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生跟她不一样,他从来没见过父亲,渴望父亲是本性。但这半年里,他肯定是看出了什么,从来不提让她为难的要求,她不该自以为是,以为他只要有自己这个姐姐就够了。
奶奶临死前一直盼着渣爹回来,她妈答应过奶奶,不管用什么法子,也要叫他回家乡看一眼,给爹娘烧次纸。可是奶奶死之后,她妈就病倒了。这件事,妈妈临死前交给了春妮,她却因为心里的排斥,只在到海城的那一天去找过一次。
不管渣爹是怎样的人,他是死是活,也要有个说法。
守完岁,姐弟两个躺在床上。
春妮没有睡意,隔壁夏生翻来覆去的,不知在做什么梦。
“夏生,你想去看爹吗?”
一帘之隔,夏生的动作猛地一顿。他果然没睡着。
春妮在心里叹了口气:“我打算明天去爹家里拜年,你高不高兴?”
“不高兴,”夏生的声音闷在被子里,有种形容不出来的委屈:“我不去。”
这春妮就不懂了,讶道:“你不想爹吗?”
“不想!”夏生猛地掀开被子:“姐,你以前是不是骗我?爹他根本不想要我们?”
春妮没作声。那时候她以为渣爹会是他们在海城的依靠,编了许多瞎话让夏生不敌视他,现在,她不想再骗他了。
夏生的声音带上了哭腔:“爹要是真想我们,他会不来看我?我长这么大,还不知道爹长得什么样。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夏生有一条说得不对。
他出生第三年那会儿,渣爹其实从海城派了人来。来人带话说,渣爹派他来接老娘和儿子去海城享福,话里话外不提春妮和她妈。
她奶奶一辈子什么没经历过,哪还不明白,顾茂丰他这是要光明正大抛妻弃女啊!
虽说这些年他的态度摆在这,大家心里都有数,但春妮妈已经没有了娘家,渣爹这话一撂,是要把发妻往死里逼。她奶奶当即踮着小脚,将来人连东西带人打出门外,村里村外哭了好几天,把渣爹的错处都骂出来,又哭她儿媳妇守这么些年活寡,家里家外操持不容易,才堵住了那些长舌妇的嘴。
但自那以后,奶奶心里气恨不孝子,又要开解儿媳妇,一支蜡烛两头烧,日日操心,渐渐坐下病来,没两年就去了。
渣爹虽然不是个东西,但奶奶对他们娘几个一向没话说。老人家最后的遗愿,她的确不能随便敷衍。
“睡吧,明天起早些去拜年。”她蒙头倒下,把这些烦心事暂时都抛下。
夏生嘟嘟囔囔的,一会儿说不去,一会儿又问春妮,明天穿什么衣裳。春妮不理他,他自己翻了会儿身,也睡着了。
去渣爹家,跟去常先生家不一样。
春妮把姐弟两个从家乡带来的旧袄子翻出来,因为她时常穿它去买煤球,这袄子才翻晒过,倒没什么怪味,也不打眼。
她摁着夏生穿上,嘱咐他道:“一会儿去了爹家里,不要人家问什么你说什么。要装得可怜点,爹才心疼你。”
夏生嘴巴撅老高:“我才不要他心疼。”到底顺从地穿上了。
初一是走亲戚的时节,姐弟两个在电车里被挤来挤去,下车时满脸菜色,几乎分不清东西。
夏生对着道旁的梧桐树干呕几下,春妮忙抚着他的背问:“还难受不?要不要喝水。”
夏生摇摇手,没等直起身来,姐弟俩背后突然有人问:“你是……顾家大小姐?”
会这么称呼她的,满海城只有一个人。
春妮扭头过去,却先吃了一惊:“阿梅姐,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来人的确是她渣爹二房老婆请的娘姨阿梅。
春妮印象中的阿梅是个圆圆短短,满脸福相的样貌,而眼前的这个女人穿着件不合身的空心大袄子,腰微微弓着,脸上几乎瘦脱了相。
发生什么事了???
第68章 068 鸭毛街
阿梅将姐弟两个引到小洋楼外头:“看, 我说了,大小姐真的早就没在这住,这回你信了吧?”
春妮抬头看, 楼上露台处, 一个梳圆髻的娘姨在往外张望,是个以前没见过的生面孔。
“阿姨,这户人家以前的主人,你知道去哪了吗?”春妮的嗓门大,她这一喊,将邻里几户人家的窗户都喊开了。
隔壁的妇人“呀”地一声:“这不是秦家的大小姐吗?你还在海城呀?这几个月都去了哪啊?快过来我瞧瞧。”
春妮记得,这妇人夫家姓李, 前些年来海城时,李太太跟秦惠君就是邻居。不知两人先前有什么梁子, 为了给秦惠君添堵,她没少单独拦着春妮妈给她出馊主意使坏,可惜春妮妈主意正,没听过她的, 找到落脚地就从秦家搬走了。
春妮客气地道:“李太太,你知道他们的下落吗?”
李太太讶道:“你打听这些做什么?难道还要跟她做母女?”
“我来找我爹, ”春妮道:“我爹一年多不见人影,我来问你们这些邻居打听打听。”
李太太这才道:“顾先生还没回来?那秦惠君天天在屋里砸东西,骂顾先生没良心, 我以为顾先生是终于受不了她的霸道,自己走了呢。”
春妮耐心地问:“那李太太知道他们哪去了吗?”
李太太掩嘴, 兴灾乐祸地笑:“这我哪知道,秦惠君保不齐去了哪家书寓当……娘姨呢。秦家呀,算是彻底败啦。可怜顾太太一个干净人儿, 往后日子难过着哪。”
春妮不言不语听着,一边的夏生不耐烦了,翻了个白眼:“姐姐,她什么都不知道,我们走吧。”
李太太登时竖起眉毛:“你这个小毛头,怎么说话的?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告诉你吧,前几天,我娘家兄弟在帕登路那看
见过她,她一准在那又操起了旧业。”
帕登路在爱沙路旁边,都是城西最乱的越界筑路区,春妮时常听码头那些赌棍们说起位置。若说爱沙路上到处都是赌馆,帕登路上则林立着另一处“万国博物馆”——大大小小的中外妓院。
海城的妓院也分三六九等,最上等的堂子和书寓不论,但有人沦落到帕登路,那就只能等死了。那里是海城最下等的娼寮,在战前集中着大量的外国水兵,现在是各路亡命徒的享乐天地。
如果秦惠君真的在那附近出现,她的情况可能真的不太妙。
为免李太太在胡乱吹嘘,春妮没急着去找秦惠君,先回了闸口路的家。
分别前,她塞给阿梅两块钱:“阿梅姐这回别再轻易相信别人了,拿着钱先去找个正经的住处吧。”
阿梅哭得昂昂的:“大小姐,你真是个大好人,我那时候该劝我们家大小姐把你留下来的。”
春妮心道:别了,幸好你家大小姐没收留我,否则说不定我现在跟她一样,也被人盯上了到处躲债。
春妮把来之前从家里带的糕饼给了她一块。
阿梅几乎是夺过来,几口将糕饼塞入口中。
春妮皱眉:“阿梅姐,你有多久没吃饭了?”
阿梅大约也觉得这样不体面,讪讪地低下头:“也没两天。哎呀,大小姐,我吃了你的饼,你们会不会没吃的了?”
她说:“你以后别叫我大小姐了,我也不是什么大小姐。”
阿梅:“啊?不叫大小姐,那叫什么?”
“就叫我名字,我叫春妮。”
“好吧,春妮。对了,我还没问过你,这些天过得怎样?”
春妮却道:“秦家这些时日发生了什么事,我到现在都没弄明白,阿梅姐,你跟我讲讲吧。”
关于秦惠君的事,阿梅知道的也不多。只知道顾茂丰走后,他们在银行的一笔贷款到期,这笔贷款正好以秦惠君之前居住的那栋小洋楼为抵押物,银行人来收债,将主仆两个赶出来后,阿梅就被秦惠君撵走了。
这已经是三个月前的事,现在秦惠君在哪,阿梅也不知道。但这妇人憨傻归憨傻,知道自己那些年能有一碗安乐茶饭吃,是托了秦惠君的福,总盼着能再遇见她,看她过得好不好,时不时便来以前秦惠君经常逗留的地方找一找。
因此,她跟春妮约好,让三天后两人在帕登路碰面,到时候一起去找一找秦惠君。
数年前春妮同母亲刚到海城,在秦家住的那几天,阿梅曾对她们有所照顾。这不是什么为难的要求,春妮答应了她。
难得她自己出了秦家被人骗光钱财,无家可归,还知道惦记旧主。
…………
回家之前,春妮先去了春园弄王家一趟。
正好王家两兄弟和李德三都在,听了春妮的要求,王老六胸膛拍得啪啪响:“小顾姐的事就是我王家兄弟的事,我这就叫几个兄弟,一定在三天内帮您把人找出来。”
王老六在城西混了几个月,他兄弟又托春妮的福,谋着几件好活计,如今手里有些钱财,身边又跟往时一样,很是聚拢了几个酒肉朋友。
他真个将春妮当姑奶奶伺候,不出两天便捎来了消息。
“我有个兄弟曾经见过她,她以前经常去我兄弟干活的当铺当东西,不过现如今也有半个月没见到她了。”
春妮又花了点钱,请王老六的兄弟帮她找人。不想这一找,找到工厂再次开工,多米诺骨牌一套套卖出去,直到快到正月十五,才再次听见秦惠君的准讯。
“她住在华界的鸭毛街,这娘儿们,我是说,这位大姐挺机灵的,怕人找到她,每次坐车大老远专门跑到那种地方当东西,要不是我兄弟盯得紧,真要被她给溜了。”
王老六跟在她身后,略有迟疑:“她情况不是很好,我兄弟说,她得了肺痨,小顾姐,你真要去见她?”
春妮顿了顿:“这消息你是从哪来的?”
“我兄弟问过她的邻居,他们都这么说。她房东说,她经常去医馆抓药熬来喝,应该是真的吧。”
“那你别跟着我了,我自己一个人去。”
春妮思忖着,秦惠君若是真的得了肺痨,倒不好再叫上阿梅姐。她拿出空间里的存货武装到牙齿,倒也不惧这区区的传染病。
鸭毛街跟学校没有直通车,春妮转了好几趟车,最后在满鼻腔的腥臊味中找到了地方。
原来鸭毛街的意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这附近是海城的肉市市场。鸭毛街恐怕集中了全海城所有的鸭子,春妮走在街上,时不时需要逐开空气中飘起的一蓬蓬细小的绒毛,街道两旁,尽是用笼子装起来的鸭子,鸭笼垒成金字塔般的山形,正列队等待开笼屠宰。
秦惠君住的老城厢就在其中一座鸭笼山后头,从店铺后边的楼梯上到二楼,秦惠君就住在二楼尽头的一间背阴小房间中。
春妮站在门边看了会儿,屋里的女人形销骨立,不过大半年的功夫,跟阿梅一样,瘦得脱了相。
这是秦惠君?这是那个身材饱满,皮肤光滑鲜嫩,每个星期要用牛奶洗脸的秦惠君?
春妮想起那些年裹在这她身上的,那些鲜艳的旗袍,只觉恍如隔世。
秦惠君握着帕子,咳嗽声顿住:“你是?”
春妮在上楼之前,头上戴了副防病毒的面罩,还给自己穿了件防护服。她的这身防护装备是末世为了应对病毒环境研发出来的最强装备,她穿在身上,安全是安全了,但很像个外星人。
秦惠君明显误会了什么,她猛地从枕头后边抽出一根棍子:“你别进来!我要叫人了!”
春妮的声音从面罩后边传出来:“你别激动,我是顾春妮。”
“咳咳咳咳”,秦惠君撕心裂肺地咳起来。她身体剧烈颤抖着,棍子掉在地上,整个人也向后倒去。
春妮不得不上去扶住她,给她倒了杯水:“你先喝杯水,我们再说。”
秦惠君握着杯子,手上的青筋突出来:“你看见了,我这里什么都没有。若你是来追债的,屋里的东西,你看上哪样拿哪样,反正我也活不了多久了。”
她没听见春妮刚刚的那句话。
春妮百思不得其解:“这才半年多的功夫,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我怎么变成这样了?”秦惠君咬牙切齿:“你们不是最清楚吗?我的那位好丈夫背着我贷了那么大一笔钱,不都是你们合着他干的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