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年代的字实在是太复杂了,毛笔也很难用,她上辈子学习就很一般,这几年天天做衣服,都很少写字。
她能写成这样已经很好了!这个时代,就算京都贵女也不一定读书,李贵妃那样能写诗的,都是少数,易听雪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郁卿疑心谢临渊要出言嘲讽自己错太多,皱眉捂着耳朵嘟囔:“我笨行了吧,你最聪明了!”
谢临渊抬眼淡淡道:“又没让你考科举,你恼什么。”
然后翻着她的功课继续发笑,好似找到了什么乐子。
好在他笑完,还算有良心地教了郁卿何处写错。郁卿又慢吞吞把功课修了一遍,第二天早上女官检察时,头一次没有被罚写,于是下午得出空来,去议政殿找平恩侯。
郁卿这一天都魂不守舍的,一遍遍看天色,催内侍带她走。以至于到议政殿时,平恩侯还在与天子论政事。
郁卿知道先办正事的理,但就是压不住焦急,好似一股股潮水冲击心弦。
终于得到传唤时,她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立刻弹起身,往殿中走。
她控制不住脚步越走越快,两旁宫道在春风中模糊一片,进了殿门,看到平恩侯第一眼,郁卿几乎是冲了上去,禁不住泪如雨下:“薛郎她如何了!”
平恩侯被她急促的哭问惊到,下意识望向天子。
而谢临渊正失神地望向她,眼底尽是难言的不甘,仿佛陷在泥沼中,手里的折子都攥出了深深皱痕。
可薛夫人根本没注意到他,只是全神贯注地问着易听雪。
平恩侯不断回答着易听雪的近情,一边暗中观察着谢临渊。
天子很快便垂下眼看奏章了,他喉结微微滚动,好似喉咙里异常干涩,茶搁在一旁却不饮。他一直盯着奏折看,又不曾落笔。平恩侯知道他阅文书的速度极快,几乎是一目十行,但答复却写得细。各地官员似已习惯他处理政务的风格,因此总爱递折子上来。
窗外早春二月的雨被一阵阵风裹挟,拍打窗扉。有时能惊得平恩侯和郁卿抬起脸来看,却无法让谢临渊抬眸。
从薛夫人进来起,他就没有换过奏折了,整个人好似凝固,又似压抑紧绷着坐在案前,浓墨般的长眉紧蹙,寻常人都能瞧出些异样。
平恩侯不禁暗想,难道陛下答应薛夫人之前,没考虑过她一定会问起薛郎吗?
若是考虑过,为何偏要亲耳听她不断询问薛郎的事?
这是何苦呢?
他答了两炷香的时间,说尽了能说的,郁卿才依依不舍放过。
此时平恩侯再抬头看,谢临渊已将那皱不成型的折子丢去不知何处,面色恢复如常,执笔凉凉望着郁卿,嗤笑道:“这么快?看来夫人对薛郎的感情也没多深,朕还以为你要问个一百年。”
平恩侯听见郁卿小声嘀咕了一句:“又发疯。”
第38章 把你要过来
殿外风雨骤, 平恩侯静静看着二人,心中冷到极点。
薛廷逸绝无可能活下去了。
天子似乎没有意识到,他望向郁卿的眼神里, 潜藏着浓烈的偏执。照这样下去,他迟早会嫉妒疯魔, 失手杀死薛廷逸。
除非薛廷逸变回易听雪,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可易听雪又有什么错?
她苦读多年, 一心尽忠报国, 若让她只能恢复女装,终其一生待在后宅里, 还不如杀了她。
若天子得知易听雪故意欺瞒, 绝不会宽容了之,让她继续在朝为官。
横竖都是死局。
平恩侯转向郁卿道:“薛夫人,这一切皆因你而起,想救薛郎出大牢,只能有一条捷径可走。有些事宜早不宜晚。”
谢临渊抬眸, 蹙眉盯着他。
郁卿也仰起头, 有些迷惑, 唯一的捷径……难道想逼她去讨好谢临渊?
她努力压住厌恶的神情, 不想让谢临渊发现,却看见平恩侯抬起袖子行礼,隔绝天子的视线, 对着唯她能看见的角度,在袖笼中做了个剪断食指第一节的手势,然后又指了指郁卿。
他的手指有些颤抖,因为这是在瞒着天子做小动作。
单听平恩侯说的话,谁都会以为捷径是“早点正式入宫讨好谢临渊”。但配上他的手势, 每个字眼都变了味道。
平恩侯的意思是,劝郁卿自尽。
郁卿惊在原地半响,深吸一口气:“你——”
平恩侯面露不忍:“薛夫人,你要想好,薛郎的青云路充满危机,你能护得了他一时,能护得了每一时?”
猛然间,郁卿被他点醒。
她本想以为凭那一丝旧恩。今后徐徐图之。但谢临渊绝不可能饶过易听雪,他只会不断用易听雪下大狱来操控她,吊着她,当一点甜头,令她服从他的要求。今后易听雪动不动就得为她下大狱。
她可以暂时不理谢临渊,但易听雪禁不住反复磋磨,暴露身份只是时间问题。
最可怕的是,以易听雪的刚烈性子,知道郁卿委曲求全,会不会一死了之?
平恩侯叹道:“薛郎是受夫人连累。就算夫人忍了一辈子,薛郎可忍不了一辈子。请夫人三思。”
这话听着,像劝郁卿放手薛廷逸。
实则是警告郁卿,不要消磨光了与易听雪的感情,到最后彼此埋怨。若薛廷逸真是个男子,估计到老时,也要恨死她了。更别提是个女子,为了科举和官途,付出比寻常男子多百倍的艰辛!
平恩侯告退后,议政殿里少了一个人,郁卿却喘不过气。
谢临渊似乎不在意平恩侯后续说了什么,笑着扬了扬下颌,轻声道:“还不快谢恩。”
郁卿背后直冒冷汗,心里也冷,眼前只剩眩晕。
她为何要谢恩,何处来的恩?谢临渊捏着薛廷逸,无非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让她听见一点薛郎的消息,还要她谢恩?
郁卿顿时绝望,跪下道:“陛下,要不然就放过我,要不然就杀了我吧!”
谢临渊眼中骤然一冷,猛地起身,大步走下金阶。
他周身都是冷的,走到她身侧时,郁卿几乎直哆嗦。她看见他指节攥紧到发白,疑似下一刻就要掐断她的脖颈。
“朕给你一个认错的机会。”谢临渊深吸一口气道,“不认就一直跪着。”
说完他越过郁卿,往外走去。
“我何错之有?”郁卿呵出一口气,心中连怒火都没有了,甚至也没有委屈,只剩对自己的怜悯。
她素爱给人留面子,从不把话说到绝境。可进宫短短十几日,竟把这辈子最尖锐的话都说了个遍。
她笑道:“我与薛郎扶持多年,她考中状元为大虞效力,所得来的竟是下大狱!而我,我不过是在玉江园见了你一面,竟被你拆散姻缘,在众人面前折辱,被囚在深宫中。”
“可悲的是,就算你不后悔,我也不能报复你。我怕你害了薛郎。我所能做的只是收回我的剑穗,我所求的只是做普通人,过安稳日子。我至今不明白我做错了什么!请陛下明示。”
谢临渊停住脚步,回身错愕:“你指责朕忘恩负义?”
郁卿解释道:“臣妇没有资格指责陛下,臣妇只是求个结果!”
窗外的雨渐渐停了,让议政殿陷入更深的沉默。
片刻后,谢临渊忽然笑了,笑声越来越明显,随后带了怒意。他来到郁卿身边,掰起她的下颌,盯着她道:“你的确没做错。但若非朕杀了建宁王,你这辈子只能做他的侍妾!若非朕钦点薛廷逸作状元,你何谈状元夫人?你可知石城镇何处来的?那是朕年少时击退北凉留下的驻兵之所!你能在边关安安稳稳开个裁缝铺子养家糊口,不受北凉人劫掠,都是拜朕所赐!”
郁卿不平,开口想说什么,又很无力,只得听他继续说下去。
“这普天下的恩义都是朕赐下的,就连长安宫中最低贱的扫洒侍婢都懂!你若真听话,还能在承香殿锦衣玉食,过一辈子安稳日子。可你偏要逆着朕来!”
郁卿明白那点无力是什么了。
普天下受过谢临渊恩情的人太多了。在他心中,恩情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就算她听话,也不可能安稳。谢临渊稍有一点不满意,就会让易听雪沦为操控她的工具。
没有易听雪,还有刘大夫,白英大哥大嫂,阿珠,以及她认识的所有人!
平恩侯深切地明白这个道理,才劝她趁早自尽,一死解脱。
事到临头,郁卿还是贪生怕死。
她回视着谢临渊,忧伤道:“陛下,薛郎是人,我亦是人!你利用人的情感,早晚会遭报应!”
“报应?”谢临渊被她幼稚的想法逗笑,心中却更加恼火,积郁愈发难消,“朕若是怕报应,也不会走到今日!”
他前几日近乎彻夜不眠,脑中反复浮现她指责他时哭泣的脸,最后他想,让她得知一点薛廷逸的消息,又不需要忍受一百年的光阴。
这已是他的底线,他都已经退让至此,她为何还不感恩?
他从一开始就不该纵容她!
他该将她狠狠打入泥里,让她体会什么是真正的卑贱,明白什么叫真正没资格,才不敢仗着他的纵容,对他说什么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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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虞好宴乐,宜春苑是官家歌舞乐人,俳优杂技的住所。
郁卿被剥掉锦衣,换上罪服,由内侍带来时,院中的都知正挥着鞭子教训一群舞姬,鞭声破空打得一个舞姬哭饶。
一个高瘦娘子教习看郁卿四肢纤细修长,体态轻盈柔韧,一眼就辨别出她曾是个歌舞倡优,便让郁卿跳一段。郁卿只道忘光了,教习不信,将她放在班子里试了试,却发现不论怎么教,她都难以跟上舞乐的节拍,只好将她丢去打杂倒水的下院。
郁卿初来此处时,的确受了些排挤。下院奴婢们经常作弄她,故意指使她去干些最累的脏活,甚至让她倒夜壶,去扫酒吐的残宴,深夜回到屋中,大通铺上根本挤不下她的位置,只好睡在地席上。
直到有日她被推去司娘子屋中换水。
司娘子是上院舞跳得最好,也是最骄横跋扈的舞姬。郁卿刚进门,就被一只鞋砸歪了发髻,听到身后下院奴婢的嘲笑声,才恍觉自己又被坑了。
还有一个时辰,司娘子就要赴郡王宴上歌舞,临要走却发现自己的衣衫被另一个舞姬剪坏,正到处撒气。
郁卿以前和更凶更疯的人相处过,半点没被她发脾气的模样吓住。她放下水桶,告诉司娘子自己会缝衣服。但时间紧迫,司娘子只好给她套上侍婢衣衫,将她带去郡王府,让她在路上缝。
宜春苑在长安宫外侧东苑最边缘。内人服侍宫中岁时宴享,也需作陪王孙公卿的官宴。郁卿随教坊车出行,挤在司娘子身边争分夺秒地缝,赶在她下车前终于缝好,歌舞伶人们一涌而出,马车变得空荡荡,只剩车夫和车厢里的她。
京都春已至,郁卿悄悄掀起车帘,望着马车外飞絮漫天,枝花新发。
郁卿猛地意识到,自己竟然出了宫。
她忍不住笑出声,又心中可悲。身如蝼蚁也有好处,能从不被察觉的缝隙中钻出来。
宴后司娘子非常满意。郁卿给她改的衣裳,比宫中统一的制式更能体现她身姿丰纤有度,却看不出改动痕迹。
这日过后,和司娘子关系好的歌舞伶人们,有时也来找郁卿改衣裳,帮她教训了好几次嘲讽她的人。如今下院的奴婢们都对她恭恭敬敬。
郁卿找了个借口,拜托司娘子留意状元郎薛廷逸的消息。司娘子应下后,蹙眉问她:“你是怎么落入花籍的?”
郁卿抿唇:“判我的人不分是非。”
司娘子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你随便习个简单点的舞,我给你安排进上院宴前歌舞。凭借你这脸这身段,往京都王公面前那么一站,那些人抢着要出重金为你脱籍。你脱籍后好好在榻上下功夫,吹个枕边风,把男人哄开心了救你家人,不就好了?”
郁卿满脸尴尬,僵硬地缩头道:“不行,我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