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上讲,多米诺骨牌最好的材料自然是动物骨头,但这种时候,这些外国人能找到春妮为他们做木头骨牌都不错了,哪来的余地挑三拣四?
春妮最后选择了楠竹作为骨牌的材料,多米诺骨牌制作不仅讲究美观,更讲究材料的质感。楠竹表面光滑坚硬,质感厚重,叩击声清脆悦耳,是她找到的,手感最好的材料。最关键是,楠竹很便宜,比最便宜的水曲柳还便宜。
春妮画出骨牌常用的几种规格,将之交给工匠请来的木匠周师父,放手让他们自己去做。
上回做过一回拼图,大伙都有了合作经验。这回不需要她再培训,就知道自行分工分头干活了。
春妮因为紧张的倭语课,只会在项目开始前抓一阵,等步入正轨之后,她立刻痛快放手了。
但骨牌任务布置下去后,她发现一个问题,她的准员工们速度有些慢。
多米诺骨牌一般不讲究“副”,而是论“块”算价。
纳尔逊先生这次代他朋友下了一千块骨牌订单,希望她在三天内做完。工厂里目前有三四十个人可以做出这种小竹块,速度最快的一个人,每天能锯一百多块木头。三五个人合作,三天之内一千块骨牌一点问题都没有。
但春妮算过一笔财务帐之后,瞬间不淡定了。
现在在工厂里工作的木匠们一天包三餐,每餐标准两毛钱以上,另外最低每月还有两块钱的薪水。做这副骨牌的五个人,光是人工费至少要三块三毛三分钱!
再加上另外的打磨人工费,工料费,油漆费和其他费用,这一千块骨牌,春妮至少要卖六块钱以上才可以回本。
纳尔逊先生一个月薪水多少?他的朋友一个月挣多少?他们舍得花六块钱以上买个积木?
何况骨牌的价钱不可能卖到这么低,任何产品其生产运输中必然要预留出损耗和产品开发部分,只卖成本价就是亏本。那她定价多少合适?
这真是个恐怖故事。
他们先前开发的积木之所以有这么高的利润点,除去低廉的产品成本之外,他们印出来的太阳才是吸引人们购买的关键因素。
大家愿意为了那轮太阳多出十倍的价钱。
可是单独做多米诺骨牌并没有很大的附加值,那她怎么说服纳尔逊出这么高的价?
诚然,她可以利用后世的先知设计出更多的多米诺搭建方法,可多米诺的有趣就在于它无限的可能性。人们可以自由发挥自己的想象力,搭建设计出心中的多米诺图案,生产商固定好它的玩法,这就无趣了。
成本太高是核心问题。
但控制好成本,如果租界内兴起玩多米诺的风潮,一个人订一千片,一个人订两千片……那将是比积木还高的利润!
“小顾老师,又遇到什么难题?愁眉不展的。”
春妮趴在桌子上没精打彩,耳边传来夏风萍打趣的说话。在学校里,她总喜欢跟其他老师一样,称她为“小顾老师”。
“工厂成本降不下来,你有办法解决?”春妮摊成一条咸鱼。
“别小瞧人嘛,你具体说说呗。”夏风萍在她身边坐下。
具体说说就具体说说。
春妮叹气道:“现在咱们工人的生产效率太慢了,单靠他们一个一个地锯骨牌,你说得锯到什么时候去?”
夏风萍也叹了口气:“倒也是。要是隆兴还在,咱们买台机器,肯定会快很多。”
“唉?海城有这样的工厂?”春妮抬头。
“当然有了。你以为海城是什么地方?咱们这战前好多机械厂,钢铁厂。可惜现在要么迁到了内地,要么被炸成了一片废墟。隆兴以前产的带锯机就是专门用来锯木头的。”
原来是她想当然了。
到海城之后,春妮没在报章上看到类似的机器广告,也没听身边人提过,以为目前这类机械还要依赖泊来品,好多趣这样的小厂子肯定买不起。
木行倒是接受来料加工,能将他们的木块处理到想要的规格,但他们成立玩具厂的初衷,除了缓解学校的资金压力之外,还为了创造更多的就业岗位,让学生学到更多技能。目前张先生的学校关张了好几个,那些原本其他学校的资金被一股脑拨到他们的学校。学校暂时不缺钱的情况下,第二个目的明显比第一个目的更重要。
想不到这时候就有国产木材的处理机械,这倒是一大利好消息。
“那你说的隆兴呢?他们去了哪?”
“炸了。”夏风萍无限唏嘘:“说起来,我小时候还去马伯伯家玩过,谁想到一场战争,说没就没了。哦,马伯伯就是隆兴的老板。”
“炸得什么都没了?”
“差不多吧,厂房倒了一大半。”
“那剩下的一小半呢?”
“你想问什么?”
“你说呢?”
夏风萍一跃而起:“我去给我爸打个电话!”
春妮被她带得心头一阵乱跳:但愿这回能有点好消息。
一刻钟后,夏风萍气喘吁吁地跑回来,神色说不上好坏:“我爸说,一年前马伯伯就带着剩下的那点家底去了内地。不过,有些东西过于不方便携带,他们一时带不走,交给了一位朋友帮忙保管。”
这回换成了春妮一跃而起:“他家那位朋友在哪?带我去看看!”
临走前,她想起常文远介绍来的两个机械系学生,叫上他们,几个人一道出了门。
大半天后,几人拉着一大车东西回到学校。
方校长绕车转一圈,直念叨:“一千块钱就换来这点破铜烂铁?明天能用吗?”
春妮没说话,夏风萍一语戳破方校长的幻想:“校长,这可不是破铜烂铁。而且八百块钱大头全在电机上,我们还要找到摇齿,工作台,轴承,三角带……好些部件呢,实在找不到,还得花钱订制。您少说再准备个二百块钱吧。”
方校长瞪着带锯机,眼睛突出来:“还要二百块?!小顾老师,你跟我说清楚钱是怎么花的!”
春妮直接使个眼色给两位跟着押车回来的准老师:“您先打听打听战前隆兴带锯机的报价吧。现在这个价钱,咱们已经占大便宜了。”
他们回来的路上,春妮跟两人说过,学校没有闲钱,想留下来,必须找到自己的价值。
现在海城不少机械厂毁于战火,比起去西餐厅做服务生,学校的待遇差是差了些,可专业对口,发展前途看着也不错,学校还给解决住宿问题,是个不赖的栖身地。
两位吴江大学的肄业学生为了留下来,使出浑身解数说服校长:“二百块钱已经是我们核算出来的最低价了。即使是战前,一台带锯机的价钱至少也要两三千块,这台电机如果不是因为有点问题——”
“花八百块钱买的电机还有问题?”方校长的声量陡然高过八度:“你给我说清楚,会有什么问题?”
“不是不是,校长你别急啊,我们说的问题,是他电机内芯运行起来有
异响,只要拆开,更换几个螺丝就可以正常运行了。”
“真的?”
“真的!”
……
带锯机终于组装完成的那一天,玩具厂众人齐齐发力,当天就锯出了一万多块大小相等的楠竹骨牌。春妮耐心等了两天,让它们刷完彩漆,带着玩具厂这些天做的所有存货和几名同事,再一次去了英租界。
春妮跟纳尔逊管家的骨牌早在带锯机组装完成前就完成了交付,这次她去找纳尔逊,是为了交付时他们作的另一个约定。
第58章 058 精彩绝伦
英租界, 皇家桌球俱乐部大堂
休息日的上午,俱乐部总是会聚满诸多无所事事的人。
特别倭国人在租界外布设岗哨后,这些远涉重洋, 在海城当了几十年一等公民的外国人更加喜欢窝在租界的各个俱乐部内消磨时间。因为那些东洋疯子不止在租界外设置哨卡, 对华国人耀武扬威,对他们不止没有什么优待,有时受到的刁难更多。
海城沦陷一年多来,真正有门路的高等公民们早已想办法离开这座曾经的东方巴黎。剩下的这些人,大部分是各大企业驻留在此的高等职员,或者在海城经营日深,无法割舍产业的中小产业主。
海城的沦陷对他们中有些人的生意并没有那样大的打击, 相反,许多华人富商为了保护自己的财产, 会更相信西洋人开设的银行,委托他们保管财物。而倭国人的封锁难不住这些有门路的人,利用封锁抬高物价,从中大赚特赚, 已经成为了这些人公开的秘密。
但谁也不知道,那些疯狂的东洋人会接着做出什么事。在这样的环境下, 每个人都或多或少会感到心情压抑。
这是一群口袋里不缺钱,只缺乐子的,无聊且压抑的有钱人。
“纳尔逊, 你到底有什么好东西给我们看?”两个中年人打开玻璃门,谈话声将在吧台前喝酒的众人视线吸引过来。
纳尔逊脸上带着神秘的笑意:“不要着急, 彼得,你马上就会看到。”
“哦得了吧,瞧你那样, 肯定是俱乐部请来了那些白俄舞女。说吧,这次是娜塔莎还是阿莲娜?”彼得眼中露出兴奋的光芒。
纳尔逊嘴角轻轻往下一压,笑得更加温和:“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都不是,但肯定会是你喜欢的东西。”他转向俱乐部其他若隐若现窥探的目光,大方笑道:“先生们,你们跟不过来看看吗?”
“当然。”
“既然纳尔逊先生有请……”
海城的租界总共就这么大,俱乐部里常来常往的,通常就是那几个熟面孔。人们对纳尔逊那张典型的混血面孔早就熟知于心。
如果是战前,像纳尔逊这样血统不纯粹,职业不够体面的英国人,根本无法走进这所只接待纯种白人的俱乐部,但混血所带来的广阔人脉,是这些人所不具备的。
一年多来,纳尔逊时不时带来的消息,如今总算令这些高傲的西洋人肯对他和言悦色地说两句话。
纳尔逊维持着完美的笑容,带着众人走到二楼,站在一个包厢前作出了“请”的动作:“先生们,请进吧。”
暗红色的橡木门被徐徐推开,有些人透过门缝,已经猜出了一二,但随着房间的推开,仍是渐渐露出惊容:“这……”
“堆叠了一整个房间的多米诺!上帝啊,你花了多长时间搭建它?”彼得惊呼。
让彼得惊讶的,不是一整个房间的多米诺,而是这一整个房间的多米诺从地面延伸到台球桌台,利用房间的格局和桌球搭成一个底座向外延伸,高至少有两米的塔形结构,一粒白色的乒乓球像明珠一样镶嵌在它的最顶端。
这样大的手笔,至少需要搭建三天?五天?还是一周?
众人看纳尔逊的目光都变了:多米诺在西洋一向是智慧与耐心的游戏,能够花这么长时间搭建一座多米诺宝塔,至少在租界里,这位纳尔逊先生智力绝对是顶尖的。
除非……有人能够设计搭建出比他更厉害的多米诺。
纳尔逊笑而不语:他在卫公馆当管家,怎么可能有时间搭出这么大规模的多米诺骨牌?这些当然是——
他目光投向此时已经隐身在隔壁房间的春妮等人,轻轻拍了拍手掌,众人安静下来:“先生们,你们不会想站在门口聊一整个白天吧?”
“当然不,纳尔逊,你现在要推倒它吗?”彼得期待地问。
纳尔逊却摇了摇头:“我一点也不想看着自己花好几天搭建的心血被推倒。先生们,你们谁来帮帮我?”
谈话出现了数秒的真空。
“你是说,你想将这份摧毁的殊容让给我们中的一个人?”彼得表示无法理解。
得到对方的再度肯定后,几个年轻些的男人雀跃道:“我来吧。”
“让我来!”
“这么多先生都想来?可真叫人为难哪。”纳尔逊目光环视一圈,落到站在人群最后的花白胡子先生身上:“作为一名绅士,我属意于请我们德高望重的史密斯先生来做这件事,史密斯先生?”
史密斯先生是汇丰银行在华国的监理,除了那位从来不到桌球俱乐部这样的中级会所找乐子的董事,史密斯先生几乎是英国在华国银行界的第一人,租界里有数的大人物之一。据说过了今年,他就会退休离任。无论从年龄,还是身份地位上来说,由他来推倒骨牌,都让人无话可说。
史密斯先生锐利的灰眼睛在纳尔逊脸上一扫而过:这个年轻人想做什么,他这样的老家伙又怎么看不出来?不过,他还从来没有推倒过多米诺宝塔,听上去……很有意思?
到了他这样的年龄,做事情有时更喜欢顺心而来。这个年轻人并不像其他人那样,他殷勤得不让人讨厌。
他捻了下八字胡:“听上去很有意思,纳尔逊先生,我该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