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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尘_分节阅读_第164节
小说作者:未晏斋   小说类别:历史架空   内容大小:1.2 MB   上传时间:2025-03-05 20:20:02
  进门后,摒绝随从,他又扭脸问温凌:“二大王,营地的东北方向,住的是哪些人?”
  “是……营伎和我所任用的一些汉人俘虏工匠、文士、签军之类。”
  勃极烈点点头:“内贼出在汉人里,想必不错了。可惜神谕不够明晰,什么叫‘至贵、至贱、至清、至浊之人’呢?”
  温凌的目光闪动了一下,他暗暗深吸了一口气。幹不思的来意他已经明白过来,而且连起来一想就想通了:
  幹不思前此没事到他这里,故意要睡何娉娉,故意放话说要利用郭承恩,其实就是在给他温凌下套。如今那蜡丸在幹不思手里,状大约已经告到了黄龙府了。豆蔻花纹的绢帛,是何娉娉所用的可能性极大,她到底还保不保得住?如果硬是保住她,自己势必还要再交出一个人。
  两害相权,到底哪个为轻?
  幹不思早就先入为主了,冷笑道:“我觉得已经挺清楚了。阿哥,那女里女气的豆蔻印花还有谁会用?自然是你的宠姬了!她本就是汴梁的教坊女,你欲要靠她往汉人那里传递消息来弄我,说得太通了!”
  温凌目光凌厉地直视着他:“是不是她我并不知晓,但我靠她来往汉人那里传递消息?!”
  他一字一字地咬着说,边说边好笑似的,最后转眸对勃极烈说:“这样捕风捉影的冤枉,真是好笑之至!”
  “你叫她来问!”幹不思跳了一脚,又觉得胜券在握,嚷嚷着,“叫她来,当面审问!”
  与情、与势,温凌都很快做好了抉择。他盯了幹不思一眼,到门口吩咐亲兵:“去叫何娉娉过来。”
  又吩咐另一个:“把我的鞭子取来。”
  鞭子来的比何娉娉快。
  所以何娉娉进门时,首先看到的就是温凌握在双手上的乌黑油亮的皮鞭。
  今晚的篝火、傩歌、铃鼓……她已经隐隐感觉到要出事,此刻大帐里只有几盏灯,昏暗的光跳动着,照着三个男人的半边脸,每张脸都很狰狞。
  她不觉退了半步,心里后悔:斥候那里常备的乌头丸,她也应该留一丸给自己。
  “你退什么?”温凌毫无温度地问。
  何娉娉颤声道:“奴……有些害怕。”
  “害怕就对了!你心虚了!”幹不思大声说。
  何娉娉看了他一眼。
  男人果然不可靠。她虽然从没信过幹不思的甜言蜜语,但他用甜言蜜语阴了她一道,这粗横拙劣的性格还有这样狡猾的一面,她倒也没料到。
  此刻突然镇定下来,对幹不思蹲了蹲身,道过万福后才款款道:“太子这话,奴甚是不解。奴区区营伎,突闻传话问话,这样大的阵仗面前,奴不害怕岂不是不正常了?”
  幹不思语塞片刻,冷笑道:“‘娉娉袅袅十三馀,豆蔻梢头二月初’,娉娉不就是豆蔻?豆蔻不就是娉娉?”
  抖了抖那张写满蝇头小楷的印花绢帛:“这上面印的是豆蔻花,不就证明是你写的?!”
  何娉娉笑起来:“太子,古人还有诗:‘娉娉垂柳风,点点回塘雨’‘娉娉闻道似轻盈,不似刘郎春草小’‘世间无此娉娉,玉环未破东风睡’……那么,要是画了一枝柳、一株草、一朵牡丹……也都是我娉娉的指代或象征?这可……”
  她笑叹了一声,说话极委婉:“我真怪我那位搊弹家的妈妈,没给我取个俗气没名堂的名字。”
  “这字,不是你的!?”
  何娉娉看了一眼:“这字是卫夫人的簪花小楷,奴是青楼出身,写不来这样好看的字。”
  幹不思又跳了起来:“哼!你不要条条都想抵赖!我告诉过你的吧?我母家要利用郭承恩!你看”
  他拼命抖着手中的绢,声音很凌厉:“看,这里就写到了‘叛臣郭氏或将南下’!”
  何娉娉四两拨千斤:“郭承恩是谁?”
  幹不思大怒,一巴掌就抽上去:“小表子!你耍我呢?!”
  温凌的鞭子立刻指向了幹不思的鼻尖:“若要刑讯,该由我来吧!我的人轮不到你动手!说到现在,你的证据呢?”
  何娉娉被打得倒在地上,捂着脸晕了半晌,才抹掉嘴角的一点血丝,喘着粗气,忍着牙床和耳朵的疼痛说:“太子告诉我这些,就是为了今日拿捏我的错?您说要跟二大王要了我,想必是二大王没有同意……”
  她眼泪滚滚而下,演技极好:“奴有什么资格左右主子的决定?这条命无非是主子的,要就拿去……何必赖我没做的事?”


第197章
  看勃极烈又疑惑地瞧过来,温凌低声说:“太子……想是求而不得吧……”
  幹不思是个色中饿鬼,大家都晓得。
  靺鞨异常顺利地第一次破汴梁城之后,得了好多拿来抵偿犒军金的女子,分配给靺鞨的皇室、部族首领和功臣,幹不思要的最多,挑的是最漂亮年轻的。皇帝也知道他这德行,没有计较;诸王诸臣也不好计较。但他这名声算是传开了。
  勃极烈被温凌这个不动颜色的“眼药”一下,仿佛明白了似的点点头。
  幹不思难得聪明一回,给别人下个套,却没有想到设计的计谋里全是漏洞,现在何娉娉不承认,温凌也不承认,他手握着证据却没有办法证实自己,还被倒打一耙,当然是暴跳如雷。
  “勃极烈大人,我才不会被个营伎迷得忘记了正经事!”他愤愤然说,“其他琐碎什么都不用讲!不重要!我手里这张蜡丸绢书总归是真的吧?!有人背叛了靺鞨,和南梁传递消息透露军情,总归是真的吧?!这些真的事情你们到底查不查?!”
  勃极烈悚然惊觉,肃穆道:“不错,不错,这些事都必须查,查到底!”
  温凌当然是有私心的,而且这私心也不便于拿到台面上来说。
  他看看俯伏在地上的何娉娉,她脸色惨白,颊上指痕鲜红,楚楚可怜。他硬了硬心肠,自己在心里对自己说:天涯何处无芳草!
  于是他将在勃极烈提出要求之前,先用鞭子指住了何娉娉的脸:“不错,你不要瞎三扯四的妄图逃避,这件事确实你是知晓的。你是汉人,是不是也早有传递消息到故土的心思?现在交代,我给你个好死,否则,只怕真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
  何娉娉凄然抬头看着温凌,眼眶里凝聚着泪,紧紧地抿着嘴,一句话都不说。
  温凌心一硬,一鞭子就抽了下去。
  何娉娉惨然一声,再次栽倒在地上,白纻上衫抽破了,上面赫然一道血红的鞭痕慢慢洇开颜色。
  温凌手微微颤抖,但告诉自己:她不是那个人,那个人他都能舍得了,何况是她?如今这样紧要的时候,他舍不下她,便是自己万劫不复;他万劫不复了,她难道就不遭池鱼之殃?
  一样的,他留得青山在,以后还可以慢慢想法子营救她,或者……祭祀她。
  “我的鞭子可不好挨。”温凌蹲下身来,手指轻轻抚过她的伤痕,和声道,“挨三鞭还不求饶的没几个人。你何必受这样的苦楚?”
  “她也挨过你的鞭子?”何娉娉斜眸问。
  温凌已然色变,但还是问:“你说谁?”
  “你心心念念的那个。”
  他的牙齿几乎咬矮了三分,举鞭道:“你找打!”
  何娉娉戚戚然笑了:“怪不得她不愿意跟你……”
  她陡然挨了狠狠两鞭子,半句话被疼痛截断了,头上冷汗一层层地冒出来,额发瞬间被沾湿在额角、颊边,好半天才透过气来。
  她只想早点死。
  她知道自己一定活不下去了。
  何娉娉在令人眼前发黑的疼痛中,想起了自己十二岁那年,身体尚未发育,却遇到个喝醉了酒的客人到搊弹家散漫撒钱,而后非指着年幼的自己说要“尝尝小豆蔻的滋味”。
  鸨儿好说歹说,也没阻止得了有钱有势的嫖.客,只能反过来劝她:“娉娉,忍一忍,一会儿就不痛的。你命苦,总要过这一关的。”
  可她根本无法忍耐粗鲁带来的非人疼痛。她尖叫着,狠命撕打着压在她身上、强行掰开她双腿的男人,咬了他一口,换来照头一拳,昏昏然几乎失去了知觉。
  而后她迷蒙中听见一声脆响,而后身上松开了,男人一头是血滚落在地,而她看见自己的母亲称作“姐姐”的何琴琴,眼睛瞪得如同老虎,满脸狰狞,手里举着半截碎开的钧窑瓷瓶,啐地一口,恶狠狠骂:“禽兽!”
  她扑在母亲怀里,哭得倒噎气儿。
  母亲得罪了客人,有钱有权的客人不依不饶。
  鸨儿和龟公没办法,吊起何琴琴,用漆黑的长鞭遍身抽打给客人消气,一鞭子下去就是一道血痕,不知道抽了多少鞭,只看到何琴琴的衣衫尽成碎片,鲜血滴在地上,她垂着头,长发死气沉沉垂在腰间。
  鸨儿都不忍心,咋呼着问:“你认不认错?”
  何琴琴奄奄地抬起眼睑,泪水顺着脸庞垂挂下来:“她……还是个孩子啊……一朵花儿,还没有开……”
  鸨儿说:“这是你们的命。”
  何琴琴凄然笑道:“诗礼家传的何家,上下十代都没有一个人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怎么会有这样的命?!老天爷的眼睛是被糊住了吗?!”
  鸨儿知道她的身世,半晌未语,最后也只能化作一声长叹。
  那客人却捂着头上裹着的白绢,瞪着眼说:“怎么着,糊弄着打这么两下就想蒙混过关?!我这伤势只要给府尹看一看,你们这家搊弹家就准备倾家荡产地赔偿,准备关门大吉吧!”
  鸨儿陪着笑劝他:“官人,您也高抬贵手。这位何小姐,还有她的女儿小何小姐,曾经是姑苏何家的女眷,你也知道的,那件惊动圣听的案子……”
  “哼,我知道得很!”那人狂妄笑道,“更知道何家在本朝再也别想翻案了!睡其他教坊司小姐还需听听有没有恩客撑腰,唯有何家的女娘,因其父祖变法失败,早已经开罪了普天之下的官员富户,她们发作官伎营伎,永不得恕,想怎么作践就怎么作践!”
  鸨儿说:“不过呢,这位琴琴小姐的亲妹妹,现在在晋王府上是个爱姬。”
  “那又如何!你叫晋王来主持公道啊,你看晋王敢不敢?”
  那男人说完,手一伸:“鞭子给我,打得这样轻飘飘的,当着我的面弄鬼呢!”
  鸨儿不敢违拗,递过鞭子之后,对鼻青脸肿的何娉娉使了个眼色。
  何娉娉退了几步,见那人异常兴奋地捋起袖子,狠狠在何琴琴胸口抽了一鞭,抽得她一声惨叫裂入云天。
  何娉娉捂住嘴,两条腿软得走不动路。
  她想扑过去保护姐姐,但即便只有十二岁,她也明白,连一向跋扈的鸨儿和龟公都不敢惹的人,她扑过去也没有用。她只能去借力,看能不能救母亲一命。
  她趁人不备,夺门而出,搊弹家的人们假意呼喝两句,也没有当真去追的。
  何娉娉撒开裹得“纤直”的一双小脚,顾不得脚底板和腿间的疼痛,一路朝晋王公馆飞奔那一年晋王回京给兄长祝寿。
  但公馆门口,她哭泣着说要见何氏姨娘,门房不肯;说想求晋王帮个忙,门房道:“看你可怜,话我替你带到,但能不能你看自己运气。”
  何娉娉拼命点头,从贴身的汗巾上解下一块自小儿带的佩玉作为信物。
  可等了半天,门房出来摇头叹气:“你回吧,九大王说,他帮不了这个忙。”
  “那,我阿姨可知道这件事?”
  “知道她也帮不上忙的。”门房同情地看了她一眼,“在京里,谁不要谨小慎微?喏”把玉佩还给了她。
  失望而归的何娉娉再次着急地飞奔回去,那客人已经走了,母亲正被搊弹家的人抬到床上,奄奄一息。
  “姐姐!姐姐!”她哭着,被人拦着不让靠近,只能大喊大叫、六神无主。
  鸨儿说:“别哭了,人活着呢。好说歹说,终于替她求了一条命下来,但人家非要她吃不成这碗饭,你别去看,别吓着自己。”
  何娉娉执意要亲自照顾母亲。她看见母亲的头脸都被绢帛包裹着,散发着浓郁的药味。换药的时候,她鼓足勇气打开绢帛,里面一片血污腥臭何琴琴的脸不知是被鞭子还是刀划开了一条深可见骨的大口子,一只眼睛瞎了,血红里泛着灰白,嘴角也裂了,牙齿掉了好几颗。
  她恐惧地捂着嘴,泪水不住地流。
  何琴琴发出漏风的话语:“娉娉,别哭。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日后不用再忍辱接客了,这是好事。”
  …………
  这些苦难,都未必不是好事。
  此刻,她身上还在挨着鞭子,从背上到腿上都像是一层层地沸油泼下来,不断地泼下来,渐渐放大到全身都在疼,漫无边际地疼,疼到眼前昏黑,疼到透不过气,仿佛只有一道光从极远处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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