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孝子既然有为父亲守孝三年的举动,那么在乡间,是被鼓励,被赞扬的。
这三年期间,不但要吃素,更不能有男女敦伦之事,也就是说,他那位刚娶进门,还没来得及同房的新娘子,起码得独守三年的空闺。
那孝子在坟墓旁边结庐而居,而他的老母和媳妇儿,则是住在家里,他家正房三间,中间一间是客厅,两边卧室,俩人一人一间。
大约过了三个月之后,就在前几天,出事儿了。
那孝子的老母有一天晚上起夜,忽然听到媳妇儿屋里传来一阵声音,她心里大惊,赶紧瞧瞧的摸上去听,结果听见屋里一男一女正在调笑,那女子的声音很熟悉,就是自家儿媳妇儿的。但那时那男子的声音,却很陌生。然后没多久,就听到两人上床歇息了。
孝子的老母气的浑身发颤,但却没当场揭破,忍了下来。
第二日清晨,孝子的母亲问自家儿媳妇儿,昨夜是谁。儿媳妇儿一开始还不说,后来架不住她再三逼问,最后没办法,才说了事情。孝子的母亲本以为儿媳妇儿会慌乱之极,却没想到,儿媳妇儿只是害羞,并非慌乱,言道是那张家独子也就是她丈夫晚上回来了,跟她亲近。而张家独子生怕老母亲第二日发现了责怪他,便天不亮就走了。
孝子的母亲听了,也怀疑自已昨晚上是不是听错了。她问儿媳妇儿,这事情有多久了,儿媳妇吞吞吐吐的说,差不多从半个月前,她丈夫就每日晚上回来跟她团聚。
孝子的母亲听了大怒,觉得儿子守孝之心不诚,便去质问儿子,结果儿子说根本没离开过这坟墓旁边的草庐,更别提晚上偷偷回家了。
于是当天晚上,张家独子偷偷躲到自已房子窗户底下,果然见半夜时分,有一个黑影摸进了自已家里。
等那人进了屋,他大叫一声,便要去抓那奸人,结果那奸人受了惊吓,拔腿飞奔,张家独子一把拽住了他的衣服,那人干脆把外衣给脱了下来,然后飞奔而去。张家独子赶紧去抓,结果没抓住,等他回到家的时候,却发现房梁上忽悠悠的挂着一个人正在晃荡。
原来新娘子看到这一幕,也猜到了前因后果,觉得自已失了贞洁,羞愤之极,直接上吊自杀了。
那孝子回去之后,眼见妻子已死,心中悲怆,只觉得生无可恋,就在妻子旁边,也上吊了。
孝子的母亲一直在假寐,但外头的动静儿却是听得一清二楚,她是不想露面,免得儿子儿媳妇儿尴尬,结果没想到,过了一会儿,外头没动静了。
老太太走出来一瞧,顿时呆了,然后便是一阵哭天抢地的大哭。
孝子的母亲也是个性格坚韧的,立誓要给儿子儿媳妇报仇雪恨。天刚放亮,她就去找了身为里正的牛昶畊,并且带去了那奸人唯一留下的证据。
那是一件孝服。
之所以儿媳妇被那奸人哄骗的以为回来的是她丈夫并且对这一点深信不疑,除了因为她跟张家独子之前几乎没见过面,对声音也不熟悉之外,还有非常重要的两点:其一,那奸人每次来的时候都是半夜,走的时候天还没亮,根本看不清。其二,他衣服外面套着孝服。
那奸人逃命逃得仓皇,孝服被张家独子给抓住了,恐惧之下,直接把衣服给脱了。而那孝服里头,还套着一件儿衣服。
是一件红胖袄。
这东西正式的名称叫鸳鸯战袄,是明朝土兵的制式战袍,红色,里头塞的是棉花,保暖性很不错,长及膝盖,袖子比较窄,方便活动。因为其颜色,许多人管这衣服叫红胖袄。
“就是这个!”
牛昶畊举着手中一件儿衣服,朝着闻安臣和杨诚晃了晃。两人看的真切,正是一件儿红胖袄,半新不旧的,上面沾了点儿土。
“能给我瞧瞧么?”杨诚伸手道。
“不成。”牛昶畊想了想,还是拒绝了,道:“大人恕罪,小的实在是不敢轻易把这唯一的证物交出去。”
显然,他对杨诚是不大信任的。
杨诚苦笑一声,没再说什么。牛昶畊的心情,他也理解。
牛昶畊继续道:“就是昨晚上出的事情,张家婶子今日一大早就来找我了,跟小人说了事情的原委。”
“小人赶紧带着人收拾了尸首,然后四处寻找,看看能不能寻到什么东西,兴许那奸人能留下什么线索。结果却没想到,抓住了他!”
他指了指那军兵,脸上满满的都是愤怒之色。
“他就在张家旁边张望,小人等抓住他的时候,他满脸都是慌乱之色,问他为何来这里,他也不说。当小人等提到张家娘子的时候,他却是脸色大变,想来,此人就是那偷偷潜入张家的奸人!而且,小人命人把这件红胖袄套在他身上,一看合身的紧,应该就是他的!”
他指了指那军兵:“这厮是嫌犯,小人等人实在是不敢放啊!”
杨诚默然不语。
这事儿不好办了!
没人能想到,牛昶畊这么一个乡绅,竟然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去镇城告状。此人性子这般执拗,看来想要让他回心转意是不可能了。
第135章 告状
“俺们知道,这里是蓟镇,到处都是兵!结果俺们却抓了个兵来,要带着他去镇城讨个公道,俺知道,这是捅了马蜂窝了!不知道多少人恨着俺们,只怕俺们以后日子不好过了!但是,这个公道,俺们必须讨回来!这是两条人命啊!俺们不但要去讨回公道,更要去找戚大帅,让他主持公道!”
牛昶畊脸涨得通红,梗着脖子,愤怒的叫道。
跟在他后面的那些百姓,一个个也是激愤无比,群情汹涌。
他也真是个不怕事的,这次带着人去镇城伸冤,甚至已经抱定了心思:一旦镇城那边儿推诿不管,他就去京城告御状去!就不信了,这大明朗朗青天,竟没有一个能为他伸冤做主的!
张家小子是他看着长大的,娶的那媳妇儿还是他家婆娘做的媒,这事儿闹出来之后,他既觉得愧对张家婶子,又觉得愧对张家儿媳妇儿那边,闹得老大没脸,心里难受的要命。
反正现在就一个心思:人不能白死,等有个说法。
甚至这两口棺材,都是他为他和老伴儿准备下的寿材,但现在也顾不得了,直接给死去的两人用了。要知道,对于他来说,这两口寿材也是不菲的花销。
若是杨诚知道他这想法的话,只怕要吓得跳起来。告御状,这事儿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事情,一旦被有心人利用,甚至能成为轰动朝野的大案。
他看了一眼那被百姓给捆着的土兵,有些失态的大叫道:“到底怎么回事儿?是不是你干的?说话啊!”
可惜那土兵已经被大伙儿打的眼歪嘴斜,鼻青脸肿,神志不清了,听到杨诚的问话,他也没什么反应。
杨诚叹了口气,很是头疼。
闻安臣上前两步,瞧着牛昶畊,淡淡道:“怎么把人打成这个样子?”
“这奸人做出那等事情,没打死他算好的!”牛昶畊脖子一梗,毫不客气的顶撞了回来。
他现在对蓟镇的人都是存着抵触情绪。
“你若是把人打死了,死无对证,这案子根本结不了。”闻安臣瞧着他,冷冷道:“你现在把人打成这样儿,他连话都说不了,神智都不清楚了,还怎么问案?怎么招供?怎么画押?”
牛昶畊听了,不由得一呆,觉得眼前这个年轻人说的还真是颇有道理。
“你是要去总镇府是么?”闻安臣瞧着牛昶畊道。
“是!”牛昶畊目光坚定:“那里,是一定要去的。”
“那就一起吧!”闻安臣说了一句,看杨诚想说话,赶紧给杨诚使了个眼色,拉着他走到一边去,低声问道:“你是不是想把这事儿压下去?”
杨诚咬咬牙:“决不能把事情闹大,损了蓟镇的名声!”
“那你想怎么样?”闻安臣脸色一寒,低喝道:“那牛昶畊是什么性子,你当也瞧出来了,怎么把这事儿压下去?难不成你要把牛家湾上下都杀光?再说了,这件事这么多人都听到了,难不成也要杀光他们?”
杨诚看了看周围已经围了不少的民夫及行人,不由语塞,道:“自然不能如此。”
“堵不如疏,这事儿,堵不住了。”闻安臣不知道杨诚为何对这件事如此上心,他似乎对蓟镇的名声,对戚继光的名声看的特别重。
不过这段日子杨诚对闻安臣很是照顾,闻安臣也不能对这事儿坐视不管,恰好,他看出来一些东西。
“你有什么办法?”杨诚有点儿赌气道。
闻安臣淡淡道:“我还真有些办法。”
他附在杨诚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杨诚脸色一阵阴晴不定,但终归还是点点头。
两人便不再拦着牛昶畊,只是跟在他们旁边,牛昶畊狐疑的看了闻安臣一眼,没再理他,只是招呼着那些后生们,把棺材重新抬起来,一路朝着三营屯镇城进发。
很快,他们便进了城,而跟在队伍旁边的人,也是越来越多,到了最后,竟是已经有足足上千人,几乎把街道都给堵了。
抬棺告状,这可是不多见的稀罕事!大伙儿都想瞧个热闹,而且关于这案子的一些情况也被传开了,当然,事实被扭曲的相当厉害,什么版本儿都有。传这些流言的也未必真听全了牛昶畊的那些话,等传开了之后,不知道经过多少人的加工,更是变得面目前非。
很快,到了总镇府前。
总镇府,就是蓟镇总兵官戚继光的衙署兼居住地。
门口有守卫的土兵,看到这一幕,顿时脸色紧张,几个人大步上前,拦住了牛昶畊,高声道:“做什么的?”
牛昶畊却是看都不看他们,忽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高声道:“草民要告状!”
他这一跪,后面那几十人一起跪下,两口棺材也被放在了地上。
牛昶畊老泪纵横,一看他这般,其他人顿时也是哭声震天。一时间,总镇府前面的广场上,数千人俱都寂静,唯有哭声盘绕,再加上那两口棺材,更是将这里渲染的凄凉惨切。
“怎么回事儿?”
随着一阵泼拉拉的马蹄声,一声爆裂的大喝响起,大伙儿循着声音看去,只见一个穿着甲胄的将军带着几十个骑兵,打马向这边过来。
离得近了一些,闻安臣看的分明,那将军二十岁上下,长的很是俊朗,身材高大魁梧,英挺的紧。只是他的眉宇间,却是有着一股掩不住的暴躁和傲慢之色。
而且他穿的是山文甲!
在大明,山文甲可不是下层土兵和军官能穿得起的,这个年轻人虽然年纪不大,但显然官职不低,最起码也是把总这一级别的。
“怎么回事儿,怎么回事儿?”
那年轻人勒马停住,挥舞着手中那把长柄铁锤,目光在场中缓缓扫过,大声呵斥道。
他的神色中充溢着浓浓的不满。
“大帅就要回府了,你们都堵在这里做什么?散了,都散了!”年轻人眉宇间已经充满了火气,似乎下一刻就要下令赶人了。
场中更是寂静,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停在还不知道情况的年轻人身上,看的他有些发毛。
“这是戚金,大帅的侄儿,也是咱们蓟镇军中有名的猛将。”杨诚在闻安臣耳边低声说了一句,便赶紧朝着戚金奔去。
第136章 戚帅
闻安臣本来是颇不以为然,摇了摇头,暗道:“看戚金手里那把锤头足有小西瓜大小的长柄铁锤,大致可以知道,他的勇猛应该是不差的。但要说出色,却是未必。一上来不分青红皂白的就来了这么一出儿,未免有些鲁莽了。”
但他却是忽然想起什么来似的,啊了一声:“这是戚金?”
如果这是戚金的话,那之前自已的想法只怕是错了。
其实,闻安臣之前对戚金的看法确实是错了,戚金虽然鲁莽暴躁,但鲁莽暴躁却并非是他得全部。
事实上,他的鲁莽,很大一部分是故意做出来给别人看的。其实他的心思很精细,尤其是在打仗的时候,更是经常能有出人意表的表现。而且他极受手下土卒的爱戴尊敬,在蓟镇军中,他被不少人认为有乃伯之风。
说他像戚继光,这是极高的评价了。
戚金自小跟在叔父身边,学了很多东西,也学会了他叔父的为人。事实上,蓟镇又不是全都是阿谀奉承之辈,恰恰相反,刚正不阿的军官还是很多的。如果戚金真的如表现的那般暴躁鲁莽的话,又其能得到他们那般高的评价。
他此时的情绪,倒是有七分是做出来的。
杨诚奔到戚金身旁,低声说了一通,戚金听了,不由得眉头深深的皱了起来。
他自小跟在戚继光身边,因此深知自家这位看似风光无限的叔父背后的处境是何等之艰难——张居正扶持他,信任他,就有人打压他,想要收拾他,甚至通过抓住他的把柄而进一步把张居正给扳倒。戚继光和蓟镇,甚至成为了朝中那两派人斗争的战场。
张居正有李太后的支持,内廷中又有冯保这个得力的伙伴,地位稳固无比,但就算是如此,朝内朝外,他也是有无数政敌。尤其是他要推行新法,就更是会得罪不知道多少人。
戚继光早就将他视为自已的继承人,因此这些事情,戚继光会和他说,而且说得很详细。这也是为了让戚金尽早的接触到此等事,免得以后被人算计了还不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