往回跑。
春妮随手捏了朵玫瑰花放进油锅里,起锅时往花芯里点了滴红糖水递给她。
黄亮亮的玫瑰花膨得胖胖的,小姑娘绽开的笑脸比花儿还膨,她开心地双手掬花,蹬蹬往楼上跑。
没一会儿,二楼的楼梯口,格林先生伸出脑袋:“密斯顾,米妮让我谢谢你的花,她说她很喜欢。”
春妮冲他挥挥手,让夏生张开纸袋,将炸完的蜜三刀放进去包好,招呼一声出了门。
姐弟两个赶到电车站,正好坐上最早一班的电车去了英租界。
往常的七点钟,电车上早该挤满去上班的人。这会儿半辆车都空着,电车司机跟姐弟俩搭话:“你们两个小毛头,大过年的,不在家到处乱跑什么?”
春妮抿着嘴笑:
“正要回去过年。”回亲戚家过年。
电车司机便自顾自唠叨:“过年不要乱跑,这个时候坏人多得很,前天吴中路丢了好几个孩子,都是大人一撒手,转头就不见了。还有一个,说是硬生生从姆妈手里抢下来的,家里人紧赶着去撵,硬是没撵上。”
姐弟两个被司机恐吓一路,到常先生家里坐定喝了一盅茶,夏生还捉着她的衣襟不愿意放。
常先生的小儿子文清来邀他去玩牌,他也不去:“姐姐,我哪也不去。”
文清冲他作鬼脸:“胆小鬼。”
春妮已经跟他们解释过夏生情绪异常的由来。
常先生伸手作势揍他:“浑小子,不许笑话弟弟。”
春妮没办法,拖着夏生站起来:“我去厨房跟常太太说话,你也跟我过去?”
“夏生,你跟我们一起玩吧。我爸爸说今天教我们下象棋,你会下象棋吗?”看来家庭变故的阴影远去之后,让文清恢复了孩童应有的活泼。
夏生动作迟疑了一下,春妮推他一把:“去吧,来之前你不是跟我说的好好的,要跟常家哥哥做好朋友吗?”
常家厨房热火朝天的,也在炸果子。
常老夫人站在油锅旁边,指点常太太:“油炸糖糕最要紧的是油温,你这个都冒烟了,糖糕外头焦糊了,里头都炸不透,来来来,重来。”
老太太看见春妮,笑眯眯地说:“小春妮肯定会炸糖糕,是不是?”
春妮低下头笑笑:“也没有。”
老太太道:“别谦虚啦。你做的蜜三刀我吃得出来,又酥又香,在家没少做这些吧?来来来,你教教你婶儿做糖糕。你婶啊,书读得出溜,灶上手艺还得再学学。”
常太太让出灶台:“是啊,你这小姑娘怎么这么能干,我听你常奶奶说了,这两样小点心可不好做。快来亮一手,让我也学学。你常伯伯喜欢吃这个,我总做不好。雅欣,你也来跟你春妮妹妹学学,别骨嘟个嘴儿,大姑娘了,在家什么都不做,像什么话。”
雅欣是常先生的二女儿。
春妮叫婆媳两个推着,加入了厨艺交流的话题。
到厨房的老中青三代女人端出菜肴时,夏生已经在客厅里大呼小叫:“杀他的马,快快快,大象飞过来杀他的马!”
常太太扬声叫:“吃饭了,快来收拾桌子,都来吃饭了。”
两个小家伙依依不舍,常文清头也不抬:“再等会儿,妈。”
夏生大叫:“哎呀,你动卒子干什么?哎呀,又输了。”
常先生哈哈笑,拖开椅子起身:“让你不听夏生的话。文清啊,你夏生弟弟比你会下多了。”
常文清还不服:“你再给我点时间,我肯定能下赢。”
夏生眼睛亮晶晶的看常先生:“真的吗?常伯伯,我真的比文清哥还厉害?”
常先生便说:“那吃罢饭了,我跟你下一场?也让你一个车一个马?有没有真功夫,得试了才知道。”
夏生开心得笑弯了眼睛:“那说定了。”
因为常先生这句话,接下来一顿饭,夏生几乎没安生吃,一会儿问:“棋盘上为什么写的楚河汉界?”
一会儿说:“那些棋子们都用的什么兵器,为什么车这么厉害,相这么不厉害。”千奇百怪的问题多得不得了。
常家人不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常先生一个一个解答,有时学他“唉呀”,“这个问题我没想过,得找资料查查”,偶尔坦率地说“这先生我也不知道”,叫小家伙得意得不得了,以为自己问倒了大校长,反引得他谈兴更浓,问的问题逾发千奇百怪。
一整天下来,夏生成了常先生专属的小尾巴。
望着一大一小的身影,春妮想起夏生昨天的那个问题,心底微微一叹。
而厨房里,常老夫人也在跟常太太叹气:“真是两个好孩子,可惜命苦。”
常太太也叹气道:“可不是,向与昨天还在跟我说,要不是他怕给孩子带来麻烦,真想认他们当个干亲,哪怕是收个徒弟,以后常来常往呢。可那些倭国人盯我们盯得紧,目前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你也别太记挂,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但望这两个孩子以后都好好的吧。”
第67章 067 拉近距离
春妮拒绝了常先生一家一起守岁的要求。
吃完代表团圆的年夜饭, 姐弟两个乘坐最后一班电车回到了自己的家。
今年是姐弟两个头一年单独过年。
往年不到中午,村里长辈和家里的奶奶都该忙活着做鸡做鸭来祭祖。
春妮也说不好自己信不信这些,但想到往年家乡那些连名字都说不齐的祖宗们都能吃到子孙们供奉的糕饼果馔, 她就坐不住了。
万一因为她今天偷懒, 妈妈和奶奶在天上挨饿怎么办?
春妮让夏生收拾出小书桌当供桌,起锅卤了些肉和香肠。
姐弟两个趁着夜色,将供桌抬到院子里,面向东北——那是他们家乡的方向。她摆出前些天偷空自己做的橘饼,还有今天的蜜三刀和豌豆糕,洋奶糖也不能忘,再摆出一碟卤肉, 一碟香肠和一整条红烧鱼,小书桌直到满得放不下东西, 她才停下。
村里祭祀少不了猪头,在海城没条件,春妮用面粉捏了一个假猪头,搁在油锅里炸成金黄色, 再拿红糖水点了猪眼睛,放在供桌的中间。夏生吸着鼻子, 取出黄表纸,一张一张地折元宝。
火烛静静燃烧,一张张纸元宝被投放进火盆中, 春妮低声跟天上的亲人报平安:“……夏生和我从出家乡开始,一路遇到的都是好人, 海城人也特别好,特别大方。我们在城里天天吃鱼吃肉,过得可好可好了。你们看, 我们俩都长胖了……”
“密斯顾,你们在做什么?”闻见院子里的香气,约瑟夫和几个孩子从面包房跑了出来。
春妮怕他们乱跑弄坏了祭品,解释道:“我们这里过年了要祭拜亡人,这些东西是给她们吃的。”
“可是,她们不是死了吗?死人怎么吃东西?”约瑟夫从未见过华国人祭拜祖先,他很好奇,并不知道自己的问话有哪里失礼的地方。
“你胡说!她们才没死!她们是回天上去保佑我们了!”夏生对约瑟夫怒目而视。
“她们就是死了,就是死了!”约瑟夫被朋友突如其来的愤怒也激怒了。
夏生愤怒地从鼻子喷气,握着小拳头想去追他,让春妮喝斥一句:“老实跪着,钱还没烧完!”
夏生委屈地红了眼睛:“姐姐,妈妈是去天上去了,她没死,对不对?”
春妮摇摇头:“夏生,你该长大了。”
夏生“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也许从家乡出来之前,他还不太明白“死”是什么意思,可经历过那样惨烈的旅途,他又怎么会真的不明白?他只是固执地,不愿意去相信自己此生都再也见不到至亲一面。
春妮静静地烧着纸钱,没阻止他。哭泣是小孩子的权力,就像不知为什么没有走的米妮一样,她也在院子里放声大哭。
夏生被吓得都不哭了:“姐姐,米妮怎么又哭了?”
春妮将供桌上的糖果拿给她,小姑娘别着双手不肯接。
格林先生很快跑了出来,抱住小女儿。
父女两个叽哩呱啦说了几句话,小姑娘环住父亲的脖子低声抽答,格林先生同姐弟两个歉意地解释道:“米妮是听夏生说起妈妈,想起了她母亲,她妈妈也是在几个月前去世的。”
他轻轻拍击着小女儿的背,不知又说了什么,小姑娘弹动双腿,从父亲身上挣下来,跑到姐弟两人面前,盯着他们面前的火盆看了会儿,对春妮说:“妈妈。”
春妮一怔:格林先生一家人现
在都能说些华语,只有这个小姑娘,因为胆子小,几乎没怎么同他们说过话。偶尔蹦出几个华语单字,也不超过一只手掌。
倒是夏生站起来拉小姑娘:“你也想你妈妈了是不是?我也想。你给她烧点钱去,她收到你的钱,就有钱下凡来看你了。”
春妮:“……”夏生这孩子把祭祀烧纸脑补成什么了啊?
春妮去看格林,她知道他们犹太人有自己的宗教规矩。
但格林鼓励地推推小姑娘的肩膀:“去吧,去跟妈妈说会儿话。”
“妈妈会听见吗?”小姑娘的眼泪还挂在腮帮子上。
“会的,”格林帮她擦干净眼泪,吻了吻小姑娘的面颊:“去吧,告诉妈妈,你过得很好。”
这天离开前,格林再一次跟春妮郑重道了谢。
他说:“自从她母亲死在她面前之后,我们都很担心她,但她一直拒绝跟我们讨论这件事,直到今天。她能哭出来面对这件事,我很高兴。谢谢你们。”
“米妮的妈妈,她是怎么死的?”春妮看了一眼小姑娘,也许大哭一场让她释放了足够的精力,现在她靠在格林先生的肩头,已经闭上眼睛睡着了。
苦难会拉近人之间的距离,格林先生听说过小姐弟俩的遭遇,他今晚很有倾诉欲。
“我们听说了波兰犹太人的事,害怕被那样对待,在德国攻占英国之后,我们担心在一起走,谁也走不了。原本商量的是,我带着霍利,她和普尔南带着米妮分两路离开英国,再到奥地利汇合。我和霍利走得很顺利,米妮妈妈却死在逃亡路上。普尔南付出了一条腿的代价,才带着米妮抵达到了华国。如果那个时候,我跟她在一起,她也许不会——”
格林先生面颊肌肉抖动着,他说不下去了。
一颗奶糖递到他手上。
“吃颗糖吧,听说吃糖可以让人忘记烦恼。”
“谢谢,”格林先生借剥开糖纸的动作别开眼睛,抱着女儿起身:“我得回去了。以后,要是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地方,你们可以到医院的药剂室来找我。”
春妮谢过他的好意,转过头去招呼夏生回房,却见夏生盯着父女两人的背影,眼中是快要溢出来的艳羡。
她的心像被什么抓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