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娘子骂道:“真是不上道,方法都告诉你了,你自己看着办。要不你就一辈子扫灰倒水的命!”
郁卿不赞同,诚恳道:“扫灰倒水虽然累,但能和你无拘无束地聊天,我还挺高兴的。”
司娘子绷不住笑了出来,轻轻拍了她一把:“你这人真是……”
雪英得知她被送去了宜春苑,十分震惊,她原想薛夫人独得圣恩,能带着她鸡犬升天。谁知圣恩去得如此快,她甚至不明白薛夫人如何惹怒了陛下,竟要被送去那种地方。她去见了郁卿一次,远远站在宜春苑外,不愿靠近此地,将她缝的几只布偶给她,冷淡道了声保重。
郁卿数了数布偶,发现少了一只,只当掉在哪里了,也没在意。
到了踏春宴那天,教坊上下忙得马不停蹄,郁卿也一直不停地洗舞姬们的衣裳,鬓发碎乱,浑身上下都是浓郁的皂角味。教习抓住她和几个下院奴婢,让她们赶快送落下的舞扇去前宴,郁卿抱着大箩筐赶路,从东苑一直走进长安宫,半路上猝不及防地看见了谢临渊。
她还没看清楚,就赶忙低下头去,与众奴婢伏地行礼。
谢临渊正与几位公卿王侯说着话,从宫道上走过。众人衣摆带起春日桃花的香气,似是刚从宴上下来。谢临渊自郁卿等人面前路过,没有半分停顿,应该没看见她。
待他走远,郁卿缓缓松了口气。暗自遐想,疯子的兴味来得快去得也快,或许他已把她忘在脑后。
等她得了薛郎平安的消息,就央求司娘子帮她偷偷逃出宫。
送完扇子后,郁卿又被拉去做杂事,等到傍晚都没闲下来。春日晚宴尚未结束,众人月下赏花。
郁卿累得腰酸腿痛,好不容易找了个偏僻角落,偷偷歇会儿,树丛后又走出一位衣着贵气的少年郎君。
“你过来。”他倚着树,朝郁卿挑眉招手,“来这儿。”
郁卿脑袋发晕,只得起身,慢吞吞走过去行礼:“奴没有故意偷懒,大人能装作看不见么?”
少年郎君捧腹大笑直道好。郁卿被他爽朗的笑声感染,唇角也扬了一下。
少年歪头道:“我今早在内宴上就瞧见你了,你是宜春苑的吧,你叫什么名字?”
郁卿垂首:“……红流。”
“我姓牧,名放云,放牧云野。”他眼睛弯弯,“先说好你别叫我牧大人,我爹才是牧大人。你叫我云郎就好。”
郁卿点点头:“云郎,那奴先去干活了。”
“唉别走,等等!”牧放云上前一步,急切地拦住她,脸上浮现一丝红晕,从怀中掏出一对油纸包的鸡腿,“你……你吃东西了么?”
郁卿还真得很饿,从早跑到晚都没吃东西。
四下无人,唯有春枝在静谧的夜中轻轻摇曳。
郁卿的脑子和胃交战三百回合,最后被鸡腿的香气战胜了。
两人蹲在树下,郁卿狼吞虎咽啃完了鸡腿,牧放云又拿出一只雕花描金竹筒递给她,里面是宫里酿的淡竹酒,郁卿喝完后,还是有点饿。
牧放云没想她饿成这般,蹙眉道:“宫里是不给你吃饭吗?不若我向陛下讨个恩典,把你要过来。我爹是范阳节度使,在我们牧家可没人会苛待你。”
说到此处,他偷偷去瞄郁卿的神色。
这一侧目,他看见不远处的树影下,好似有一抹衣角,一闪而过,彻底融进夜色里。
牧放云揉了揉眼睛,疑心自己眼花了,就听郁卿叹道:“多谢云郎好意,奴已经嫁人了。”
一瞬间,牧放云心要碎了。
今早他瞧见郁卿时,整个人呆愣在原地,心间酥麻,好似有蝴蝶在里面扑扇。让他整日魂不守舍,视线一直在人群中追随着郁卿。好不容易看见她单独出来,想到她或许没吃东西,赶快命人取来油纸,跟上了郁卿。
牧放云胡乱地道歉,也不知说的什么,羞愧地落荒而逃。
郁卿叹了口气,并没当回事。
这种情况也曾发生过,不少人都对她的容貌萌生过好感。只要摆明她已嫁人,这些人皆会离开。
郁卿起身掸掸草屑,往宜春苑去。
第39章 若我食言,就放你走
她穿过重重树影, 路过庭中繁茂的巨木,黑暗里忽然有人伸出手,捂住她的嘴, 一把将她拽过去。
郁卿慌乱地挣扎,鬓发散乱, 后背被抵在树干上,抬眼就看见谢临渊失控而赤红的眼眶, 在夜色遮掩下都清晰可见。他贴得极近, 嗓音哑得几乎听不清:
“现在服软,朕就带你回去!”
郁卿抬手就给了他一耳光!
啪的一声脆响, 谢临渊撇过脸去。
他闭着眼, 双唇紧抿,领口因忍耐而起伏。
满庭寂静,草木影动,只剩二人交替起伏的呼吸声。
片刻后,谢临渊回过眼盯着郁卿, 语气稍稍缓和:“行了。你解气了就跟朕回去。”
郁卿震惊地甩开他捂住嘴的手:“我打你一百次都不够我解气。”
谢临渊冰冷的视线扫过她掌心:“你还要怎样, 朕对你百般容忍, 你不知感恩却一再得寸进尺, 你以为朕可以天天允许你在朕头上撒野吗?”
他分明是气到不行,连按在她腰上的手都在颤抖。
郁卿迷惑又好笑:“陛下,你都把我送进教坊扫灰倒水了, 我还能在你头上撒野?我把灰扫你头上了,还把水倒你眼睛里了?你每天高高在上锦衣玉食,连我的面都见不着,你少挨我了!”
谢临渊咬牙切齿:“你以为只有你一人不好过?朕连议政处都搬去东苑——”
“我管你搬哪里!”郁卿气喘吁吁打断他。
她早上没有看清谢临渊,现在仔细一打量, 时隔一个月,他的确消瘦憔悴得很明显,下颌线更似刀般锋利,眉宇间带着浓浓疲惫,在夜色中都看得分明。
但那又如何?自己作的还怪她不成,她才是被贬的人,他还有理上了?
郁卿不想和他理论,胡乱推开他就要走,又被谢临渊强行按回来,牢牢固定在身前。挣扎中她手臂不小心撞到了树枝,惊起一阵桃花,簌簌落在二人身上。
她突然顿在原地,捂住手臂被撞的地方,皱起眉毛,咧嘴又抿唇,脸上神情不断变换。
谢临渊也僵住,眼中闪过一丝无措,握住郁卿手臂,胡乱搂起她衣袖凑近去看,玉白的肌肤衬得红痕明显。
“走开!”郁卿夺回手臂抱住,狠狠剜了他一眼。
谢临渊蹙着眉,一言不发,浑身气息沉凝。
突然,他抽出一把短刃,划开自己手臂上相同处。
暗红的血顿时涌出,沾上花瓣,蜿蜒流淌到他修长的指尖,滴落在地。
他不耐地抬起手臂,看了看伤处,低声评估:“有那么痛么……”
郁卿被这一幕吓得瞪大眼,几乎不能站稳,扶住粗糙的树皮,骂了句:“疯子!”
谢临渊没有理会,侧目睨着她惊惧的模样,冷笑一声:“疯也是你逼朕走到这一步!朕本不欲如此!”
他想起那天郁卿问询薛郎消息,不过两炷香时间,竟让他觉得漫长摧磨到无亚于百年光阴。他静静注视着奏折,以掩饰他的魂不守舍,但他一个字都看不下去。
谢临渊第一次恨他的听觉如此敏锐,郁卿嗓音中每一丝为薛郎的颤抖,都像利刃划过他的心脏。尖锐的疼痛提醒着他,郁卿在乎的是另一个人。她不会如此紧张地飞奔而来,也不会哭着颤抖着问他是否还好。
可他明明曾拥有一切。
在芦草村的初雪夜里,他为她杀死管事时,郁卿望向他的眼神,也如此全心全意。
而今他高坐金台上,隔着重重铜灯烛火,眼睁睁看着她为另一个人哭。他几次想出声喝止,命令郁卿不要再问了。但开口前又咽回去。
他忍了又忍,郁卿问完的一瞬间,他顿感解脱,仿佛从凌迟台上走过了一遍,抬起眼,恍然发觉奏折已经皱得不像样,赶快将它塞进衣袖中。
谢临渊心想,这是最后一次。若有下次,他定会失控杀了薛郎。
他做了这么多,忍到了极点,只为让郁卿得知薛郎消息。这次她该懂事了。
然而,即便他做了如此多,却没能换来哪怕她笑一下,她只用一种看仇人的目光盯着他,逼他要么放要么杀,还以恩义胁迫他。
一股浓烈的背叛感涌上心头,谢临渊随即清醒过来,眼中冷彻。
他是大虞天子,绝不能受任何一个人胁迫至此。倘使她在他的放纵下生了忤逆之心,若被人挑唆几句,迟早敢拿刀尖对他的心脏。
他必须让她清楚,谁才是真正掌控她的人。他一句话就能让她升入云端,也能坠入泥里。她必须只听从他一人,只讨好他一人……
郁卿气愤不已,脸涨得通红。
二人站在树下,她屡次要走,谢临渊就是沉默着不让,不出声也不做别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挣扎了两下,几乎纹丝不动,便侧过脸去,看着肩头的落叶,呼出一口气:“陛下到底想怎样,就把我困在树上一整晚?”
谢临渊的视线若有若无,压抑着看不透的情绪,粘在郁卿的脸上,片刻后似想到什么,又别开了。
忽然,他低声道:“平恩侯让你讨好朕,你就如此厌烦,甚至不惜以死相逼?”
他以余光留意着郁卿的一举一动,忽然看见她眸光微闪。
谢临渊敏锐地察觉到蹊跷,这种预感伴随他从最不受宠的皇子,一路走到九五至尊。
谢临渊宁可错杀,从不放过,扬眉道:“平恩侯?”
他骤然的迫近让郁卿僵在原地,呼吸急促几分,这幅模样更昭示了其中猫腻。
谢临渊几乎顷刻间就推出五成真相,眯起眼道:“他叫你做什么?他是不是暗中给你比了手势?”
郁卿被说中,禁不住攥紧裙摆。
谢临渊勃然大怒:“他脑袋不想要了!竟敢在朕眼皮底下威胁你!”
郁卿偏过头,避开他的视线不言,她清楚平恩侯为何出此下策。若她自尽,易听雪只会痛苦万分,但能留得一命,平恩侯能保她继续在朝为官,谢临渊也能继续做大虞天子。
牺牲她一个,的确能最快最容易,让这场闹剧平复。
但凭什么都要牺牲她?
她偏不自尽!
谢临渊气得扶额,指尖在额间轻点,似乎在酝酿着阴谋诡计。片刻后,忽然抬眼上下打量着她,冷笑道:“果然如此,郁卿,你还真是本性难移,七年前就这般,如今还是这般。七年了,你就从没信过朕一次!先是建宁王,后是平恩侯……你迟早要生出反心。”
他抬起郁卿的脸,让她直视他的眼睛:“朕跟你说最后一遍,你若敢再背叛朕一次,你就永远留在宜春苑。无论谁对你说了什么,你只需信朕的!”
争吵仿佛又绕回了原点,郁卿猛地推开他,仰头道:“我就是信他,百倍胜过信你!这个世界上我最不信的人就是你!你倒是说说,你做过什么事,让我能信你了?你动不动就罚我拽我踹我,除了骗我就是骗我,就连你的名字都骗!”
谢临渊面色极为难看,双唇紧抿,似要硬撑着说些高低贵贱冠冕堂皇的话,最后却什么都没能说出口。他的视线飞速扫过她粗糙的下院衣衫,鞋边的泥尘,带着皂角味的衣襟,凌乱的碎发,却唯独不看她的眼睛。
他忽然意识到,重逢以来,郁卿从未怨过,他骗她是林渊。
今日是第一次。
他听见自己沙哑的嗓音,含恨一字一顿道:“那你凭什么不怨我骗你是林渊。”
她凭什么不狠狠指责他,纠缠他,要他负责,以糟糠之妻为由要挟他做皇后,就像当年她向建宁王索取皇后之位?
郁卿疑心他说顺嘴了,谢临渊本意应该是“你凭什么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