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刚要开口骂他,却听谢临渊又重复了一遍,更明晰,恨意也更深:“那你凭什么不怨我骗你!”
郁卿听清后,怔在原地,不敢置信地凝视着谢临渊。
有一瞬间她也摸不着头脑,但忽然明白,其实是谢临渊自己怨恨林渊。
凭什么不怨他?
那日在玉江园长廊后,她望着林间鸟雀,其实思考这个问题。若年少的她得知林渊为皇位欺骗她,抛弃她,会作何想?
“若你移情别恋我当然怨你。”郁卿仰天深吸一口气,叹道,“可你终究也不是为了女人骗我。你要实现你心中夙愿,到更远大的地方,去做更伟大的事,才无法与一个卑贱姬妾在一起。我固然遗憾,但我会衷心希望,你能得偿所愿。”
她稀松平常的话语落下,谢临渊脸色逐渐苍白,无法想象她会这样想,也无法理解为何她能如此轻易地原谅。视线对上她明澈静如秋湖的眼睛时,他微不可查地瑟缩了一下,好似被烫到。
郁卿只是静静仰望着他,无奈道:“我又成了贱籍倡优,而你已是九五至尊。即便你无数次把我贬进尘埃,又抬到多高的位置,我也无法因这强烈落差而迷恋你的权势,答应你的要求。只因高低贵贱的户籍不过是一层外皮罢了,从不是我本人,我知世上有贵贱,却不知自己多贵多贱。请陛下放过奴吧,就像奴放过当年的太子殿下一样。”
她说完便要起身离开。
月色下,树影横斜,落在谢临渊的脸上。
他的眼眶忽然赤红,似是终于听懂了这句话,眼底瞬间涌出极度复杂的情绪,混杂着怨恨,不甘,偏执和……悔恨。
郁卿走出几步,忽然被他拽了回来,蒙住双目,脑后紧紧抵在树干上,唇上传来明确的咬痛感。他手上的鲜血打湿她薄薄春衫,贴在小腹上,冷意激得她肌肤颤抖。
郁卿懵了一瞬,便狠狠踹他,打他,指甲划破他脸颊和颈侧的皮肤。谢临渊默许她所有的不敬,却在唇齿间回以同样猛烈的进犯,不论她如何撕打,都永不放手,永无间歇,愈来愈烈地掠夺她的呼吸。
郁卿被他吻得脸色涨红,几乎窒息,眼角不断溢出眼泪。她胡乱拽着他的头发,一把扯掉他头上紫金盘龙帝王冠,砸在他右耳上。
温热的血溅在手背,郁卿忽然怕得抖了一下,帝王冠不慎从她掌心滑落,跌在她宜春下院的旧鞋边,滚入泥尘与腐烂的残花。
谢临渊的长发尽数垂散,在春夜风中与她凌乱的鬓发交缠,不分彼此。墨发如同一道屏障,隔绝了月光,将她与他的面容笼罩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郁卿感觉他的手忽然放开她的眼睛,可睁开眼仍然看不清他的神情。
他的身躯也将郁卿压得毫无缝隙,龙袍上沾满廉价皂角的香气。郁卿浑身颤栗,手臂和双腿逐渐脱力,只能被动靠在粗糙的树干上,承受他或深或浅的吮啄。她因窒息呜咽地哭出声,泪水滑落在交错的唇齿间,让彼此共尝到一丝苦涩的咸。
谢临渊忽然抬手,轻轻捧住了她的脸,放缓了攻势。他手上的鲜血沾上她的脸颊,与她的泪水交融。
头顶春树抖落了二人满身碎花,贴在他沾满鲜血的手上,他的拇指轻轻抚摸着郁卿的脸颊。不知何时吻停止了,夜色寂静,只有二人的呼吸声此起彼伏。郁卿仍看不清眼前人的面容,只听见他声音低哑得不可思议,在她耳畔响起:“跟朕回去,朕就放了薛廷逸。”
郁卿混沌的脑海猛地清醒,但随即又心灰意冷。他还是是想用薛廷逸拿捏她。等谢临渊下一次想拿捏她,又会将薛郎下大狱。
谢临渊久久等不到她回应,咽了咽:“说话,你还要什么。”
郁卿的嗓音亦哑得发颤:“我要你彻底放过薛廷逸。不再用她挟制我,你可以随便罚我,我都认,但不可以用罚她来逼我认错。”
谢临渊呼吸声加重,气息伏在她耳畔,激得她耳后泛起一阵酥麻。就在郁卿以为他又要说些高低贵贱凭什么没资格的话时,谢临渊嗯了一声。
郁卿不敢置信他突然转性,难道男人都是得手后便答应女子的要求?
她狐疑道:“你骗我那么多次,连名字都骗我,我凭什么相信你?若你食言怎么办?”
这次换谢临渊久久不言,郁卿听见他微微的吞咽声,她知晓他无论如何,都无法证明自己再也不会骗她,无法单单用承诺让她相信。
更糟糕的是,他是天下至尊,可以随时反悔毫无顾忌,同时,也更难以让她再相信。
可他也不需要让她相信,他只用以权势压她就好,就像之前他所做的一切。
但郁卿还是想要一个答案,因为他此刻的答案大概代表着,为了取信于她,他本能地愿付出到什么地步。
片刻后,谢临渊低沉的嗓音响起:“若我食言,就放你走。”
郁卿眼睛缓缓睁大。
说到底她还是不信,谢临渊此人就像一只狡诈的狼,谁知道他有什么阴谋诡计。
但此刻的诱惑实在太大,就算过了一段时间他翻悔,那也值了。
郁卿道:“你要立旨。”
谢临渊冷哼一声:“你先跟朕回去,朕当着你的面立。”
郁卿咬牙:“行。”
谢临渊缓缓起身,郁卿看见他脸上脖颈的抓痕红痕血道,右耳上沾满血的伤口,顿时吓得发懵。
谢临渊瞥见她眼中恐惧,忽然笑了:“就你那点力道,还不如狗咬的。”
郁卿呆滞片刻:“……陛下被狗咬过?”
谢临渊抿唇不说话了。
郁卿伸了伸脖子,试探道:“陛下现在不怕我生出反心了?”
谢临渊微微眯眼,忽然抚上郁卿的侧脸:“若你敢背叛朕,朕就杀了——”
郁卿挑眉眨眨眼道:“杀了谁?”
谢临渊一顿,面色略显扭曲,微微侧过头去,咽下习惯性跃到唇边的名字。
再开口时,他说:“杀了挑唆你的那个人。”
郁卿眼珠转了转,这才理了理衣襟,缓缓扶着树干起来,慢吞吞走到谢临渊身侧。
第40章 你真以为朕要临幸你?
郁卿为了歇息隐蔽不被发觉, 才选了这幽静地,如今却有些后悔。她奔走一日,早就腰酸腿痛, 方才还被谢临渊作弄一通,更是精疲力竭。她耷拉着脑袋, 歪歪扭扭跟在他身后,谢临渊走两步就要停下来看她一眼, 最后不耐烦道:“到底会不会走路。”
他身上颈侧的血迹在月光下格外吓人, 等会儿到了人多处,必定引来内侍骚乱。而她衣上脸上都沾着他的血, 要说他们没关系, 郁卿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郁卿停下脚步,小声道:“陛下先行一步?”
谢临渊不言,回身走过来,直接将她打横抱起。
突如其来的腾空,身子失去平衡, 郁卿慌乱地抓着, 扯得谢临渊的龙袍前襟肩领发皱。她脑袋抵在他肩头, 感到他笑声引起的胸腔震动。
郁卿从愣怔中缓过来, 顿时恼红了脸,斥道:“请陛下放我下来!”
谢临渊道:“好。”
他同时松开放在她腿弯和腰间的手,把她往前一丢——
郁卿猛地失重, 眼看就要摔向地面,手忙脚乱搂住他脖颈,下一刻又被谢临渊接回来。
虚惊一场,郁卿大口喘着气,只觉得脑袋疼, 明明她平日里十分温和,每次却被谢临渊气到发晕。
他还恬不知耻,一直在她发顶笑个不停。
郁卿只烦他本性太恶劣,冲动之下,直接给了他一拳。
“……”
被打后,二人突然都沉默了。
谢临渊抱着郁卿往前走。他身高腿长,步履也极快,一会儿就看见远处夜宴的灯火。
郁卿拍了一把他肩头,催促道:“先放我下来,来人了。”
谢临渊不理会,郁卿扬起眼,他面容波澜不惊,下颌线微微紧绷。眼看着夹道禁卫抬起头,她慌得挣扎了好几下。
“脑袋转过去。”谢临渊冷声命令。
郁卿咬牙,只得将脸扭过,埋进他怀里,鼻尖抵在他绣金龙锦衣上,他身上干燥幽深的香气,混合着麝香与血味,不断入侵郁卿的呼吸。可恨的是,她竟无比熟悉谢临渊的气息。年少时的回忆早就模糊不清,嗅觉却在不经意间悄悄提醒。
禁卫们瞧见天子散冠垂发,龙袍发皱,怀中抱着一个宜春下院的婢子,皆心中惊骇万分,迅速垂下头行礼。
待天子走近,借着宫灯明火,众人瞧见他衣上手上的血迹,纷纷慌张地问起是否有刺客。禁军们迅速去清查千步廊前后园林,护送天子,内侍们也一路急奔传召御医。
远处夜宴的王公勋贵们远远瞧见,想上前觐见,却被天子派来的内侍拦下。他们再打眼远眺,发现天子怀中竟抱着一个素衣婢子,顿时明白了十分,各怀心思地散了。
谢临渊从千步廊一路来到就近的延恩殿内,身前身后拥了一群人。
郁卿一路把他怀里当地缝,羞耻到恨不得深深钻进去,一刻也不太敢转过头来,生怕别人看见她的脸。
谢临渊进了殿才将郁卿放下。柳承德带着御医同时赶来,打眼一看二人,也说不好究竟发生了何事,便也不开口。
一片沉默中,只有御医和宫人们进进出出。
郁卿垂着脑袋坐在案前,时不时抬头瞟一眼给天子伤口上药的御医,视线却和谢临渊对上。
他坐在对面,毫不避讳地一直盯着她,似笑非笑。
众人都在,郁卿更不敢抬头了。
-
谢临渊亲笔写好诏书,很快又离开了。柳承德说陛下还有政务尚未处理,他来送郁卿回承香殿。
一路上,柳承德不断道着恭喜话,郁卿听得不痛快,也不好解释。
“还好夫人回来了,若不然这日子真是翻天了。一开始陛下就往东苑跑,后来将议政之处都搬去了东苑丽正阁,就和宜春苑隔了一道墙,还能在二楼瞧见里头呢!”柳承德笑道,“这来往觐见的大人们,都问咱家,为何搬到此处,咱家也不好说。”
郁卿抿唇不言,心中毫无触动,又不是她让他搬的。
柳承德看她油盐不进的模样,叹道:“今日夫人也瞧见陛下模样了,咱家只劝一句,陛下有天子之威,夫人还要理解,认个错而已,何苦再互相折磨。”
他说了一堆,郁卿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只不停点着头,
又回到承香殿,还是雪英来服侍她更衣,安慰她受苦了。
郁卿没觉得有多苦,不过是打扫比较劳累罢了。想到司娘子,以及那次被带出宫的经历,还有些遗憾。
沐浴换上干净的寝衣,郁卿躺在床上,倒头就睡。
……
迷迷糊糊间,她听见有数道人声说话,隔着床帐,脚步声渐近。
郁卿困得睁不开眼,有些口渴,带着懒懒的鼻音轻唤道:“雪英,我想喝水。”
脚步声停顿片刻,转去了桌前,水流击打在瓷杯中,叮咚作响,清脆悦耳。
床帘被挑开,郁卿揉着眼睛爬起来,顺手接过茶杯,含糊道:“谢谢……”
她捧着杯正咕嘟,忽然听见对方低沉地笑了一声。
郁卿顿时一个激灵呛到,捂着嘴猛咳。她瞪大眼扭头看去,只见谢临渊一身素色寝衣,站在床头,手背还扶着床帐,嫌弃地俯视着她。
而雪英和众内侍们正齐齐垂首,隔着玉兰花屏风,在殿门外等候传唤。
谢临渊回身让他们退下,一把抢过郁卿手中茶杯,放到桌上,也要躺进床帐中。
郁卿边咳边往里爬,裹着锦被缩到角落里,半响后才缓过劲来。
她从被子里探出涨红的脸,抹了把眼角的湿泪,瞪向谢临渊:“你吓死我了。”
层层床幔落下,淡淡的烛光也透不进来,只映得帘上花鸟影动。幽暗的十丈内,两人呼吸挨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