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距离新年已经只剩三天。
按照海城其他学校的放假时间,春妮他们的学校放学已经算顶顶晚。但这里的学生特殊,很多需要学校中午的那餐饭混个肚饱, 校长便一拖再拖, 直拖到腊月二十七号这天才正式放假。
之所以拖到这样晚,还是因为前些日子校长领着几个老师早出晚归地到学生家家访,对学生们的家境摸底后,在腊月二十五和二十六这两天中,他专门为最贫困的那批学生发放了五到二十斤不等的粮食,以及五个鸡蛋,还有十斤左右的煤球。
别看只有这几斤, 省着点吃,每个人也可以吃十来天, 直到学校春节过后上课。
光是这一笔支出,学校又花了小五百块。幸好年前多米诺生意争气,否则老师们可不敢叫校长这么挥霍。
学生们放了假,老师们还不得闲。
王老师要配合老帐房扎帐;林老师和学校从吴江大学挖来的几位化学人才正研制彩墨;尹老师跟着校长, 校长不放假,他更不能放。至于胡夏两位女老师, 别的老师都有正事忙,批改卷子不就落到她们俩身上了?
还有舒老师几个吴江大学来的机械高材生,包教授上回来学校一通忽悠, 竟让方校长这个铁公鸡点头,拨了点钱同意让舒老师几个物理老师成立实验室, 说是要研究电机。
春妮当时心里呵呵两声:就他们满海城淘换几天,只淘到几块电极,几根铜线和灯炮开关, 连个变阻器都没有的条件,说研究电机,不是做梦是什么?
这些人打量她跟方校长一样,不懂他们的那些公式定理,不跟包教授那天讲的一样吗?舒老师对他的破竹机还贼心不死呢。
包教授偏偏捏着校长嫌电机贵,怕电机出毛病修理贵这条心思,愣是说服他,说几个老师把电机研究透了,万一遇上毛病,自己就能修,不是很好?
方校长这辈子就在村塾里读过几年书,写得一笔好字。要不是跟学校的创办人江先生有点拐弯亲戚,也谋不到□□一职,最后因缘际会还当了校长。因此,他总怕自己哪里做得不好,叫人笑话,特别谦虚,特别信学问高的人说的话。
方校长品品,人家怎么说也是大教授。
包教授跟他再三保证,不会真的拆解电机。校长想想,他们报上来的实验室毛都没有一根,现在还在学校操场搭的棚子里糊弄呢。这些器材说白了也就是几十块钱的事,点头答应了。
春妮:“……”好酸好酸。
每回她跟校长说要买点啥,校长跟防贼似的,问完这个问那个,末了还总要抠个块儿八毛的,说叫春妮再给掌柜的磨磨价。虽说后边会给她按实价补齐报销,但有包教授作对比,那当然叫人不爽气了。
就这样,工厂工作到二十九当天,还是百货公司放了假,年前的生意都做得七七八八,方校长才通知员工们都歇了业。
因为生意不错,校长过年的大红包发得也大方。从韩厂长开始,春妮和郑经理几个管理每人都发了十块钱的红包,鲁师父和韩师父这样的技术人员也有八块钱,再往下,像王老师和工人们,人人不落空,都有少到三块,多到五块的红包。
红包别看多,不是最实惠的。最实惠的,是学校发的各种物资。
像煤炭这样的,早在一月冒尖,校长就张罗着发了一圈。李德三也给学校找了不少的便宜货,鱼虾蛋,糖米油,过年最愁人的大宗年货,校长这个细致人都给想到发到了。
要是让老师们自个儿买,不知多花多少,还不一定买得到。
除此之外,校长不知打哪听着一个渠道,找羊绒厂给每个老师买了条微瑕的羊绒围巾。女老师戴红色的,男老师戴蓝色的,围上去大方又保暖,可把他们开心坏了。
人人有礼,个个手不空,挨个谢过方校长的大方和这大半年的照顾,老师们很快告辞离去。
就是工厂工人们有些难办。
学生放假后的这两天校长可着鸡鸭鱼地买,说是给他们过年加班的加餐,吃得人红光满面的。到工厂关门时,有工人还舍不得离开呢,派了代表来说服校长,干脆三十守完夜,初一再接着过来干。
翻过年没多久就是元霄节,那时候肯定又是一拨好生意,工厂只要求初六来上工。可年关难过,趁能干时不多干点,再往后不知道又是个什么阵仗,大伙都舍不得浪费这好些天的时间。
可从古到今没有这样的道理,再会刮人的地主老财,都不能让人大年根儿下的还来干活,连码头都要在二十九歇业呢。校长这么干,不是要让人指着脊梁骨骂吗?
原先住学校门房的韩厂长和韩师父早两天请假先回了乡。
站在大门口,送完一拨拨工人和老师,方校长叫来春妮,师生两个搬来凳子,贴完对子和窗花,最后,将韩师父做好的关公木刻画端端正正挂到了正门最中间。
木板上,关公大刀上的红缨子烈烈而飞。多好的东西啊,还是咱自家学校挂着好!
春妮看了眼码头顶边站的两列黄蚂蚁,过年都不消停。
方校长仰头望着板刻上的大刀,这时也在感叹:“关公多好啊,挡灾挡煞,有他老人家看着,保佑咱学校一年一年地,平平安安,大人孩子什么事不出才好,直到——”
直到什么,方校长没说,但两个人都明白。
大家从未怀疑过,这一天的到来。
春妮拢住手,拒绝了方校长的相送。腊月的海城很有些冷,师母昨儿个终于带着儿女赶到了学校,她拉着校长出来挂窗花时,师母正领着孩子们在屋里炸年糕。香甜香甜的年糕味窜得人心里跟着甜蜜蜜的,没必要跟着出来再受一回冻。
路的尽头,李德三跟夏生两个等在那。
“最后一点胡辣汤我给你留着,快喝吧,来年有个好兆头。”
春妮小摊上的“胡啦”汤越发出名,弄得这附近的居民时不时也喜欢来喝一碗,讨个好意头。
夏生从灶里摸出两个黑疙瘩:“姐姐,给你。”
春妮接过来,是两个带毛栗子。
“哪来的?”海城栗子不少见,但大冬天的,带毛壳的可不好找,可能新摘下没多久。
“二绺子给的。”
春妮过会儿才想起来二绺子跟王家兄弟一样,也是附近一个混帮派的小混混。自从她带着王家兄弟两个干过两回大活,往常那些看见她只知道猫腰跑路的小混混们见了她,个个“姐姐奶奶”叫得亲热,就是有那不擅言辞的,也咧着个大嘴笑得只差插条尾巴在背后摇。
大过年的,春妮不好说他,只道:“你少跟这些人来往。”
夏生说得头头是道:“我知道。他们看在你是我弟弟的份上才给我果子吃,他们都想请姐姐帮着找活干,可羡慕王阿进了。”
“那你还接?”
“二绺子给的,我肯定要接啊。”夏生啃了口栗子,鼻子上沾了灶灰都不知道:“上回学校来了一车纸,我看他在外头转悠,叫他过去帮忙,才这么一点纸,校长给了他两毛钱呢。”
码头上搬六百斤货,一次也才给六毛钱,还要抽四毛给帮派,二绺子这两毛钱赚得确实轻松。
春妮敲了一下他的脑袋,擦掉他鼻子尖上的灰:“鬼精鬼精的。”
李德三凑过来帮夏生说话:“夏生是聪明,他有两回帮我收钱,帐算得一分不错,溜得很,你别管他管得太紧了。”
喝完最后这一锅汤,春妮将摊子里的锅碗灶盆,能搬走的都搬上小摊平时买菜的车送回学校,回来时,李德三正在往门上挂平安结。
“明年见。”
“明年见。”
…………
回到石库门,吉拉太太的面包房仍跟往常一样开着。
他们犹太人不过春节,格林先生在院子里摆弄一辆旧自行车,这是他上星期从同事手里买来的二手货。普尔南老爷爷戴着老花镜在修理八音盒,翁婿两个礼貌地跟姐弟两个打了声招呼,接着忙活自己手头上的事。
同吉拉太太一家人来了好几年,华语还说的磕磕绊绊不同。小楼里的人都看得出来,格林先生一家人在很积极地融入新生活,包括瘸了腿的普尔南老爷爷在内,搬过来没到三个月,通用的华国语已经说得很像样了。
这一家子都是勤快人,普尔南老爷爷腿受伤不能再做事之后,他并没有闲着,经常在外边接一些如八音盒,发条玩具之类的帮忙修理。格林先生则是一位本国很有名气的药剂师,凭借履历很快在中英合作医院这样的大医院找到了好工作,邻居们要是有需要拿的药,总是能从他这拿到更便宜的。
夏风萍在昨天领着朱先生回了父母的家,于太太他们早很多天,在于先生放寒假后就收拾行李说是回乡下过年,留下春妮两个华国人跟这一街的高鼻子西洋人过起了华国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
家乡倒似异乡。
突然少了一个人,姐弟两个都不习惯。反正这会儿刚吃过饭,春妮引燃灶火开始烧火,招呼夏生折两个报纸帽子戴在头上,两个人绑好扫帚,像妈妈和奶奶在时那样,里里外外地打扫房子。
“姐,你说,爹家里这会儿是不是也在扫房子?”夏生站在凳子底下给春妮递抹布,突然问道。
春妮一怔:他们搬来闸口路后,夏生一开始还问过几回渣爹家的事,后边见她不爱提,不知猜到什么,慢慢也就不说了。
她原以为夏生年纪小,早就忘了的。
她往下看了眼,男孩蹲在水盆边搓洗抹布,似乎并没怎么在意刚刚的问题。
这让春妮一时不知该怎么拿捏答案。
就在这时,约瑟夫在门外叫他们:“密斯顾,你有电话。”
第66章 066 幸福感
电话是常先生打来的, 他邀姐弟两个去他家过年。
算算自从小半年前的那次,在常先生家里探过他一回病,春妮就再没见到过他。常先生虽没明说, 但春妮心里, 一直把他当师父看待。常先生百忙之中给她出的卷子,平时有了好吃的好玩的,常先生一家人也不会忘了她,让常文远来捎她一份。这一点关系,比她见过的师徒都亲密。
可是被邀请去过年,那是不一样的。
春妮猝不及防,慌乱道:“我去你们家过年, 这合适吗?”
“没什么合不合适的,”常先生的声音在电话里仍是那样温和:“小春妮, 我把你当成跟文远一样的后辈看待,你若是不嫌弃,只当我是你的一个长辈——”
“不嫌弃不嫌弃。”春妮激动得说话都瓢了:“就是我身上带着孝,您——”
哪能嫌弃呢?人家堂堂大学校长都没嫌她乡下人不体面, 对她一路扶持,她哪来的理由矫情?
常先生笑了:“到长辈家过年, 那不是理所应当的?我们新派人物,早不讲究这些封建道理。明天早点过来,家里就你师母一个人做饭, 忙不过来,你帮她搭把手。”
常老夫人身体虚弱, 多年不下厨。常太太操持一大家的家务,据说战前也在某间学校担任教职。自从她学校被炸之后,因为家里家外不太平, 辞掉帮佣的娘姨之后,一直没再出去工作。一个人照顾一大家子,的确辛苦。
“唉。”
常先生这样家常的说话,反倒让春妮的心落了地:他肯这样吩咐,显然不把她当外人。
春妮兴奋得在屋里直转圈子,老半天想起来:“夏生,你说明天我们去常先生家,带些什么礼物?”她也不是要得到答案,她就是太兴奋,忍不住想说话。
夏生却不知什么时候跑到院外,跟约瑟夫凑上头,举着他新得的木头小火车同小伙伴的铁皮小汽车厮杀在了一起。
这是春妮托鲁师父给他做的新年礼物,原本准备初一那天送给他,不知什么时候被他偷偷翻了出来。
真是玩性大的小孩子。
春妮张望一会儿,放下心来:刚刚的那个问题,应该没在他心里留下很深的痕迹。
反正房子打扫得差不多,接下来的事他也帮不上忙,春妮便由着他去了。
去别人家过年,肯定不能打空手。
春妮将这些天抽空攒的家底一样样从床底翻出来,打算挑件合适的礼物送给常家。
这里头最多的,是方校长给老师们买来的年货,有柚子,有蜜桔,还有干鱼,校长前些日子弄来的蛋已经被她做成了咸蛋和皮蛋,现在不到送人的时候。
还有些是德三给她淘来的红豆,绿豆,江米,大枣,还有桂圆等干货,以及喷香四溢的小磨香油和几块已经被炼成油膏的猪油。炼油剩下的猪油渣早叫她拿去包子摊,加点小白菜包了油渣包子,给帮工的李德三,二丫,还有两个新招来的学生拿回去当了福利。更好的五花肉也让她抽空熏成了腊肉,灌成了香肠,它们正整整齐齐吊在房梁上引人馋涎。
柜里还藏着贵得吓死人的外国奶糖和咖啡,奶糖是昨天夏太太让夏家司机接自家小姐回家过年时,给春妮捎的年礼,咖啡则是金小姐说是来附近逛街,捎带脚送来看她带的礼物。
鬼知道如今住在法租界的金小姐怎么会想到跑到公共租界来逛街。
但她后面正经给学校介绍了好几单生意,春妮心里再看不中她,看在生意的份上,也不能跟她断了往来。
生活就是这样,你总得面对一些你不喜欢的人和事。
今年工厂业绩好,小吃摊也做得红红火火,春妮蹭老师们的福利,跟着拿了双份的红包。年末攥着满把的银钱,终于舍得多花点钱买吃买喝。
现下满当当的物资塞满了半个屋子,让她心里充满了踏实的幸福感。
王地主家过年,也没有这么丰盛吧?春妮一样一样摸过这些在钟县小村子里绝难看到的好东西,满足地想。
这可是她到海城大半年就赚来的!
兴奋过去后,春妮打算亲手做点吃的给常家人送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