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经理反馈给春妮说,因为拼图一开始放在西式游乐园寄卖,能带孩子逛得起游乐园的,一般是略有资产,家风开化的殷实家庭,这些人也是油画拼图的主要销售对象。
油画门槛高,学习购买油画需要的开支更是不菲,一般家庭不可能负担得起,但不妨碍大伙叶公好龙。
相比较来说,春妮的“油画”拼图一套只要八毛八分钱,他们咬咬牙就能买下来,还能让孩子在玩乐中培养对美的鉴赏力,相当地划算。
春妮不得不佩服郑经理的忽悠能力,整套成本不到两分钱,加上人工费不超过两毛钱的几块烂木头,被他金口一出一包装,立马身价百倍。
看来专业的事还是得靠专业的人做。
不到一个月,再搭着年末圣诞节的西风,春妮他们的油画拼图就卖掉了一千多套。除去宣传招贴,画纸印刷,游乐园的寄卖费等各项成本,净利润足有三百多块!
依这样的势头,说不定不要一年,投资都能收回来。
可惜好景不长,市面上很快出现了仿品。仿制的人同样做的是油画拼图,也画的是太阳,但人家从购图到色彩应用,再到细节处理,比林老师至少高出一个大水准。价钱还比着他们的,降了六分钱,只卖八毛二分钱。
仿你还不说,还把你正品衬托得像是赝品,实打实踩着你上位!你说这气不气人?
要不是他们误打误撞调出金黄的油墨,这个他们实在仿不了,自家生意怕不是要早被人挤出十里八乡外了。
即使是这样,仍有很多人贪便宜,让他们的生意被对方分流。
郑经理跟春妮共用一间办公室,这黑胖子得知消息后,当时就气得关紧门窗,在办公室里跳脚大骂那家不讲行规,不是个东西。
连学校里还在跟林老师学画画的准木工们都看出了其中的差别,只是大家给林老师留着面子,没好说出来。
果然,这事出来后,林老师那张一向又白又俊的脸上,挂上了浓重的黑眼圈。
春妮生怕林老师被打击得就此封笔甩手,趁了对手的意,忙里抽闲,打着“联络同事感情”的名义,将林老师约到闸口路的一间咖啡馆里开解他。
照她的经验,心情不好,吃顿好的至少能回转三四分。
如今她也有了点实力开销咖啡店的点心,将菜单交给夏风萍,可着什么戚风蛋糕,芝士蛋糕,水果船之类的点了一桌子,请林老师不要客气。
林老师真没客气。
他抄起叉子,认准桌上最贵的草莓芝士蛋糕就是一大口,满足地眯起眼睛:“芝士有点厚了,过甜。”完了又是一勺粟子糕:“这个不错,粟子粉炒得香,小顾老师,夏老师,别看着我,都吃,吃啊。”
这是气得茶饭不思,睡不着觉的样式吗?
林老师瞅着这两人的神色,哈哈笑出声,故意问道:“两位老师,莫非不认识在下了?”
夏风萍跟他熟些,闻言嗔道:“我们还不是怕你受到打击,忙不迭来安慰你。你倒好,借机吃起了大户。”
“多大点事啊,还受到打击,”林老师摇头笑道:“我自己画的什么水准,我还不知道?都怪小顾老师,那天非用重金诱我,我原本真不想献那个丑。”
林老师没受到影响,两个姑娘都放了心。
可他言语间透出的佛系,春妮不得不搜索枯肠,违心劝道:“我瞧您那金的白的,画的好看得很,是别人没眼光。再说咱们做积木的,又不是开画廊,没必要那样较劲,你说——”
话没说完,夏风萍在桌下踹了她一脚。
春妮忙不迭闭嘴。
林老师盯着她看了会儿
,说道:“小顾老师,你可真不会劝人。要是我对艺术有点追求,今天非被你气得离席绝交不可。”
春妮脸有点红,怪她不会商业互吹喽?
好在林老师很快道:“还好我有自知之明,早已放弃了这条路。这两天,我总在想,要是能让我有机会一临世界名画,那肯定不一样。”
春妮不敢再随意说话,只见林老师一口一口慢慢啜饮完咖啡,从搁在旁边的画囊取出样东西递给她:“你看。”
春妮接过来扫了一眼,旁边的夏风萍不解道:“林老师,你把国文课本封皮带来干什么?”
见春妮不说话,细看一眼,才惊道:“林老师,这是你仿画方校长的?也太像了吧!”
学校的国文课本封面由方校长亲手设计,竖排“国文”两个颜体毛笔字下边,画的是一幅简笔山水画。因为学校印刷条件有限,还是他特意拿到外面的印社印刷的,竟被方老师一笔不差地仿画了出来。
要不是林老师用的是市面上普通白纸,跟原本的硬壳纸不同,他们还不一定一眼看得出来。
林老师这才搅一搅细细的咖啡勺,叹道:“我早说过,我不是画画的苗子,可我仿画,真的还可以。”
春妮:“……”
夏风萍:“……”
好马也要配好鞍,林老师再是临摹高手,没有相宜的好画对照下笔,也是宝珠蒙尘,无法人尽其才。
全校老师包括工厂的员工准员工们再度行动起来,各自发动自己的朋友圈,不放过一丝让林老师观摩名画的机会。这话传到张鹤年先生耳中,说是他老丈人卫胜临曾收过一份贺礼,是一本油画画册。
那本画册据说由数位当今世界著名的油画家临摹,收录有二十四幅西洋名画。
西洋名画画册在海城上流社会并不稀奇,稀奇的是,据传这本画册不是纯粹的印刷产物,而是一本彩绘本!
这个年代可没有那么高的彩印技术,多数彩印书采用套印技术,不可能印得出油画那种层次的视觉色彩。甚至原本春妮发愿要做的油画拼图,若非是林老师的原作从构图到色彩都很简单,未必印得出来。
卫家的这本油画彩绘本能传出名气,意味着它很有可能是画家的手绘原本!
春妮对这本画册的价值没什么兴趣,但只要林老师能将这本彩绘本西洋画册借来,并临摹下上面的每一幅画。他们的油画拼图即便一个月推出一次新品,至少一年内都不愁花样翻新。
这个时候的春妮,还不知道她夸下了怎样的海口。倒是郑经理听见她近乎外行的发言,有心提醒两句,但想到她连油印太阳都真的钻研出来,就不好再开口了。
说不定她能做成呢?要是做不成,那批木匠也磨了出来,到时候还可以再做些别的……郑经理脑筋一向转得快。
张先生深知这本画册对玩具厂的重要性,不顾病体,亲自去见了一回卫胜临,为玩具厂争取到了这次机会。
大家都知道这次拜访卫家的重要性,而春妮原本订下的行程被方校长叫停,除了陪林老师借画册之外,还托付给了她一件更重要的任务。
第55章 055 千算万算
尽管来时出了点岔子, 被汹涌的人群阻拦在了吴中路,好在到达卫氏家宅时,离约定好的时间还有十五分钟。
卫家住在英租界的克拉亚路, 跟爱沙路一样, 也隔吴中路不到两条街,只是跟爱沙路在完全相反的方向上。
克拉亚路道旁遍植梧桐树,是个闹中取静的好地方。卫胜临的宅子就在克拉亚路三号,是所带花园草坪的三层白色洋楼,传闻这栋楼以前是租界某位当权者的产业。
从方校长一行三人按响门铃,在名叫纳尔逊的管家带领下进入卫宅开始,直至三人从主宅的侧门进入, 抵达位于二楼的书房为止,三个人除了这座洋楼的下人, 就没有见到过这栋房子的任何一位主人。
到达书房之后,管家戴上真丝手套,从檀木盒中取出册子,领他们去了旁边的静室。告诉三个人, 这本册子不能带走,只给他们半个月时间临摹。卫老爷子不喜欢生人在家里乱走, 让他们最好待在这里,哪也不要去。
言毕,留下两个伺候茶水的丫头, 告辞离去。
目送管家关上静室的门,春妮忍不住向方校长挑了挑眉毛。
方校长摇头失笑, 一看就知道这小丫头的潜台词肯定是:没见到人,失望了吧?
他低声同春妮道:“你别做怪相。我在这坐一会儿就走,你陪着林老师画画, 别乱跑乱看。”
春妮又一挑眉:我不乱跑乱看,怎么去“偶遇”卫老爷子?
方校长一定要求春妮到卫家拜访,为的就是“偶遇”卫老爷子。
前头说过,学校的三个靠山都即将撤出海城,学校又扎了倭国人的眼,如今挂靠在没权没名还没势的方校长名下,实在不安稳。方校长有心再找个靠山,奈何有能耐的看不上他们这个穷学校,没能耐的,方校长又看不上他们。正巧张鹤年先生送来了进卫宅的机会,方校长很想来碰碰运气。
卫老爷子是惹得倭国人不喜,但他跟张常两位先生情况不同。青帮势力本身盘根错节,在政商各界,包括伪政府,甚至是倭国人那都有经营,比起两位纯文人,卫老爷子的筹码多很多。至少,在这段时间内护住学校应当不成问题。
他倒没发梦,指望来一次就让卫老爷子看在眼里,肯出手庇佑他们。他打的主意是,卫家来往的都是大人物,万一有哪个来卫宅,跟两个老师随便哪一个看对了路子,说不定肯搭把手,或是多一层缘法呢?
哪怕跟卫老爷子的朋友徒弟没缘份,搭上他家的管家也不错啊!宰相门前七品官呢。
方校长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做风老派的卫老爷子竟然请了个华洋混血的假洋鬼子管家,害他昨晚背了一晚上的花巧话,愣是一个字没说出来。
他是校长,不能天天陪在林老师身边进出人家私宅,只能指望林老师和小顾老师了。
至于为什么他非要让春妮来,道理很简单。春妮是个小孩子,小孩子总不那么容易让人有戒心。何况这个小孩办事一直靠谱,不带她带谁?
而且春妮这个小孩长得有点弱相,腊黄腊黄的巴掌小脸上,忽闪着一对大眼睛。若是不说话,扮相很有些可怜。
尽管春妮觉得方校长在痴人说梦,但她理解方校长的不安。在暂时没有别的办法情况下,这法子未尝不可一试。
方校长在书画室又坐了盏茶功夫,见春妮凑到林老师面前,两人小声商量先临摹哪一幅,怎么临摹,讨论得有模有样,自己再无别话嘱托。他托辞有事,很快告辞出了卫公馆。
方校长对春妮的安排并没有打乱两人的步调。
原本林老师到卫家临画,便是校长不提,有机会的话,她也要想办法来看一看。
卫胜临家不是后世免费的图书馆,办张卡可以随进随出。半个月的时间,好几十幅画,不知道林老师能临摹到什么程度,自然要好好筹划,争取达到利益最大化。
留下来的两人中,林老师负责画画,春妮则从色彩方面判断,什么画最好印刷,什么画改一改也可以印刷,方便筛选出个顺序供林老师选择。
春妮上回亲自印过一回林老师的太阳之后,才知道为什么这个年代的宣传招贴画都是大坨色块堆叠,颜色看上去单调且生硬。
原来现在的彩色印刷技术仍停留在套色印刷上,套色印刷需要将多幅版刻套在同一张书页的不同地方,达到印制不同色彩的需求,每幅版刻只能有一种颜色。现在的技术,最多只能同时支持七套彩版。
如此一来,他们选择的画色彩不能过于丰富,否则彩印可能无法尽可能多地还原色彩。还有一些颜色的油墨不容易调制固色,也需要避免。
这不是最麻烦的,最麻烦在于许多油画的边界性不强。油画,尤其是
古典油画利用光线转换,表现出其特有的明暗虚实感,是界限清晰,线条死板的套版无法解决的。
上回印林老师的《太阳》时,春妮就曾遇到过这种不规则边界怎么印刷所带来的困难。
学校的印刷工杨大强在刻版的蜡纸边缘线位置刮蹭出深浅不一的痕迹,利用自己对油墨特性的熟悉解决了这个问题。
那时候学校收他,不过是看在他爷爷刚刚被倭国人打死,不忍他变成孤儿流落街头,没想到东边不亮西边亮,这孩子读书不行,但他非常肯钻研。
在印刷室工作没多久,就熟练掌握了印刷方法。经他手印出来的印刷品,印得又轻又快不说,一张蜡纸至少可印六七百套,连最先领他进门的老师都做不到。不止没有成为印刷室的负担,反而渐渐有超越老师,成为技术能人的势态。
但杨大强的这种办法很容易损失蜡纸,一个操作不当,就要重新刻制印刷,费时又费力。重新刻制后的每个版刻必然无法完全一样,也影响品牌拼图色调色彩的统一性。
海城印刷高手很多,想在这一行做出新意,必须有扎实的本领,独门的绝活,否则还会出现别人跟着他们屁股后头仿制的事。
这一点,学校的老师们都是门外汉。
正好倭国人在华界大肆查封印社,很多同行失去了生计,方校长听说后,张罗着去哪寻一个此中高手来。
对此,春妮不太看好。
一来,真正的高手不愁饭吃,学校目前提供的待遇不高,吸引不了高手。再者,印刷技术最好的地方一直是租界几个大印刷公司。那边普遍采用铅印技术,跟他们的手工油印天差地别。方校长即便请来了真佛,也不一定能在这一亩三分地念通经。
招人是要招人的。
厂里早有过共识,韩厂长放假也没歇着,打算趁假期回他老家一趟,先招个雕刻师父。韩厂长的老家陆安省铜阳是江南有名的木刻之乡,坐火车回去,最多两天可以打个来回。
他们打算将彩画用雕版的形式制成木制版画,需要用时蜡汁浇入版画缝隙中,再拿调制好的油墨套印,反复上几遍色,就是一道彩色招贴画。这样,损坏后就不需要每次在蜡纸上重新刻印,还要担心色调和制版的统一问题。
现在他们的印刷业务打开了局面,业务范围越来越广,学校之前囤的便宜纸也不能用一辈子。不与时俱进,搞点新东西出来,很容易被淘汰。唔,最要紧的,是说服校长更换一台手摇式油印机,他们现在的油印机油印速度太慢了。还有打字机最好也添置一台,光靠老师反复用蜡纸刻印,一天天的要累死人。
再有了打字机,学校的技能学习班也可以多开一种。
油画拼图一时半会儿取得不了进展,请到雕刻师父后,可以试试开发其他的项目,比如木刻人物拼图,木刻年画拼图什么的。就是这会儿没办法机械化,所有的木刻都需要人工刻制。效率提不上去,必然影响价格。不过不要紧,海城从来不缺富人,重新制定售卖方案的事。
有着后世的眼光,春妮根本不知道她脑袋里转动的有多少人间宝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