忻州在第二日果然从城墙上一点点地运下了粮草。一时只答应运万石。
温凌皱眉嫌少。
城上人喊话道:“仅这半天,吊篮已经坏了几十个了,万石粮食悬垂下来可是容易的事?”
确实不容易,蚂蚁运粮似的,一点点挪下城墙。但叫他们开城门送出来,里面人也说:“我们又不是傻子。打开城门,你们的快马一冲,长槊撅过来卡门轴里,忻州还有救么?”坚决不许。
温凌也不好就这条指责,毕竟互不信任的两方,忻州已经算是够屈从了。
但万石粮食从城墙上运了三天,才只运了一半。
从望楼上俯瞰,忻州城内还在紧锣密鼓地加固城墙,一捆一捆的箭、一车一车的礌石、一罐一罐的火油有序地运到城墙四处。
温凌冷笑道:“缓兵之计啊。”
转而命令:“把忻州团团围住,不留一处空隙!”
抬头看了看四处:早春已然来临,天空变得明朗,四周的溪流开始化冻,树梢和山野有了浅浅的绿意。那一场倒春寒之后,天气明显转暖了,而且那么晴朗,只会越来越暖。
他心想:冰封城墙这种,还要看老天同意不同意。老天变脸了,形势该向我们这头转了!
于是,他命令把攻城的军械也一件件运近。高耸入云的巢车,架着辘轳的云梯,撞击城门的兜竿,一件件搬过来,组装好,调整好。
只等天暖冰融,就是再一次攻城的时候。
这次,即便是忻州来人愿意拱手求饶,温凌也觉得自己再不会听了,自己打下这座城倒不好?
若是忻州还派那个高云桐来做说客,他这里的刑具就可以派上用场,一定能撬开这白衣秀士的嘴!
城里的气氛也凛冽起来。
天气晴好,忻州人也看出来了,而且,往春天过,肯定是越来越暖的,靠冰壳子加强城墙的防御力,维持不了多久了。
在城楼上看过靺鞨的军械,权知忻州府的柳舜与打着并州大营旗号的蔡虞候、高云桐等人,也默然气闷地下了城墙。
好半日,知府柳舜摊手问:“这怎么办?”语气不善,仿佛都是高云桐他们害的。
高云桐说:“这些军械是章洛依盟约送与靺鞨人的。原是我们大梁的军械,现在拱手送给了敌军。”
连着知府,都在对章谊、章洛父子恨得咬牙切齿。
高云桐说:“现在亦无法追章家的责任要追责,得等保住了城池,保住了命才谈得上。忻州城里的军士只有八千,我上回交手,估摸着八千人里能打仗的不足一半。不过加上忻州的壮男,征召起来共同抗敌,应该还能召集一两万,只是从未加以训练,和靺鞨兵比起来可能十未必敌一。”
但他又总是能在这种算到山穷水尽的地方还露出乐观的一笑:“不过,我们毕竟有城。只要守住四面的雉堞,咬咬牙总能扛一阵。”
知府柳舜说:“扛一阵有什么用?扛到山穷水尽了,还不是被攻进来?说不定……还要屠城!”想着就叫人哆嗦。
高云桐锐利的眼神一下子飘在他的脸上,却笑着问:“那知府觉得怎么办呢?”
柳舜怂包不亚于马靖先,但是马靖先前车之鉴犹在,逃跑、投降也都未必有好果子吃。柳舜唉声叹气摇着头,就是拿不出一个主意来。
最后只能对面前这个没有官职的白身请教:“那怎么办?你有主意,你就说罢,不要卖关子了。这会子我心里都急死了!”
高云桐说:“万全的主意,谁都没有。我只是想:要解困不能靠城里的游兵散勇,只能靠并州救援。”
知府眼睛一亮:“对!求援!快,快点去求援!”
高云桐看他浮躁全不动脑子,又问:“那么,谁能通过靺鞨四万人的围困,一路赶到并州求援呢?”
知府的眸子又黯淡下来:“四万人!无论如何也过不去的啊!……”
愁得敲自己的脑袋。
高云桐用脚尖在地上画了一个圈:“这是忻州城,周长四十余里,靺鞨环围,每一里平均有一千士兵攻城但号称四万军士,实际三分之二是民夫,运粮饷、搬工事、养马、放牧充粮草的牛羊……乃至被逼为前驱。那么实际能在城下进攻的军士,也只能聚集起来,照着城池的薄弱处发力。冀王大军即便人多,现在围得像铁桶似的,但在攻城时也不可能铁桶一样各处同时作战,总有环围的薄弱点会出现。”
“那么,要请知府肯冒一冒险。”他说,“忻州东城最弱,再放些破绽出来,吸引靺鞨军齐攻东城他们也想速战速决的;而西城有河,我看到山坳间围了几处网城毡乡,虽看不很清,腥膻味随风而来,想必是按靺鞨的风俗,行军必带供给肉食的牛羊,一路放牧饲养,急时可以作为军粮,比米面抗饿。”
“若能使得主力齐攻东城,忻州趁夜速派几个敢死的军士,缒城而下,小心潜过分散的岗哨和军营,然后顺河道潜行。靺鞨人通常水性不佳,军士还有铁盔,更无法及时下水,那么前往并州亦有生机。”
知府柳舜的眼睛于是又亮了:“可以一试。”
这位一城知府毫无主张也好,全部惟命是从。
于是东城墙上的士卒开始拒绝往城墙下垂放粮草,不仅如此,在靺鞨人问的时候,口吐脏言:“妈的,你们天天就想屁吃!这样好的粮食,我们为什么不用来喂猪?”
靺鞨兵开始还懵懂,及至有通汉语的人翻译了,顿时个个大怒,揎臂捋袖道:“南梁人不是个东西!粮食给得比喂蚂蚁的还少也就罢了,居然还敢骂人!告诉大王去!好好揍他们一顿!等攻下忻州城,先拔了这些混蛋的舌头再杀。”
但攻城却没有意想中来得那么快,激将法似乎对温凌没什么用。
只是眼见着四面环围渐渐收紧,他做足了准备,才终于从东城开始了第一轮攻击。
靺鞨人用的是砲车。巨大的石块往城里抛,砸到人固然没有命在,连屋宇被砸都是瞬间稀碎。守城的士兵后退到砲车抛射距离之后躲着,眼睁睁看着巨石把城墙上的青石雉堞和路面砸出一道道裂纹,又砸成一块块碎片。
无人不咋舌:“好家伙!靺鞨人的砲车太厉害了!”
“砲车原是我们自己的东西。”高云桐也远远地观望着,很冷静地说,“架势确实可怕,但巨石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忻州四面的山是土山,偶有巨石也是斧片岩石为主,打磨不成圆形,丢过来就不会准。等他存的巨石打完,他就得歇一阵用其他花样。”
“征召的城里的壮年男子,乃至壮年女子,随时做好准备,靺鞨人进攻停息,就来修复城墙。”他冷静地吩咐着。
开始还由知府柳舜传话,后来干脆懒得多费这一道口舌,大家都听蔡虞候和高云桐的安排。
放砲也是很费力费料的事,冀王的军队暂息进攻的夜晚,就是忻州军民猫着腰修补城墙的时候。
石灰拌着捣粘的糯米和蛋清,可以把青石块牢牢地黏住,一晚上就被北风吹干,第二日看上去又是一座完好的城墙。
若是靺鞨人硬要靠云梯强攻,雉堞里就用大弩硬怼,哪个靺鞨士兵敢从云梯遮蔽中露出头脸,一记弩.箭能射掉他半个脑壳。
而另一边,就看出西边的防守明显弱了下来。
蔡虞候说:“我会水,四更的时候,我带两个人从西城墙上出去,瓮城里弓箭掩护,我试试看能不能到得并州,劝说曹将军派兵来救忻州。”
高云桐抿着嘴,好一会儿才说:“虞候亲自去?!”
蔡虞候笑道:“这样的大事,别人去我也不放心。我是曹将军的亲信,也只有我才有可能说服他。嘉树,我知道你的意思,你给我乖乖在忻州待着。现在忻州防务只怕比出城更难,我肚子里少读了两本书,比不得你一肚子坏水儿。”
他笑得一腮的胡子都抖落起来,拍拍高云桐的肩:“还有,你还要好好护着晋王家那位小郡主,我看她就与你谈得来。虽然娇气,但,挺漂亮哈!”
高云桐想笑,但又笑不出来;想哭,也哭不出来。
和这些军伍里的汉子,最亲密的方式就是反过来捶他一拳,说:“这时候还胡说这个!你小心,西城虽没有劲旅,但你们人少,还是很危险。”
“我知道!”蔡虞候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夜晚他们在睡梦里,我们对付几个哨兵应该还没问题。”
这些计划,凤栖都不太清楚。
这几日忻州战事紧急,她也不敢闲着,虽然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像城中健妇一样挑着弩.箭、糯米等军备是做不到了,就连担几篓扛饿的炊饼、煎饼、咸疙瘩菜给士兵们吃,她也帮不上忙。
但她能帮上忙的,是在角楼最高层里认真四下观望,数行营的海东青大旗、看靺鞨军蚁行般路线的规划、推测军械磨损的程度及它们的弱点,然后指挥壮汉和健妇们把修补城墙用的青石、石灰和糯米、蛋清,攻打敌人用的礌石和弩.箭运到相应的雉堞边,以取得最省力的效果。
但这日,她突然听见东城门的瓮城和雉堞边一片哗然,不由下角楼问:“怎么了?”
惊惶的人们七嘴八舌地告诉她:“靺鞨人又捉了我们的人!”
“我们的人?出城了?”
“想来是的吧?”人们努努嘴,“这几个人头旁边,还挂着刺字的手。”
南梁的兵制,募兵、厢军或流配充军的人都要在显眼处刺字,以防士兵逃跑或作恶。但因为堂堂的军人居然和充军的贼人一样在面上留痕,引起了很多士兵的不满,于是改为充军的人必须在额头、脸颊,至不济也是耳旁刺字;而正规的士兵则在手上刺字,刺得位置高一点的,袖笼一遮就看不见了。
凤栖心想:难道又有忻州的士兵悄悄外逃,然后被抓了?
她伸脖子朝外一看,赫然看见蔡虞候和另外两张熟悉的脸可惜身首分离,已经死了。
她的眼眶猛然就酸了。
这些时日在一起,蔡虞候不多言语,而实际是个爽朗正直的人。他出城,肯定不是逃跑,而是去找外援的。
但是这个时机,岂不是正中了温凌的全套?
温凌素来善学,在忻州故意漏开口子,伏击捉住了潜逃的马靖先,现在故技重施,波澜不惊地熬了这么久,想来要捉求援的人也不是一两日了。
她心里暗骂高云桐这个蠢货,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不由拿下带绡纱面帘的幂离擦眼泪。
溶月给她递手绢,劝她说:“娘子,别难过了,这是是非之地,咱们赶紧离开吧!”
凤栖心里燃着仇恨之火,独自抽噎了好一会儿,才说:“温凌挂出这几个人头,估计不仅仅是威慑。”
她痛定之后,带着泪眼环顾城墙四处:好多人正探着头、张着嘴,看外头的人头,猜测是哪号人物。
城墙下靺鞨人隔着一段距离,高声地喊话:“快些开城投降吧!城里当官的一个个都逃了,留你们这些士兵和百姓,哪个能抵抗我们冀王?!现在开城还有一条活路,不然你们一个个都要被筑成京观!”
凤栖突然听见异动,大声喊:“糟了!”
已经来不及了,不知隐蔽在哪里的砲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投出巨石,凤栖掩身的女墙在不足一丈远的地方被砸开一个大缺口。
因为不是对着人群抛的巨石,所以暂无伤亡,人们尖叫着四下逃散。
溶月吓哭了:“娘子!我们快走啊!”
凤栖也是浑身战栗,但咬紧牙关拼命平息了自己的恐惧,小心翼翼从雉堞的缺口处往外瞥了一眼,然后重新蹲坐在女墙下,对溶月说:“是掩在望楼车侧后的,只有一架砲车。”
“那也得快走啊!”
“这是打算破城的砲车,不会浪费在砸人上。这几日,靺鞨用砲车明显少了很多,巨石应是不足了。”凤栖继续说,“望楼那里在指挥,下一步就是云梯兵了。”
她呼吸都快得紧,眼睛睁得很圆,咽喉干涩却不敢停顿地喊着话:“不能走!谁都不能走!即便是被巨石砸死,也要守住城墙的缺口!不然,云梯兵从缺口处登城,切瓜砍菜一番杀戮后,就是打开城门,放靺鞨骑兵冲进来。忻州……就没救了!”
她说到最后,声音宛如嘶吼。
然后自己先起身,奔到一个蹲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忻州守军旁边,吼叫一般说:“城破了,谁都活不了!现在即便牺牲一命,可以救全城的人!何况还不一定死!”
一边说,一边摇撼着那些男人。
见一个个都在发怔,凤栖咬咬牙,喊溶月:“我们去搬砂石袋,堵住缺口!”
砂石袋极重,但她像疯了似的,拎着麻布袋的两只角,大声喊溶月:“溶月来帮忙!城破,所有人一死而已!”
溶月哭着过去帮她搬起了袋子,吃力地往城边挪。
愣在那里的守军、壮丁和健妇们很快反应过来。
怕死是人的本能,但死亡无非是以不同的方式来临,恐惧至极,竟然也就不怕了。
一个个都像凤栖一样有了疯子的力量,争先恐后去搬砂袋、搬城砖、推来装着拌好了的石灰糯米浆的小车……
众人一心,往破损的城墙缺口填补着。
凤栖的幂离早歪在一边,再给一阵风一吹,随着风飘到了城墙下。
她汗水盈盈,累得心脏“扑通扑通”乱跳。
一抬头,突见城外百步处那四五丈高的望楼上,远远仍能感觉有一双熟悉的眸子直视过来,目光异常冰冷,她乱跳的心脏都仿佛瞬间被冻住了……
第8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