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好看。”她比了比样式,生怕外套沾上胡辣汤的味, 没敢多摸,珍惜地叠好, 再放回纸袋。
春妮瞧见常文远憋笑的神情,忽然回过味来,瞪眼道:“那你刚刚假装掏东西, 是在故意吓唬我?”
常文远笑容一滞:这丫头可不好得罪。
眼神一转,看见正背着书包往小摊跑的夏生,忙招呼他道:“夏生小阿弟,快来,我送你样好东西。”
夏生如今也跟这个时不时来寻姐姐的小哥哥熟悉起来,闻言不认生地跑到他面前:“文远哥,你要送我什么?”
常文远哪知道?
他将手伸进公文包里,掏啊掏,掏啊掏,总算寻到一个合适的东西:“这个给你,想不想玩?”
这是一个约巴掌大小,做工极为精巧的飞机模型。这个飞机模型用铁皮打制,外边漆着白漆,尾翼和机身上用蓝色粗线划着简单流畅的符号,机身,尾翼,舷窗,起落架,该有的都有,甚至还有个小小的推拉门,拉开看去——
夏生摸上就舍不得放手了,眼中放出渴望的光:“想玩,我想玩!姐姐?”
常文远笑着摸摸他的头,将模型塞给了他。
反而是春妮有些不安了:上两个月她跟朱先生几个去好莱坞游乐园玩时,见过类似的模型,要好几块一个呢!而且那个模型只是一个简单的框架,远远比不上这个精细。
春妮犹豫地说:“这个是不是太贵重了?”有心想让夏生还给别人,可夏生来海城这么久,自己还没给他买过一件玩具,他又这么喜欢,又有些不忍心。
常文远不在意地摆摆手:“一个小模型,有什么贵重不贵重的,拿着吧。”
春妮想了想,从匣子里抓出把钱来。
常文远急忙跳开:“别,不过是随手做的小玩意,真不用给什么钱。”
春妮奇道:“这是你做的?你不是读建筑系的吗?”
常文远道:“读建筑系就不能做飞机模型了?”
话不是这么说的吧……
春妮还想问两句,这时来了一拨客人,她只能放下钱,先去招呼客人去,顺便给他盛了碗胡辣汤,又叫二丫给他切了点卤豆干和卤水花生。
他也不挑剔,坐下来一口一块小豆干,再磕个花生,吃得津津有味。
待到一拨客人安顿好,春妮见常文远还没走,拖个凳子在他身边坐下:“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跟我说?”
“什么事?”常文远看见她这巴望的小眼神,忍不住就想逗逗她。
春妮白他一眼:“别跟我装,你们大学的事,办得怎么样了,也没个准话说?”
“这件事啊。”常文远收起脸上的谑笑,喝完最后一口胡辣汤,搁下碗站起来朝外走。
春妮会意
,跟在他后头走了出去。
因为水路开禁,这会儿是正热闹的时候。码头上不说人山人海,来来回回的人也是络绎不绝,尤其是货运的大路上,牛马骡车连绵成片。
两人一直走到码头西边的空地,跟码头最前边形成一个对角停下。
码头的顶角,穿土黄色呢绒制服的倭国士兵排成一两列不容忽视的,细细的黄线。
“我们要的学校主要设备已经搬到了新校区,书籍应当也快了。”
春妮静静等着他下面的话。
他却先问了一句话:“你知道我来之前还去了哪?中英友好医院。”
春妮心中一紧:“是常先生又出事了?”
“那倒不是,”直到此时此刻,他神情中方露出点忧郁:“是张鹤年张先生,你应是见过他。他刚回海城第二天,也就是昨天在大榆门遭遇抢劫,被劫匪捅了几刀,身受重伤。”大榆门在城西,正是传说中人人色变的海城恶土所在。
春妮失声道:“又是倭国人动的手?在这种国际舆论下动手,他们真的一点不怕?”
常先生遇刺的事,方校长后来曾找到好几版国际报纸的报道同他们讲解过国际局势。据几位兼职国际形势分析员分析,倭国人本国资源有限,劫掠华国的计划又受到事先没想到的阻碍,受资源所限,必然无法久战。他们想获得国际社会的帮助,必须顾及国际舆论,不能做得太过分。
而常先生的事各国政府,包括搬到双城去的政府都长篇累牍地大做文章,倭国人除非想飞出太空,否则基本不可能在这样的压力下对他再次下手。
常文远摇了摇头:“还在调查中。那个人混在难民人群中出的手,张先生身边人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跑了。”
春妮松了口气,犹疑道:“需要我帮忙吗?”
她跟常先生打过的交道较多,知道张先生虽是学校的创办人之一,他的主要精力放在海城中小学教育上。毕竟被倭国人炸了这么多学校,海城的失学儿童和少年非常多。听常先生说,这段日子张先生一直在找场地办学习班,争取部分失学学生复课。
还有难民的工作问题,也是张先生负责的方向。春妮听说,他已经开设了好几个教授技能的难民学校。
“那倒不用,张先生已经度过了危险期。”常文远戴上手套,准备离开。
春妮连忙让让二丫把卤味打包几样,叫他带回去送给常太太:“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拿回去给常先生当下酒菜吧。”
常文远接过纸包,说道:“伯父拿你当晚辈看待,你往后别这样生分,像以前一样寻常走动。若是有空,经常去看看他,他会更高兴。”
春妮正心虚着呢,那五十块她推到常先生头上,还是有点怕先生真的追问她,她露出破绽。而且常先生的考试,那也是很可怕很可怕的……
当然她再傻也不会说,我可不敢去常先生家。转移了话题,道:“张先生的事,这怕是倭人在敲山震虎,他们不耐烦了。你劝劝常先生,让他不要操之过急。”
常文远欲言又止,春妮立刻发觉,问道:“怎么?你还有什么没说的。”
常文远神色难定,见她脸上难掩忧色,终于道:“张先生遇刺后,学校的老师们都怕自己成为下一个目标,又提起了搬迁的事。我瞧伯父没有再像以前那样反对,只怕——”
春妮欣喜道:“吴江大学终于要搬了?这是好事啊,你早该同我说的,犹犹豫豫地吓死个人。”
常文远看了眼学校的方向:“没那么简单,伯父说,张先生受了伤,为免留下去再度生变,伤势稳定后就要走。还有江先生,他从夏天起就不在海城。若是他们都走了,报童学校更难办下去,他的意思是,要到吴江大学的书之后,老师们立刻走,他还是想留在这。”
报童学校是常,张,江三位先生一手筹办起来的,春妮同常先生接触得多些,知道资金筹集多艰难。若是他们不在,的确难以为继。
但再艰难,也比不上人命的宝贵。东西毁了可以再建,人没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春妮急道:“常先生怎么还想不通呢?不管怎么说,先避了祸再说啊。以倭国人丧心病狂的德性,他留在这又能有多大用处?”
提到常先生的固执,常文远也头疼:“再看看吧。形势在不断恶化,你们这段时间也注意着些。”
再说下去,好不容易轻松的气氛又要被毁掉。
常文远不喜欢小姑娘脸上的忧郁,他想起先前在伯父那听说的一件事,另起了个话题:“我听说,你们学校的学生最近在帮人印宣传单?做得怎样了?”
这件事也是春妮的得意之作,她将宣传单跟金小姐的渊源说了,笑道:“那自然是顶呱呱了。我们接了宣传单可不是乱发,而是有针对人群的。像金小姐,我们就很注意只在各大舞厅散场时发给那些去大舞厅的男士。对街的西餐厅寻我们,我们会做英文版和法文版专门找外国人发,我们的小学生都是街面上讨生意出来。哪里有什么人,他们还不清楚?一般的广告商家可没有我们这样的资源和实力。我们这也是自筹资金,自谋生路,给常先生减轻了负担吧?”
常文远笑了起来,赞许道:“很是。”他好奇地问: “你们先说的那位金小姐。发过这次宣传单后,她的经济状况有改善吗?”
第48章 048 红火
金小姐的经济状况当然有改善, 但她个人条件在这,就算靠学校给她画的宣传单起死回生了一段时间,想要咸鱼翻身, 基本是不可能的事。
经过这次打击, 想必金小姐也看清了这一点。
她前所未有地勤快起来,从舞厅下班后的白天也不闲着,经常好多天不见人影。就连常年在自己屋里长蘑菇的于太太都说,也不知道她天天早出晚不归地在忙活什么,简直成了这栋小楼里最神秘的人。
春妮这个月也只碰到过她一两回,有一回听她说,她物色到了几个不错的对象, 如今正在一一接触,一一排除, 争取在过气之前找个好人上岸。
金小姐也承认,那几个“好人”嘛,他们家里都是有太太的。
她如此坦言相告,春妮真不知道自己帮她是对是错了。
她帮金小姐是指望她趁自己没凉多捞点钱, 或是学个技能什么的,哪怕是挣点丰厚的嫁妆, 找个为人踏实的男人嫁了呢,可没想过让她去当小三!
夏风萍一贯的心怀大爱:“你这么想,至少这次出手帮她免去了坠落深渊的命运。你是为了救人。救人总不会错吧?”
话虽如此, 可她真的救了金小姐吗?金小姐要走的这条路,真的后顾无忧?
她将自己的烦恼告诉给常文远, 这人用下面这席话打发了她:“对了,我有件事没同你讲。这次我来找你,伯父告诉我, 现在海城外国人多,你至少得学一门语言。他想建议你学英文,我来之前,他正找人买英文词典。”
他露出个“你好自为之”的神色。
春妮顿时头大如斗,什么“金小姐该不该帮”这种事当即抛到了九天云外。
不得不说,有时候人是有点不经说,白天春妮才跟常文远说起金小姐的事,晚上下班回家,就看见金小姐站在门口等她。
“我要搬走了。”她请春妮进屋,说是有东西给她,结果进门扔出这个消息。
春妮想起她这段时间忙活的事,问道:“你要搬去哪?”
“在法租界,”金小姐一脸的扬眉吐气,脸冲着灶披间开声:“丽莎公寓呢。姐姐要嫁人了,来请你吃糖。”
这会儿灶披间只可能有于太太一个人,她这是临走都不忘让于太太不痛快。
春妮可不愿意当夹在当中间,当她们俩的炮灰,拉了脸要往外走。
金小姐拉住她,抛下几句诸如“你以后要是有什么事,记得到丽莎公寓来找姐姐”“姐姐七
天后定在海都大酒店办席,到时候妹妹可记得要来”等话。见春妮眼神愈发冷淡,冲她小声讪笑两声,关门把春妮推进了屋。
反正她就要走了,春妮不差这点时间看她表演。
金小姐不知为何,见着这小姑娘的神色,心竟是有点虚,干笑两声,从柜里取出个礼盒:“一直说要谢两位妹妹帮我,偏巧这些日子总碰不到一处。如今我要走了,这点心意,你们可要收下。”
春妮跟好吃的没仇,看在这一盒子高档糖果的份上,神色松了松:“我们其实也没帮上什么忙。”
金小姐只当她在说客气话,从坤包里取出两张请柬:“还有七天后的酒席,定在下午六点钟。这是你和夏小姐的,别忘了带着弟弟来给姐姐我撑场子啊。”
她还真准备办酒席?
难道真有个正正好的单身汉要娶了她?
春妮接过请柬,扫了一眼,没说去,也没说不去。
总归是相识一场,她说:“我上回说的话,仍然是有效的。金小姐,要是你以后有空,想学点东西,随时可以来找我,我帮你联系学校。”
前头常文远跟春妮说过,张鹤年先生开设了好几个帮助难民学习工作技能的学校。学校有低级班和高级班,低级班只对难民免费开放,学的是卷烟丝,裁纸盒子,踩缝纫机,餐厅礼仪,缫丝选茧等初级技能。高级班则教授些简单的字,中文外文都有,以及打字班,速记班,财务班等需要有基础的课程,这就要交些费用了。
金小姐搬得很快,第二天春妮回家时,看见詹姆斯在往外张贴招租的广告,她的屋子已经空了。
春妮在金小姐的空屋子前站了站,叫住詹姆斯:“你先别贴广告,这房子我租了。”
她早就嫌住在阁楼上地方小,每天搬上搬下烧饭也不方便。只是这一带房子着实紧张,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拖到今天,总算有一间空房子了。
春妮昨天从金小姐那出来时问过吉拉太太,金小姐住的这间后厢现在一个月的租金是十八块。十八块钱比她原先房子的两倍价还高,再加上每月巡捕房,水务局的摊派和其他费用,要二十来块钱呢。但金小姐这间房临着天井,旁边是楼梯,楼梯再往旁边走就是灶披间。不临街不吵人,出了门还就是大街,地段相当的优越,根本不愁租。
夏风萍听春妮一说,就心动了,极力鼓动她租下来。她说阁楼里冬冷夏热,夏天热大伙还可以睡阳台克服,可冬天天气湿冷,这块地方又是临江,房子朝向还靠北,她和夏生都要长身体,长时间睡在这样的房子里,对身体不好。又说考虑到这间房子的租金的确高昂,自己也可以承担一些房租,或是用春妮付她的工钱代替房租。
现在学校有了印刷宣传单的副业,这段时间生意不错,方校长便作主给主要代课老师都涨了薪。春妮这里生意也红火,给两位伙计都涨了工钱,这位大小姐的日子总算不再像刚开始那样拮据。
有朱先生和吉拉先生家的几个儿子帮忙,两人当天把东西全搬下来住了进去。搬下来当天,夏生兴奋得一晚上没睡好觉。
跟阁楼里那扇只能半开的老虎窗不同,这间房子靠天井一个窗户,靠隔壁弄堂又一个窗户,看着就敞亮。其他的不说,一住进去,连春妮都觉得,呼吸的确是畅快了许多。
再者,这间房子少说有十三四个平方,房里上几任房客留下的衣柜,饭桌,椅子,她们后来添置的家具,再加上吉拉太太许他们把阁楼里原先的家具都搬下来摆上,也是个像样的蜗居了。
夏风萍跟姐弟两个挤在一张床上睡了好几个月,总算有地方腾挪。这回她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委屈自己,第二天就去旧货市场淘了张单人床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