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在这里?”他满面漠然,“你不是死了吗?”
平静得像是已经完全接受了母妃死亡的事实。
弦汐尝试以陪伴缓解他这症状,然而她的行动与死相交替着出现在玄叶眼中,反倒令玄叶愈加不稳定。玄叶变得愈发暴躁,他开始破坏视线所及的物体,包括那些活生生的宫人。
玄沐永远忘不了那一天,他修习完法术,想通过后花园的小径回房歇息时,看到玄叶在草丛间津津有味地啃食着什么东西。
有一股很重的血腥味。
可龙宫里除了乌麻外,再没有其他动物。
玄沐眉头蹙起,有种不好的预感,于是悄悄凑过去看,却发现玄叶居然在吃一具宫人的尸身。
“——玄叶!”玄沐一把提起玄叶的后领,罕见地动了怒:“你在做什么?!”
玄叶转头看他,淡定咬碎口中肉块,血浆瞬间从利齿间爆了出来。他挥开玄沐明显在发抖的手,咧着猩红的嘴森森一笑:“在吃点心呀。”
他吞下那块肉,“好心”地往兄长那边踹去一条胳膊,“兄长,你也尝尝,这个滋味不错。”
玄沐被景象惊愣在原地,半晌,才哆嗦着惨白的唇瓣:“你怎么能……吃……”
“为什么不能吃?”玄叶费解地一歪头,脸上满是天真的残忍,“他们身体里有毒吗?”
“……”玄沐只觉他呼出的气都是冷的,“玄叶,这是你吃的第几个?”
玄叶漫不经心:“第四个。”
“你什么时候开始……做这种事的?”
“就这两天吧,前几个味道都挺一般的,这回这个倒是还可以。”玄叶探出足尖,随意踩碾地上血淋淋的尸体。
玄沐眼神空洞地盯着玄叶,一时无法接受面前发生的事情。许久,他竭力稳住呼吸:“玄叶,你为何要吃他们?”
玄叶不悦道:“因为他们说母妃坏话。”
“说母妃坏话?”玄沐拧起眉,有些不信。
宫人明明只会在被吩咐或问话时才会开口,怎么会……哦。玄沐想起来了:宫人也是会在背后说小话的,他们就曾悄悄喊过玄叶小魔头。
他于是问:“他们说母妃什么了?”
玄叶静了静,眸光幽幽:“我不想重复那些恶心的话。”
看来确实是宫人有错。
但玄沐还是绷着嗓声:“宫人言行不当,你可以告知父君,也可以用合适的刑罚惩处,怎么能把他们吃掉?”他严厉地警告玄叶:“你以后不许再做这种事了,不然我就告诉母……父君,让父君教训你。”母妃就算知道了也不会舍得责骂玄叶,还是父君的威慑比较大。
玄叶登时黑了脸:“为什么?”
玄沐愠怒道:“因为他们是人!我们是龙子,怎么能吃人!你这样会遭天谴的!”
“人?”玄叶轻蔑一笑,尾巴从背后伸出,打球似的将地上死不瞑目的头颅拍打到一边:“这些也算人吗?”
玄沐实在看不下去这光景:“够了!你——”
“小殿下!二位小殿下!”
后方忽然传来宫人急切的呼唤,玄沐脸色一变,连忙施法将地面这滩惨不忍睹的狼藉遮掩过去,并狠狠瞪了玄叶一眼:“把嘴擦干净!”
他心里对弟弟多少是有点膈应的,但怎么说也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吃人这等丑闻总不能让外人知道。
待玄叶一脸无所谓地将自己收拾干净,玄沐转过身,施施然回应宫人:“何事?”
宫人急喘着气停在两人跟前,禀报前不忘礼节地福了福身,“太……太、太子妃娘娘带着小天孙来了,现下正在寝殿与娘娘闲谈。”
玄沐顿时僵住,玄叶周身气息唰然冷沉下去:“太子妃娘娘?哪来的太子妃娘娘?”
宫人被他阴寒的语调骇了个激灵,颤颤巍巍道:“是……九重……九重天来的……”
见玄叶神色越来越差,宫人腿一软,直挺挺跪到了地上,额头紧贴地面,语速飞快道:“太子殿下当前不在宫中,娘娘本是不愿与太子妃娘娘见面的,奈何太子妃娘娘非要相见,奴婢人微言轻,不敢阻拦!”
玄沐和玄叶的表情皆是难看至极。
他们对自己的身份不是不了解。母妃曾说过,她只是父君的一个侧妃,父君在天宫另有一位正妻以及美满的家庭,也因此,他们母子不被允许登上九重天。
因为这个,玄沐和玄叶一直对九重天有些反感,天族那边也只有与父君关系亲近的一小部分人偶尔会来做客,这么多年来,两边可以说是井水不犯河水。
——所以,那位正妃娘娘,涂山公主来做什么?
两人没思索这个问题太久,母妃身体不好,万一被那不请自来的狗屁娘娘动什么手脚可就不妙了。玄沐抓住立马就要冲过去的玄叶:“我们一起过去,一会你别开口,我来应付她就好。”
玄叶鄙夷地乜斜他:“你能行?”
他一直看不上这个平庸无能、又温和得像个任人欺侮的软包子似的兄长。
玄沐对他的反应习以为常,淡然道:“总归是天族的太子妃娘娘,我们不好太失礼,随便糊弄两句把她送走即可。父君现下不在,你要是说了什么不妥当的话招惹到她,动起手来我们不占优势。”
这一番说辞有理有据,玄叶听着却甚是不顺耳:“招惹到又怎样?她难不成还敢对母妃做什么?”
“她为什么不敢?”玄沐平静道,“她才是父君的正妻。”
玄叶那双盯着他的金瞳霎时冷戾如刃。
“再说,”玄沐又补充,“你难道不怕母妃受伤吗?”
“……”玄叶咬牙不语,甩开他的手自顾自往寝殿跑。
玄沐知道他这是答应了的意思,他嘱咐宫人立刻联系父君回来,旋即紧随玄叶也跑向寝殿。
-
弦汐捧着书卷半躺在床上,眼眸低垂,对坐在床边椅子上的美艳女子和小男孩视若无睹。
涂山萸微笑道:“妹妹何必这么冷淡,你我难得见上一面,不如趁此机会多聊些家常话?”
“……”
“听说妹妹生完第二胎之后一直卧床不起,本宫甚是挂怀,这才专门携了煜儿一起来看望妹妹。——哦,还没跟你介绍过煜儿吧?他是殿下与本宫所生的孩子,上月刚满四十岁。”涂山萸揽过身旁小男孩的肩,“来,煜儿,跟侧妃娘娘打个招呼。”
玄煜端着张冷冰冰的小脸,对弦汐略一颔首,却什么都没说。
仿佛是认为面前这女人不值得他开口。
弦汐抬眼,看向这位目前九重天上唯一一个正经承认的小天孙。
单论相貌,就与玄濯有五六分相似,更别提那宛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高傲冷漠的神态。名字也不错,既有光辉灿烂的意思,也能让人一听就知道是玄濯和涂山萸的孩子。
他们两个果真般配。
说起来,这孩子四十岁……和玄沐同岁啊。
弦汐眸光微转,敛回视线,继续看书。
“这次来见妹妹,本宫可是特地盛装打扮过呢,你看这簪子,”涂山萸保养得宜的手轻触头顶发簪,“这支紫玉琉璃发簪,是当初殿下亲手送本宫的礼物,为了庆祝煜儿出生。本宫一般只在拜见天帝天后之时才舍得戴上,但——”
她微微一瞥弦汐,轻笑:“妹妹毕竟与本宫共侍一夫,本宫觉得,自然也是要重视一下的。”
弦汐将书卷翻过一页,回了她纸片翻动时一声哗啦轻响。
——这位公主和玄濯也像,别人不搭话也能自己讲这么多。这在凡间叫什么来着……夫妻相?
弦汐被这个词逗得有点想笑,但又感觉这个时候笑似乎不太礼貌,于是将嘴角压了回去。
她的不理不睬令涂山萸十足难堪。涂山萸整理两下宽大的水袖,收回温和与客套,重归大公主的做派:“本宫此番过来是想问你,殿下近日心情不大好,是不是你哪里惹到他了?”
弦汐静默须臾,觑她一眼。
涂山萸被这一眼弄得挂不住面子,恼羞成怒地斥责道:“他近来一直歇在你这,可每次回天宫都没什么好脸色,连累得玄煜也受冷落。你也是有孩子的人,应该体会得了本宫的心情,难道说你的孩子去不了天宫,你就想让煜儿也不好过吗?煜儿他又有什么错?”
弦汐听不下去了,于是说:“那你让他去你那歇着,说不定他脸色就好了。”
涂山萸噎得面容铁青。
涂着豆蔻的指甲在椅子扶手上刮出道道深痕,她恨恨道:“你这嘴皮子倒是厉害了不少……仗着殿下偏宠你,就敢来讥讽本宫,真是没规没矩!”
弦汐简直不想理她。
“母妃!”
殿门外忽地传来两声重叠的呼喊,弦汐登时变了神情,猛得抬头望去,却见玄沐玄叶接连踏入寝殿。
“你们怎么来了?”弦汐将书卷抛到一边,瘦弱的胳膊艰难撑起身体,眉心紧皱:“母妃这里有客人在,你们不要捣乱……咳咳……回自己房间修行去!”
情绪一下波动过度,她禁不住捂嘴闷咳。玄叶忙跑过来帮她拍背顺气,玄沐则从床边柜子上拿了水杯给她喂水。
涂山萸的目光在三人身上逡巡几圈,悠然扬起笑:“回去干嘛呀?正好本宫还没跟殿下另外两个孩子见过面,这回既然来了,便认识认识吧。——你们两个叫什么名字?”她语气温和地发问,眼角却向下睥睨着玄沐和玄叶,傲慢得昭彰。
弦汐抿着嘴揽住玄沐玄叶,将他们包裹在怀中。
细瘦的臂弯已无法完全承纳两个半大孩子,但她仍像是守卫在巢穴的雌鸟一般,试图用羽翼庇护自己年幼的后代。
玄沐轻拍她小臂,回以一个安抚的眼神,而后彬彬有礼地朝涂山萸作揖:“玄沐见过太子妃娘娘,这是儿臣的弟弟,玄叶。”
他暗暗拉了下玄叶袖子,示意他行礼,玄叶却只瞥给涂山萸个冷眼,张臂抱住弦汐,闭口不理会。
连着受了母子两人的冷脸,涂山萸心里的怒气几乎要烧到了脸面上。她没那个耐心再装大度,以能让所有人听见的音量,嫌弃地喃喃一句:
“乡野凡人生的孩子就是没教养。”
这一句可捅了马蜂窝了,要知道玄叶可是一条标准到出格的黑龙,黑龙一脉天生暴虐好战的脾性在他身上体现得可谓淋漓尽致,更别提他自小就在爹娘的纵容娇惯下长大,妥妥一个胡天胡地无敢不为的主儿。如今精神状态本就十分危险,还被人当着面骂了亲娘又骂自个儿,他如何能忍得下这口气!
几乎是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一瞬间,玄叶化出本体噌的窜了出去,一口咬断涂山萸半只胳膊,同时后腿一抻狠狠将她蹬飞!
轰!!
“啊啊啊——!!”涂山萸哪能想到一条仅仅十几岁的幼龙能有这么迅猛的速度,猝不及防被蹬得撞到墙壁后又摔了下去,手臂裂口直直压上烘着暖炭的地板!霎那间鲜血四溅,她尖叫着抓挠胳膊,疼得差点失去意识。
“母妃!”玄煜立时变了神情,他霍然冲向恢复人形的玄叶,蓄满力气的一掌当即就要将他脑袋打个粉碎,却在半路被玄沐横身拦截住。
玄煜怒喝:“滚开!”随即一下掀飞了玄沐。
“玄沐!”弦汐惊得面色煞白,极力运转体内许久不曾活动过的金丹,召唤藤蔓接住玄沐。
眼睁睁看着玄沐连一秒阻拦作用都没起到便被掀了出去,玄叶心里是又气又急,简直郁闷到了极点——废物啊!
深觉丢脸的玄叶翻了个天大的白眼,继而纵身一跳独自迎敌。
原本安宁平静的寝殿顿时乱成了一锅粥,紫檀八仙桌被撞翻在地,瓷盘啪嚓摔碎,水灵鲜嫩的瓜果咕噜噜滚得到处都是,不知被谁踩了上去,噗呲破裂成烂泥。玄叶和玄煜仿如生死仇敌一般厮打个不停,招招奔向对方命门所在。玄沐一边见缝插针地给玄煜使绊子,一边时刻关注着涂山萸的情况,以免她突然出手帮助玄煜。
玄煜道:“下贱的杂种,你哪来的胆子敢动我母妃!”
玄叶戾气暴涨:“你管谁叫杂种?!我看你才是杂种!野狐狸生的下三滥,半边龙血都盖不住一身狐骚味!”
玄煜青筋绷起:“你闭嘴!!”
“你才闭嘴!我拔了你的舌头!”混乱间玄叶随手捡起个瓷片,一下子划烂玄煜的嘴!
见到这一幕的涂山萸即刻就要起身,却被不断从地下冒出的枝叶牢牢制住。弦汐固然久卧病榻,涂山萸当下状况也没好到哪去,两人使着狠劲搏力,一时间竟是僵持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