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伸手要去抓那道光,鞭子陡然停了,沸油“滋滋”地在皮肤上流动,最后慢慢收缩成一道一道的剧痛,针挑刀剜一样往肉里钻,往骨头里钻,往脏腑里钻。
温凌的声音从背后冷冷地传来:“你不肯交代,我有的是办法。”
她费力地扭过头,含着泪水望着他。
温凌的眼中一瞬有惊诧和疼惜闪过,一瞬又闪电般消失了。
他身旁还有冷酷观望的勃烈极和幹不思,好整以暇等着看戏。
何娉娉气若游丝地说:“大王,我交代……”
“声音高一些!”
她只能气若游丝,眼睛似闭非闭,呼吸好像都困难。
“我说……”
温凌蹲下身,扶起她的上半身。他觉察她浑身在颤抖,胳膊和手腕是冰冷的,嘴唇早已没有了血色,嚅嗫间勉强能听到她在说话。
他心里有点点的后悔,心想:莫不是打重了?自己怎么下得了手的?
转念又想:不打重些,还保得住她的命么?
但这一点不能细想,要保住她的命,只怕不容易,但决不能用自己的命去换,甚至不能露出自己的破绽来。于是又有些焦虑,皱着眉问:“你在说什么?”
自然而然凑到她嘴唇边听她说话。
何娉娉说:“杀了我吧。”
他嘴角挑起一点冷酷的笑意,撇脸对她轻声说:“你先交代吧。”
何娉娉声音低到若有若无:“没什么交代的,你其实都明白的,对吧?我求你,我们好歹有过三分情意,我知道自己活不下去了,我想死得不那么痛……”
温凌低声道:“你说什么,情意?”
突然觉得女人都蠢得可爱,于是又笑起来。
何娉娉声音更低,仅能耳闻:“是啊……三分情意……不能再多了……所以,我不会对他们说你心心念念,在沙盘上模拟着给你们太子下套,还勾结着……”
她的脖子一把被温凌扼住了。
幹不思在旁边喊:“喂,你这是审讯。”
温凌不得不松开手,凑在何娉娉耳边,却是自己用极低微的声音说话:“为这三分情意,我答应你。”
然后提高嗓音:“什么?是你向南梁曹铮报信?!用什么方式?报了多少消息出去了?”
何娉娉道:“你凑近了,我说给你听。”
他凑近了。
何娉娉热热的呼吸喷在他耳边。
她说:“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①。我毕生的耻辱,今日可以洗雪了。谢谢你。”
温凌顿时有些不舍,亦有些不甘。
正欲再说些什么,她突然爆发出将死的力,死死地咬住了温凌的耳朵。
温凌“啊”地大叫一声,去推她的脸,她却用了死力。温凌觉得自己的面颊湿漉漉、黏腻腻的,情知是流血了。他咬了咬牙,狠狠一弯肘,勒住了她的脖子。
何娉娉透不过气,同时觉得血液慢慢从她脑中褪去,头脸渐渐变得发寒,牙齿也渐渐失去了力气。她溺在这样的痛苦里,居然觉得很解脱,慢慢感受自己不再疼痛了,不再呼吸了,不再有力气了,生命的热度一点点从上而下流逝,像她没有见过的、流过姑苏的平江河及滚滚的长江,一点点流向远方。
她终于解脱了。
“亭卿,我走了,你别忘了何家的冤屈。”
她嘴唇翕动着,几乎没有声音,宛若自语。
勒毙她的温凌松开肘,把她放平在地,摇撼着问:“你刚刚说‘亭卿’?亭卿?!你认得她?!”
她软绵绵的如同一个玩偶,不会自主动弹,眼睛半闭半睁,嘴角含笑。
温凌探了探她的鼻息,终于不再摇撼她,紧紧地抿着嘴。
“你干什么杀了她?!你杀人灭口!”幹不思大跳起来。
勃极烈看见温凌陡然扭过头像要杀人一般的目光,急忙抱住暴跳如雷的幹不思,劝道:“太子,太子,刚刚你也看到了,这营伎要咬下二大王的耳朵呢!再不动手反击,难道真让二大王少一只耳朵?”
温凌半边脸都是血,死死地看着何娉娉的尸体,狰狞若鬼。
第198章
磁州城外,漫山遍野的杏花已经凋落了,但绿叶浓密,其间长出了一个个青绿色的小杏子,且有渐渐变黄的趋势,煞是喜人,仿佛让人忘却了不久前发生在这里的一场大战。
城郊的农民,弯着腰在麦田里锄草虽则前次大战互抢青苗,把这好好的一陇陇麦子收割得跟狗啃的似的,但好歹还留了一半有余的麦子,青绿的穗子开始出芒。本来打算割掉麦子、坚壁清野的曹铮,在腿伤好后,出城亲自抚了抚这些麦穗,终于还是长叹一声,道:“好容易长出来的麦子,留着吧。若是不幸再遇到靺鞨人来袭,再抢收也不迟。”
实在是舍不得啊!这些都是秋来百姓们能够填饱肚子的希望,也是国家能够慢慢经济回温、步入正轨的希望。
此时,凤栖撇着嘴对身后的高云桐:“喂,要不要发把锄头给你除除草?”
身后那人,虽然穿着半旧的战袍,油皮的战靴,腰间挂的还是刀与弓,但看到这些绿油油的麦子,也就像老农似的,满脸绽开笑意,弯下腰忍不住抚摸,看到杂草,忍不住拔.掉,见到青虫,忍不住捉掉。
听见她嘲弄他,高云桐直起身,笑道:“真的,我这习惯,看到这田地,还真想干干活,舒泰舒泰身子骨。亭卿,这土地,可是我们的根本。”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未经稼穑之艰的凤栖只是在书中看到过这些道理,此刻走在田垄上坑坑洼洼的,正不耐烦,嘟着嘴说:“我知道,但‘吾不如老农,吾不如老圃’,我们现在是去上山查看新修的工事,看新挖的沟渠靺鞨人就驻扎在黄河边,幹不思被你打退了,不意味着他们就被你打怕了,就再也不敢来进犯了!我看,他们虎视眈眈的,就在找机会打汴梁第二回 呢!”
高云桐恋恋不舍地看看农田,说:“我知道,要保住咱们的土地,得先把豺狼打出去。”
随着她轻快的步伐一路往山路上行走,边走边说:“哎,我平生第一愿望是做个像范文正公一样的直臣能臣,一肚皮的书,用在造福家国天下、万民百姓上,可惜被太学逐出,永不叙用,希望就破灭了;我打算离开京城的时候,平生的第二愿望就是回老家阳羡,做个躬耕的老农,虽然没办法报国,但也能做个‘处江湖之远’、自食其力的人,结果那回就是第一次遇上你的车驾,为了找出斥候,保护你这个娇滴滴的小娘子,结果被刺上金印、发配充军,第二个愿望也破灭了。”
凤栖嗤之以鼻:“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你两个愿望要是不破灭,你能当上义军的统领?你能数次大破靺鞨的部队?你能……你能娶那么好的一个妻子?”
自吹自擂,鼻孔朝天,而捉弄他的笑意也掩不住了。
他几步上前和她在窄窄的田垄上并排,不能不凑得极近,肩贴着肩,胳膊靠着胳膊,随后他垂头,鼻尖贴到她的耳朵,低声说:“你怎么说得那么对!我有个礼物,本想再等一等送给你,现在觉得择日不如撞日,不如现在就给了你罢。”
“什么鬼东西?”
他右手虚握着,伸到她面前,猛地张开,里面是一只碧绿的青虫,又肥又胖,还一蠕一蠕的。
凤栖一声尖叫,差点掉到田垄旁边的泥巴田里。
高云桐眼疾手快,一把捞住了她。然后恶作剧得逞似的哈哈大笑起来。
“幼稚!”凤栖气得脸通红,一甩手道,“别拿摸过虫的脏手碰我。”
他乖乖地跟在她身后,小心窥探着她还生气不生气了。
凤栖其实一会儿就不生气了。
这男人大部分时候都很“端着”,要做个带领义军的将军,要做个说服大众的领袖,要天天考量很多很多事。这是他的责任,也是她的,但这些责任使得他们俩更像是合作的战友,除了床榻上背人之处可以情意绵绵,其他时候都一副公事公办的面孔。难得看他少年郎似的淘气模样,心里竟怦然而动,觉得比他其他时候都更可爱。
她终于放慢了脚步,想回头给他点好脸色,毕竟她这面孔,稍有点娇滴滴的模样出来,没有男人不拜倒的。
但甫一回头,看到远远跟在后面的还有些随着前来的士兵,个个一脸窃笑,交头接耳,大概在看“戏”一对郎才女貌的鸳侣,打情骂俏的样子当然比戏台上演的要生动有趣多了,光棍们看完,回去不知道要做多少白日梦。
凤栖的笑容便生生地憋住了,还是娇蛮地横了他一眼。
他们到了山顶上,往远处看,一道道的沟渠原是本朝开国的时候挖的,可以阻绝马匹冲锋,防止当时北方最强盛的北卢的进犯。后来两国签订合约,南梁赠送岁币,再开贸易,北卢便没有进犯,和平了百余年,这些沟渠也渐渐填满了泥土,起不到防范的作用了。而居安日久的北卢,也在得到岁币、不愁衣食的情况下,慢慢失去了奋进的勇气,北卢的帝王贵族们醉生梦死,渐渐也失去彪悍的战斗力。
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平,忘战必危。
于北卢、于南梁,都是如此。
如今这些纵横交错的沟渠重新被疏浚,就如同河东河北山野间的义军,人数虽然不多,但一点点蚁聚起来,便是偌大的力量。
两个人在山顶极目开阔,心情也开阔起来。
高云桐觑见士兵们各个分布在山腰、山脚各处,便悄然探手,握住了凤栖的手。凤栖娇作地扭了扭手腕,但随着他稍一用力,便也驯顺地被他握牢,手背上覆着他的暖意,心里也暖暖的了。
凤栖问他:“靺鞨一直按兵不动,似乎在等待什么。咱们有没有新消息?若是靺鞨真的内部虚弱,不妨出动出击,攻其不备。”
高云桐说:“派出的斥候递来的消息,靺鞨的太子和冀王好像没有内讧的迹象,不过现在一个驻东,一个驻西,时不时互通来往,则都是由一个勃极烈监军一般。”
“娉娉那里有没有新消息?”
高云桐脸色有些暗:“没有。”
他缓缓地摇摇头:“有好一阵没有她的消息了!曹将军派骑兵偷袭幹不思的事,我后来才知道,阻止也晚了,最怕就是幹不思实则是在下套,那么娉娉就危险了。”
凤栖便也有些失色:“能不能打探到她的消息?”
他又摇摇头:“她一直深入敌营,是温凌的枕边人,别说我们这方的斥候,只怕除却温凌的亲兵,也极少有能见到她一面的人。消息大部分都是她单方面传给我们,我们的消息都无法到她手里。”
他不由叹口气:“她这样子的艰难,简直不可想象!”
“所以,谁说只有贞洁烈妇才是好女子。”凤栖亦太息道,“奇优名倡中,从来不乏真君子、真列女。可惜,都很少能让世人看到。”
谈了一会儿,又聊到接下来的策略。靺鞨蜷缩不进攻,也不算坏事。他们没有那么长的补给线,所以军需大多从河东河北百姓处掠夺,少不得竭泽而渔,所以已经是怨声载道,两处遗民没有不憎怨的;而渔猎为生的靺鞨人,在中原看到这么多的富庶,眼也热了,心也懒了,跑马圈地自己却不会耕种,所以仰赖的还是汉人的耕种,却荒废了他们原本的渔猎本领。
“靺鞨不得民心,必不长远。其实你三伯主战不主和,我还是认可的。”高云桐说到这里,小心看了凤栖一眼,“当然,他究竟是不是这样的心思,还待再观察;你爹爹,最好也能离开京城,让他就藩去,大家都放心。”
凤栖闷闷地“嗯”了一声,说:“曹将军是已经得到好几块金牌,命他出击靺鞨,收复国土了。曹将军很为难,一则他身子骨还未恢复,二则其实全面反攻实力还是不足的,现在这位官家但知催促,却不见有一颗粮食往这里送,曹将军还得从并州经滏口陉调运粮草,更是像被扼着喉咙似的。”
在江南纸醉金迷之后,再当如今这乱世的官家,凤震只怕还是纸上谈兵的多。
高云桐只能寄望于曹铮和宋纲,说:“希望他能够听取谏言,不轻举妄动吧。我也上书给他了,提了些建议,传旨过来是大加赞赏,但是也就只是赞赏。我想要的对抗铁浮图的钩镰和长矛,却推说京里要慢慢打造,叫我们自己先想办法。”
正说着,一个斥候被带上来,递过一封插着鸟羽的信。
高云桐接过信问:“你是从河北来的?‘豆蔻’那里的消息?”
问完就知道犯傻了何娉娉那里递出的每条消息都是带血的,不可能轻轻松松拿信封装着。
那斥候摇摇头:“我是从幽州来的,是沈相公那里的消息。”
“相公?”高云桐不由失笑,“已经这么重用了啊?”
斥候道:“是很得重用,靺鞨的君臣,很多对汉人的典章制度、诗词歌赋都感兴趣,当然也有深恶痛绝的,反正那位蛮酋皇帝是很看重沈相公的,官职一升再升,还说要把一个靺鞨贵族的女儿嫁给他。”
高云桐瞪眼道:“他答应了?”
“暂时还没有,不过已经逼得很紧了,不知道他还能熬几天是那个靺鞨的贵女新寡思春,瞧见了他击檀板唱词曲的样子,喜欢得不行,又没什么廉耻羞臊之心,一直主动黏着他呢。”
“好家伙!”高云桐摇摇头,“桃花来了,挡都挡不住!”
气氛便也随着这个八卦的消息变得轻松愉悦起来,他微笑着撕开密封的信封,抖开信纸细细看。
但他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了。刚刚还陪着他微笑的凤栖端详到他的神色,不由有些紧张:“怎么了?幽州那里有什么不好的消息?靺鞨人打算增兵?进攻?杀我七伯?……”
高云桐摇摇头,把信纸递给她:“沈琅玕很紧张,说传来消息,有潜伏的人被发现了,幽州那里也收紧了对汉人的管辖。他要我有机会去把他在润州的父母妻儿转移到其他没人晓得的地方去。”
“啊!娉娉她会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