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妮则是背着人将存放在空间里的铁制折叠床取出来背回家,把夏生也挪了出来。房间里再拉个帘子,两个姑娘睡在里边,夏生睡在外边的折叠床上。若是有客人来,将床折起来,饭桌搬到中间,再将他们先买的小书桌一拼,一学校的老师们再加一个朱先生坐上去都不嫌局促。
来海城五个月,将近半年了,总算可以一个人独霸这张双人大床!春妮走路都是带风的。
只要肯花钱,想偷懒简单得很。
春妮从开始做馒头生意,需要长时间占用灶眼那会儿,跟吉拉太太有过约定,有空会帮她打扫楼房的公共地区和面包房。即使在她后边最忙的时候都没有失约,直到她入秋之后将学校的摊位固定下来。
因此,她跟吉拉太太一家关系一直很好。
这回她跟吉拉太太商量,想在天井边靠她们房间的位置另外砌个柴灶烧饭,胖胖的中年妇人只是犹豫了一下,让她不要把墙面熏脏,就答应了。
春妮想砌柴灶,除了不想跟其他租户抢灶眼之外,还因为她想推出新品。
现在码头上人非常多,以前每天春妮早上准备两百个馒头,三百个包子,可以卖到上午十点左右,如今不到七点就被抢干净了。因为春妮的小吃摊做出了名声,甚至还有提着篮子的船娘来找她批发馒头,专门卖给那些卖给留在船上等待检验,暂时无法靠港的水手们。
春妮不想每天不停地揉馒头,琢磨几天,想出了一个懒人办法——做发糕。
做发糕的原理跟做馒头差不多,都需要发酵。只是做发糕需要加糖,不需要揉制,发酵的时间也长。这个天气,如果晚上备好料,放在大锅里,用灶火的余烬温一晚上,第二天带到小吃摊,直接可以上锅蒸,省时又省力。
自己单独砌一眼灶,不用跟别人抢。
砌灶台的人也不用费心去寻,上回王氏兄弟跟春妮吹过牛,说他们会砌墙和泥这些简单的活计。只是海城现在房地产生意不好做,他们哥俩也没有了用武之地。
她把王阿进叫来,出了一块钱,在里弄前边的废墟里捡来几块破砖头,果真不出半天,黄泥和着青砖砌的灶台就搭好了。
春妮几个忙活新房子这两天,于太太一家搬进了他们空出来的阁楼。吉拉太太没再张罗招贴租房广告,两天之后,一户刚到海城的犹太人成为了新房客。
这户人家一共四口人,两大两小,没有女主人,男主人叫格林。还有两个孩子和一个瘸腿的老人,老人叫普尔南,是格林的岳父。这家人看着不富裕,但都非常整洁。
没过几天,夏生将这家人的来历问出来,回家跟姐姐们学嘴:“约瑟夫说,格林是他们的堂叔,才到海城没有三个月,以前住在街西。”
跟春妮所在的路口不同,街西已经形成了一个纯粹的犹太人聚居区,那里每天都有源源不断的新面孔入住。夏生曾经跟约瑟夫去玩过一回,说那边人住的都是架子床,一个他们阁楼那样的小房间,足足摆四五张架子床,入住十来个人呢。
在那之后,春妮就不叫夏生去了。那边陌生人来来去去的,最好混水摸鱼,肯定也是人贩子重点盯梢的地方。
小楼里来个新面孔不容易,夏生对这一家人兴趣很大。
春妮每天都能听见这家人的新消息:“普尔南老爷爷以前是个钟表商,他的腿说是在来我们国家之前被坏人打断了。格林先生不是医生吗?怎么没给他岳父治腿?”
“米妮总是哭,她怎么这么爱哭?”
“格林先生找到了新工作,在中英友好医院,他们会不会再搬走?”
在夏生日复一日的小道消息中,日子转眼到了十一月中旬,也到了金小姐办酒席的那一天。
第49章 049 优质客户
春妮本来对金小姐的酒席兴趣不大, 但夏生最是喜欢新鲜的时候,身边还有个看热闹不怕大的夏风萍,那天又是个星期天。春妮受不住两人一起撺掇, 到底答应了下来。
那天一到, 住在一起的两大一小三个人,再加一个朱先生,四个人穿戴一新,花几毛钱叫来两辆黄包车
,坐到了海都大酒店。
春妮听夏风萍提过,还没打仗之前,曾有报纸评选过海城的十大酒店, 海都大酒店榜上有名,也是城中有数的大酒店。
这世上永远不缺有钱人。
春妮每天一个铜板一个铜板赚辛苦钱的时候, 海城的这些星级大酒店经常宾客满堂。哪天他们上了新菜,上午菜单透出去,不到中午就订完的事比比皆是。
金小姐能在这里订到酒席,不止很风光, 也说明她新找到的这位丈夫有些能耐。
夏风萍很直白地说:“她说嫁人,你听听便罢。能在休息天订到海城大酒店的席, 这样的人家会正经娶一个舞女进门?”
夏风萍固然是个傻白甜,毕竟见识在这,一句话便说到了点子上。
到了地方, 几个人踩着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经过一楼金碧辉煌的宴会厅, 让两个戴白手套的侍应生沿着旋转楼梯一路引领,上到二楼,在某个包间门前停下。
夏风萍冲春妮挑了挑眉:你看, 我说得没错吧?
打开门,穿着红色丝绒旗袍的金小姐挽着一个中年男人招呼他们:“到得这样晚,我还以为你们不来了呢。”
夏风萍笑:“金小姐的大日子,我们怎么会不来呢?路上塞车,耽误了一阵子。”
春妮看了眼金小姐的丈夫,他身材略胖,长着副笑眼,像个生意人。酒店透风不好,里边人来人往的,带出烘烘的热气,挤得他拿出帕子不住擦汗,也没有一丝不耐烦:“几位这边请。”
进去后才知道,这个包间的面积很大,几乎是个小宴会厅。这个小宴会厅放了有八张桌子,每张桌子都热热闹闹的,挤满了人。
春妮往旁边看了一眼,另外那一桌尽是女客。一个个像商量好了似的,都烫了头,穿着露半条白腿的旗袍,脂香粉腻的,一看就知道职业性质。他们这一桌尽是携眷的男客,个个擦着头油,应当是金小姐丈夫的朋友。
十来个客人桌,有大半桌都是像他们坐的这一桌差不多,不像是金小姐请得到的人。
春妮冷眼观察,金小姐先生的朋友中也分两类。一类是说话无忌,能同他肆意玩笑的,另一类则是笑得有些拘谨,言语间隐隐奉承他的。
难道说金小姐嫁的这位先生还是什么头面上人物?
石库门来的这四个人跟两边都不像一路人,也不指望认识人攀关系。他们目的明确,只等着每上一道菜,运著飞快,埋着头一个劲苦吃。
春妮和夏风萍可是一人上了五毛钱的礼金,不多吃点,回不了本岂不是吃亏?
她抽空看一眼夏风萍,对方狠狠一筷下去,松鼠桂鱼最肥嫩的肚子便缺了一大块。两人对视一眼,同时露出默契的微笑。
大概章警长已经知道春妮这四个人是混吃混喝,完全不值得一个眼神的穷酸,除了开始来敬过一圈酒,之后就再不理会他们。
春妮耳边飞舞着咸湿的段子,听身边的男人跟金小姐丈夫开着男人们心照不宣的玩笑,一筷接一筷往自己和夏生碗里挟肉。
别的不说,这酒店的菜做的是真不错。樱桃肉酥烂甜软,白切鸡鲜嫩弹牙,每一道荤菜都让人胃口大开……当然,也有可能是他们好些天没吃肉的关系。
嘴巴里吃着肉,春妮耳朵里也没放过宴会厅里偶尔飘过的各种信息。
原来金小姐丈夫是法租界巡捕房的一个警长,姓章。坐她旁边的那位先生,他是章警长辖区内的一个干货店老板。她对面的一家子,男人是金小姐的下属,眼睛盯着半掩在对桌那猩红色桌布下的白腿不眨眼,女人嘛,正自以为很小声地辱骂章警长做事不讲究,每纳一位如夫人,就要广开一次宴席收礼金,又骂章警长夫人没有用,管不住自己的丈夫……
可真是热闹。
宴至半途,男人们望着对面浓妆艳抹的姑娘们蠢蠢欲动,酒席上这时又来了几位新人物。
那几个新人物都是男人,有的穿长袍马褂,有的则是西装革履,还戴着眼镜,彼此很少交谈。一看就知道,他们不可能是一路人。
春妮见那几个男人径直走到女客的那几桌,同那些女人们亲热地咬耳朵,恍然大悟:原来这些人都是那几桌子舞小姐的金主啊。
这几位金主来之后,不忙去寻自己的相好,而是如约好一般走到最中间的位席上,赔着笑跟一个头发花白的瘦老头搭话……
“这人姓万,叫万起山。”朱先生及时跟一脸懵的两位小姐科普:“他是法租界工部局江致清江董事的大管家。站在他旁边跟他搭话的,原先是旧政府财政局的……这几个聚在一起同万起山搭话的,好像都是旧政府的人,唔,他怎么来了?他没去双城政府吗?”
“谁?”两个姑娘拿雪白的餐巾擦嘴上的油,抽空往朱先生示意的方向看了一眼。
这个人也是一身的西装,年约五十许,发顶稀疏,正笑眯眯地扶着椅子的把手,弯腰同一个露出膀子,画着细挑眉的女子说话。这两人说话便说话,就是那脸上的表情……
春妮一脸一言难尽:“这人对女人一向都是这副色相?”
夏风萍也厌恶道:“难道他在旧政府是负责管风月场所的?”
朱先生不知想到什么,忍俊不禁道:“不然你们以为我是怎么认识他的?这人原先是双城政府教育厅副厅长。先前南城旧政府不是举办过一届青年学生运动会吗?比赛的时候,他别的项目都不去参观,唯独女学生游泳比赛场场不落,还亲自为夺魁的女学生牵马执鞭,叫报纸上登载出来,好生笑话过几回。”
他这一说,夏风萍也想了起来,吃惊道:“他就是付鸿民?他怎么会在海城?”又说:“这种烂人也可以当教育厅长,难怪政府被倭国人像狗一样到处撵。”
春妮这会儿吃得差不多,脑袋也有了闲功夫多转两圈,同夏风萍耳语道:“你说,我们一会儿请金小姐帮着引荐几个她的朋友怎么样?”
夏风萍讶道:“你不膈应了?”
她们两个朝夕相处,夏风萍知道,自打金小姐决定给人当金丝雀之后,春妮相当不待见她。只是她喜怒很少上脸,外人不知道罢了。
春妮喝一口汽水,道:“我跟钱又没仇。我意思是,金小姐的这么多朋友中,总有人跟她一样,需要做宣传,对吧?还有章警长这么多做生意的朋友,这些都有可能是咱们的客户呢。”
夏风萍一点就透:“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这点?你等等,我吃完跟你一道。别叫金小姐,她忙着呢,我们两个人一起。”
常文远上回给春妮带来的消息终于传到了老师和学生的耳朵里,大家都紧张了起来。
如果学校的三位出资人都离开海城,学校真的要成无根的孤儿,往后的前途更加飘渺。这段日子,学校里人心惶惶,每个人都在找各自的渠道打听消息,只是听到的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方校长召集老师们开了好几个会,大体意思,是学校目前新开拓的宣传部门能实现微薄的盈利。如果这部分盈利可以覆盖学校运转支出,学校继续办下去的可能性还是很高的,他鼓励老师们积极想办法为学校拉生意,另外寻找出路。
为了提高老师们的积极性,方校长还听从了春妮的建议,答应他们,为学校每拉来一单生意,将会按照成交额的5%给予奖励。
虽然大伙目前的生意局限在街坊邻居之中,印几张宣传广告通常只在几十,数百份,统共不过一两块左右的成交额,奖励金可能只够在春妮摊子上买个杂合面馒头,但现在大家都缺钱,生意再小也得做下去。
方校长和老师们的想法是好的,但凭这点生意,想养活一个有三百多个学生的学校,基本属于做梦,哪怕学校每天只免费供给学生两个杂面馍馍,连教材都可能印不齐全。
如果说学
校一直这样平平顺顺地过下去,春妮绝对是有一天算一天地过,不多动一点脑筋。
但眼看危机即将来临,春妮就像草原里嗅觉最灵敏的猎豹一般,潜伏下来,机警地睁大眼睛,不放过每一个猎食的机会。
她很清楚,这个世道,个人的武力再高,能量也有限。如果不是背靠学校,有这么多学生和老师站在后边肯给她搭人气,给她帮忙,她的小吃摊不可能无惊无险地开到现在。
学校不能倒。
海城的印刷业相当发达,不另辟蹊径,单凭他们现在的手工作坊,生意会很快被同行挤掉。
春妮曾经同金小姐提过,请她帮忙在认识的姐妹们中间宣传,对方大约怕自己独门的宣传手法叫人学走,嘴里答应,可学校再没接到来自舞小姐的第二单生意。
舞小姐们出手大方,结交的至少是小有资产的人群,是学校绝对不能放过的优质客户群。
春妮坐在这观察一顿饭这么久,总算物色出了几个合适的新对象。
第50章 050 劈成八瓣
晚上八点, 朱先生最后看一遍怀表,一手一个,连催带拉, 将两个姑娘拽出了海都大酒店。
女朋友小姐很是不满:“都说了再等等再等等, 我跟那位易小姐聊的好好的呢。”
朱先生可头疼,让她自个儿看时间:“再等等,你看看都几点了?黄包车,黄包车!”
夏风萍头一回给学校拉生意,兴致极高:“再多聊两分钟,我就能当场给学校拉来生意了。”
“再等两分钟,人家转场去百乐门跳舞, 你是不是也要跟去?”朱先生对两位小姑奶奶的敬业程度算是有了见识。
一屋子的嫖|客舞女,又是酒酣耳热, 不用想就知道越到后面越是怎么个群魔乱舞法。这两位没结婚的小姑奶奶居然硬是顶着冒烟的脸蛋挨这么久,坐在那跟人攀关系。
好在她们尚有分寸,除了最开始满场转圈认识,再没主动凑到男客中去, 只瞅着穿着不那么华丽的舞女推销,朱先生这个男伴当也给力, 才没叫人占去便宜。
夏风萍让夏生跟朱先生坐一辆车,同春妮坐在车上规划:“回去了得跟校长商量,让他给我们印些名片出来。今天在宴席上, 好些人都是跟人家交换的名片,上边电话地址都齐全, 又方便又显得正式,你说是不是?”
春妮上下眼皮直打架,她早上起早做早点, 每天这个点是她睡觉的时间。耳边听夏风萍兴奋的叽叽喳喳,嗯嗯两声,将脑袋往背风处缩了缩,坠入了黑甜梦中。
春妮和夏风萍两个在宴席里广撒了一回网,效果短期之内没看出来。
反而是其他的几名老师率先有了新的进展。
别的老师一般是配合方校长的策略,本着有枣没枣打两杆的心思,在亲戚朋友周围宣传学校印制宣传单的生意,胡老师比较特殊。她周末又去拜访了一次母校,得知母校打算在近期内购置一批球拍和大型体育设施,但因为经费问题,迟迟无法落实,想起学校的木马,动了心思,说自己有办法,回来问春妮有没有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