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当时学校的老师, 除了春妮这个编外体育老师, 有一个算一个,或多或少都参与到了其中。
春妮如今驻扎在码头,因缘际会结识各方人物,耳目愈发灵便。
早在学校筹划盖房子前,她隐约听到过消息,倭国人对包括常先生在内的海城教育界人士异常恼火。只是吴江大学原本就是外国人办的学校,倭国人碍于常先生和吴江大学现在被英国人护得密不透风, 又处在国际舆论的风口浪尖,不好下手, 只好在其他方面使力。
张鹤年先生的遇刺是其一,张先生遇刺没有两天,他在华界开设的两处难民技术学校以窝藏抗倭分子的名义被迫关张。据说当时76号大张旗鼓地冲进学校,打杀学生和教职工, 抓走包括学校校长和老师在内的好几人回那魔窟,这几人至今还身陷其中, 不知生死。
同月,女子救亡组织的一名领导人在海城的一处夜校教书时遇刺身亡。
照此思路,随着倭国人对海城的掌控日深, 他们即使会容忍报童学校的存在,也不可能放任学校将其发展成为抗倭宣传阵地。
毕竟, 随着海城重开水运,租界方同时失去了租界以北苏河的控制权,还有, 以76号为中心的城西越界筑路地区也渐渐落入倭国人手中。
租界东南两方管辖权
落在奉倭国为主的维新政府手中,倭国人的合围之势即将形成,租界即将成为名符其实的孤岛。
倭国人步步紧逼,很难说为了安抚倭国人,这些西方人会妥协到什么地步。
这其中报童学校失去三名校董,背后没有其他靠山,是最可能最先被牺牲掉的地方。
既然早知倭国人迟早会将屠刀举到学校身上,他们不能坐以待毙。
为此,方校长丢下诸多事务,亲自去见过常先生和张先生两位校董,回来时宣布了一个消息。
江浦报童小学要改名了。
两位先生都说,校长和□□们对学校付出颇多,这所学校是所有老师们的结晶,将取名权让给了他们。再者,倭国人已经盯上他们,学校不仅不宜跟他们再扯上关系,更应该尽早去掉他们的烙印。
方校长跟老师们开会时,红着眼睛道:“两位先生不计名利,一心为学校,为学生,为我们这些教职工着想。我们如今迫于形势易名,但不能忘记先生对学校的贡献,和对我们的期许,大家明白吗?”
老师们站起来,齐声应是:“请校长,请先生们放心。”
春妮惊讶地发现,方校长这样说时,学校的几个旧人没有异议不说,就连新来的两位老师也神态肃穆,深以为然。
不管怎么说,经历了这些事,学校上下还能保持一心,这很难得。
春妮对接下来同学校,同这些人一起度过难关,有了更多的信心。
老师们表完态,接着是投票表决新校名。
方校长重点强调,新校名不能跟“报童”“难民”“救亡”等字眼扯上关系,最好类似“振兴”“振华”的字眼也要避免。
最后,经过集体表决,王老师建议的“江浦基础技能学校”这个平平无奇的名字获得了全票通过。
工部局更名手续办下来,正式更换新校名的那天,方校长没有通知大家。
在学校的所有老师不约而同聚集到了学校门口,大家仰起头,默默看着报童小学江浦校区从学校大门的牌匾上撤下,又默默注视着“江浦基础技能学校”这几个字锲入牌匾。
在铁锤单调的敲击声中,所有人什么话都没说,又仿佛什么话都说了。
学校的这次变化,不止带来的是名字的更改。
因为更名后的学校更侧重于职业技能培训类的学校,原本不再适合招收小学生,但春妮提了个建议,说可以灵活变动一下,将学校分为三个部分,一个初级班,一个中级班,一个高级班。
初级班只教授识字算数,招收的学生年龄不限,中级班在通过考核之后,加设绘图,美术等课程,高级班目前就只是教授木工手艺。
说穿了,目前学校所有的职业技能学习都是为了玩具厂设置的。
所有的学生既可以单独报一个班,也可以在初级中级和高级任意择选两到三个班同时报名,但报名中高级班的学生必须通过初级班考试。
这样变化的目的只有一个:在合规的范围内尽可能多地招收那些失学儿童。
这是学校创办的初衷,哪怕名字变了,这个初衷也绝不能改变。
学校初级班的学制仿照当今年代通行的小学学制,略作了改变,最高有四个学年。但考虑到学生的特殊性,一般在初级班学过两年,或者知识累积达到二年级的,年龄稍大的学生也可以报名中级班和高级班。
当然制度是制度,学校在草创阶段,只设立了框架,实际操作还需要更灵活的变化。
像是春妮,她现在带的木工班学徒们在学校学习了统共不到半年,只是他们年龄太大,需要迫切寻个工作立身。因此,只要是年龄合适,手略稳些,刨出的木头能看一些的学生,都被调去了高级班。
虽然情势变化不得不如此,方校长还是专门向这些学生们训了话,要求他们边学木工,边学认字,要是有一样不合格,毕业后不能进入玩具厂工作。
是的,学校已经通过了决定,学生们毕业后将会优先录取进入玩具厂。
得知这个消息,哪怕是初级班,像夏生那样大的小鬼头都开心得不得了——哪怕他们或许十年内都没法达到玩具厂的最低工作年龄。
只要读书就会有工作,而这里读书还免费!这个诱惑力太大了。
会议决定传出去之后,学校又迎来了一拨报名的热潮,哪怕学校派人在校门口一再重复说明,这个时候并不是他们招生的季节,他们短期内也没有招生计划,狂热的报名人群仍是源源不绝赶来。
因为报名的人太多,学校不得不又开了次会,出了次题,特招了一批要么有学习经验,要么有木工经验的大龄学生,还为他们特设了两个短期学习班,作为玩具厂的后备生力军补充。
在此期间,学校向工部局又申请了一块厂牌。
这次的厂牌是为学校的印刷室申请的。
依方校长的意思,学校只是偶尔接一些街坊邻居的散单印刷,赚的钱勉强可以覆盖几位老师和学生的工资,办厂牌的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赚回来,这块厂牌没必要办。
但常先生提醒他说,如今倭国人对舆论的管制越发厉害,稍微大些的报纸都被安插进了倭国人,或是倭国人走狗,连带的印刷厂受到清洗,关张了不少,他们必须也早作打算。
办厂牌不是小事。
方校长犹豫许久,终是舍不得学校的第一件校产,赶在年前将厂牌办了回来。
至此,学校名下正式有了两个产业,两个厂子一个学校帐目互相独立。其中的盈利,除去分给投资人的部分,留一半作为工厂的发展基金,另一半则分批拨入学校充为经费。
不得不说,方校长的念旧情有时也有好处。
十一月份春妮和夏风萍曾经在金小姐的酒席上做过一波宣传,一个多月过去,在两人以为自己拉下脸来干的好事只能为几名落魄舞女寻金主时,学校来了份大订单。
却是当时宴上一位舞女的金主辗转寻到他们,说是他家一有一号生意要关张,临行前准备清仓大甩卖,委托他们赶制一批传单出来。
因为这位老板只要求宣传单作工便宜,压价压到不可思议,没人肯做,最后单子落到了他们手上。
别人怕压价,学校不怕他压价啊!
毕竟学校目前唯一的诉求是,只要利润够付老师和学生的工钱就行。而且当时学校为了印教材,囤了一大堆便宜纸,后面油墨钱给不出来后,这批纸也囤在了这。这会儿什么都涨,包括纸价也涨,显得他们更加地物廉价美。
再者说,印刷厂最大的老板——学校都不求赚钱,价钱还降不下来才是有鬼了。
这单生意一做,那位老板大约是觉得压得有些不厚道,在朋友里为他们宣传一圈,又逢着年关,印刷厂总算打开了局面。
学校产业越来越多,方校长再托朋友寻来一个可靠的老帐房做工厂的帐,又点了性格沉稳细心的王老师兼任出纳,这一拨广纳贤才的行动算是暂时停顿下来。
学校盖房子招人,动作不断,玩具厂这段时间的变化则更大。
为了今天的事情,早在工厂拉到投资之前,学校的老师就筛选出了一批合适的学生,让他们将更多的时间放在春妮的木工课上。
到厂牌办下来后,学得最快的学生已经可以锯出漂亮齐整的木头块,将木刺打磨得光滑圆润。
但离春妮所设想的,做复杂的器械仍有段距离。
这时他们花重金请来的郑经理提出一条建议,既然玩具厂目前的员工还达不到做复杂部件的要求,工厂又不可能停下来等他们,可以先做回拼图。
这个年代的拼图基本是一张彩色印刷图案贴在一张木板上,将木板分为若干等份拆分组合。
这个建议很实际,做别的不会,锯木头块最简单,这总不能不会了吧?他们的这个水准,也只能做拼图。
可做什么拼图也有讲究。
市面上有的花花鸟鸟,虫虫草草,春妮都否决了。想做好厂子,就得出挑,不出挑的,做出来也不过是糊口饭吃。
折腾出这么大动静,最后只能
糊口饭吃,说出去她脸往哪搁?何况现在挣钱艰难,她能不能糊到这口饭吃,都未可知呢。
那会儿学校新房子还没盖起来,玩具厂的几位正式员工开会只能绕着操场转圈子。转到操场东边时,春妮望着林老师画布上那轮金灿灿的太阳,一锤定音:“做太阳拼图!”
把那轮金灿灿的太阳做在积木上!
…………
忙忙碌碌中,时间到了元旦,学校继中秋之后再一次放了全校师生三天大假。
这次放假,春妮想到吴江大学面临搬迁,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同常先生一家人分别,她原本打算去探访常先生,但方校长提出来,要求她在正旦当天带着礼物,跟他一起去拜访另一个人。
一个大人物。
第54章 054 人尽其才
海城是个洋派的城市, 元旦这样公历的大日子,不止是学校放了假,商行, 公司, 工厂……
春妮站在人流如织的吴中路大街上,被穿过来走过去的人群挤得东倒西歪,若不是她眼疾手快,死死护住手上拎的东西,只怕这会儿连手包带子都给那些扒手摸走了。
她可是见识到了所谓国际大都市的另一番气象!
待到方校长和林老师排开人群,气喘吁吁寻到她时,不由焦急道:“这么些人, 待会儿还要去见卫先生,该走到什么时候?”
方校长同春妮说的这位卫先生, 便是他们一行人今天准备拜访的大人物。
这位老先生的名字,春妮早已如雷贯耳。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张鹤年先生的那位青帮闻人老丈人,也是他们学校地皮前主人的父亲卫胜临。
春妮敢说, 在海城混帮派,没听过卫胜临的人, 十个指头都数得出来。
此人曾考过前朝武举,据说早在老家那会儿,他就跟青帮中人摆香堂拜了把子。前朝覆灭后, 他投身革命,辗转到海城任武职, 是个典型的旧式军阀。
卫胜临与一般军阀不同的一点是,从他未曾踏入仕途开始,就跟帮派会社纠缠不浅。远在北方沦陷的好些年前, 他已经成为了青帮中首屈一指的前辈元老,连现在的青帮领头人看了他也要恭恭敬敬行礼,叫他一声“大爷爷”。
倭国人占领海城之后,他蛰居家门称病不出,手上事务早在战前也交割完毕,仍然是跺一跺脚,整个城都要抖三抖的人物。
论理,像卫胜临这样的人物,春妮几个除非重新投个好胎,否则这辈子跟他都搭不上边。
但这不是他们要做拼图吗?
春妮一拍脑袋,决定玩具厂的第一个作品是太阳拼图,下决心将林老师画的太阳复制到积木上后,立刻发现了难度——林老师的画是油画,这个年代的印刷技术无法一比一仿出油画的质感。
但好在林老师画的构图简单,他们克服了一点困难,虽说达不到一比一的仿真度,也有七八分的相像。关键是他们将印刷的彩色油墨做了些改良,令那轮纸上的太阳真有了点金灿灿的视效。
这件事令春妮生出了更大的野心:既然太阳可以复制出来,别的油画呢?如果他们可以将油画复制还原到积木上呢?
这个年代的好画都是私人收藏,寻常人难晤一面。在海城更难找。林老师是能画几笔,可他画的画用春妮的眼光看,就是会画罢了。别说名画,行家里手的边都没摸着。
她虽然不会画,到底收集过那么些美术书,眼光是在的。
她既决定拿油画做文章,肯定是想沾些名家名作的光,否则她拿什么当噱头?
林老师的《太阳》油画拼图跟莫奈的《睡莲》油画拼图,跟梵高的《向日葵》油画拼图,是一个名气,一个级别吗?
春妮看过一肚子世界名画图集,可惜一个都搬不出脑袋瓜。
西风东渐之后,油画在海城已经不是个新鲜名词。春妮请托林老师拿出他那天画的太阳,以此为底托做出第一件作品,再拿“油画”为噱头投放市场之后,果然大受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