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楼车与望楼的作用一样,起到观察望哨的作用,只不过一个是固定的建筑,一个则下面安装着轮子,在战时可以根据需要推动到各处察看。
温凌站在望楼车的最高层,恰好是在硬弩的射程之外,又能够把城墙里的情况看清楚。
他看似凭栏而立,然而一手握刀柄,一手握横栏,都已经挣得骨关节发白。眼睛越发眯起来,人群虽众,但她太醒目了!
随风飘飞下去的白纱幂离宛如一只飘摇坠下的白风筝,从灰黑色的墙边擦过。而没有了绡纱的遮挡,那张日思夜想的脸让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随侍温凌左右的人隐约听到牙齿咬合太紧发出的声音,小心瞥视,又觉得他眉头低压,目光隐在睫毛之下,嘴角却是在笑。
这表情像极了瞄准猎物即将出击的海东青,又像黑山中的怒虎,又捉摸不透笑意从何而来。
所以,一旁的人也只敢默默地咽着唾沫,什么话都不敢说,什么都不敢问。
温凌拔出他的刀,缓缓地举起来,遥指着东城砸开了口子的雉堞,缓缓说:“那里给我一直猛攻。他们堵缺,我们就再给他们打碎!”
“砲车所用的巨石……不够了。”犹犹豫豫地回答了他。
温凌很恼火,但是这种情况他一直很理性,不会滥发脾气迁怒于人,于是说:“城墙上冰壳已经化了,让一千民夫为先驱,其他人架云梯。先登者,赏黄金二十,封三猛安。余下民夫到一旁山岭里开采巨石供砲车用。”
这是极高的赏格了,顿时有人摩拳擦掌。
“这会儿还有几块巨石,要不要趁机先轰那城墙的缺口?叫南梁人不能修补?”
温凌沉吟了一下。
巨石无眼,砸哪儿算哪儿。
百步之遥的她,好像也凝注过来了,遥遥对望,还是那副骄纵倔强的小模样。
温凌嘴角的笑意不觉又扯了起来,即便要摧毁她,也不能叫她那么痛快。
他说:“巨石砸城门两边哨楼,再破坏瓮城两边那一排弓.弩。砂袋筑的城墙不用操心,上面的人我要活捉。”
于是,便见望楼车后的砲车转过,对准了城门哨楼和弓.弩台一顿轰击。又见军中各色旗幡摇曳,号角吹起。
凤栖知道,这是温凌在改变军阵,大概是预备进攻了。
她一脸汗水,沾染了灰尘,用手一抹就是脏兮兮的。
溶月掏出手绢心疼地为她擦拭:“娘子,赶紧歇一歇吧!军士都在往东城赶,大家众志成城呢。这种苦力活,哪是您能干的?有其他人,不差咱。”
凤栖心脏“咚咚”地跳,这会子躲在雉堞下,想着温凌刚刚远远瞥过来的目光,对视瞬间,就知道自己不会看错了。
她喘了一会儿气才说:“温凌看见我了。”
“啊?”溶月一时没转过弯,“谁?”
“靺鞨冀王,温凌。”凤栖深吸了一口气,抬抬下巴示意他就在城外,“不过危险也差不多,如果城破了,身为女子不是死,就是供军中男人享用,甚至杀了吃肉;他发现我,大概率也是不会放过的,只不知道会想什么办法来折磨我。”
见溶月怕得呜咽的模样,她替丫鬟擦了擦眼泪:“哭出一缸眼泪也没用。如今能保住忻州城才是唯一的希望。”
溶月害怕得说不出话来。
凤栖也没办法劝她,连自己都惊怖极了,一边帮溶月擦眼泪,一边自己也觉得眼眶发酸。
不过,她蹲坐在雉堞女墙下,听见熟悉的马蹄声,一会儿就看见高云桐大跨步地登上城墙,修身短打,披一件棉斗篷,面色肃穆,上来就问:“攻城了?”
他只顾得上看了凤栖一眼,就急急奔到城墙边看缺口的情况,好在补得及时,又垛起一人高的砂袋,一叠又一叠,看着很牢实。再看瓮城那里,哨楼被打缺了一座,还有一座勉强还立着,城门坚实无事,但两边架弩.机的雉堞被打得七零八落,弩.机也坏了几张。
他几乎一路都是奔跑,指挥修缮,指挥攻防的人员安排。从未见过如此进攻架势的忻州士卒,有的毛头小伙子都快哭了,有的有家有口,顾念亲人,所以也垂头丧气的毫无斗志。
高云桐说:“现在只有保住忻州城一条路可走,不然等于是送人头给靺鞨人。男儿若横竖是死,为何不死得壮烈一点?”
特别对那些个还在愁老婆孩子的吼道:“不守城,家里人就保住了?!靺鞨人不杀你孩子?不污你妻子?醒醒吧!这是为他们在拼!”
情况好歹稳住了,士气也没有太败坏。
抱着武器垂头丧气的男人们也终于擦了擦眼泪,吸溜吸溜鼻子,站起身说:“妈的,横竖横,跟他娘的干!”
哀兵必胜,到了恐惧最盛的时候,好像也就不那么恐惧了。
高云桐用了一个时辰,终于安排好了东城这一片的防务,击退了几轮攻击。城下,民夫的尸首堆积如山,而靺鞨的士兵死伤却并不多,还是保存实力的状态。
城里的人不敢怠慢,等光线黯淡了,靺鞨兵后撤了,才泼下火油,放火烧那堆尸体,免得靺鞨兵踩着尸体登城以往攻城俱有这样的先例,人的尊严此刻什么都不是。
天色也暗了下来。乌云压得低低的,呈现出凝血一般的暗紫色。
“他们砲石不够。”他说,“应该不至于夜攻。城里的岗哨我增加了双倍,大家听到号角或看到烽火就会救援。”
他终于转回到凤栖旁边,一屁股坐下,陪着她背靠着女墙。疲累中居然笑了笑:“你别怕,我们有城,自古偷袭都是自里缒墙偷袭外面,很少有外面夤夜不睡,强攻高墙的,黑夜里下面看不清上面,吃亏的。”
又扭头问:“看你坐了这么久了都没挪窝,冷不冷?这几天虽然回暖了,在城墙边风还不小。”
凤栖的泪水终于把灰扑扑的脸上冲出了几道痕迹,仰头望着他温暖笑着的脸,撇撇嘴哭出了声。
“别怕。”他说了一句,伸出手似乎要抚平她被风吹乱的头发,但又顾及男女大防,始终连一丝头发都没有碰到她的。
“蔡虞候他……”
高云桐往城外远眺了一眼,目光有些哀伤,但连口气都没叹,只说:“这样的时候,没有谁能独善其身。今日是蔡虞候,来日也许就是我。”
他起身对着城外遥遥地躬身,手几乎与膝盖相平。一礼行了好久。
凤栖也起身,往远处望着,好一会儿说:“温凌竟不拷打蔡虞候他们,探我们的信息?几颗脑袋,实则并没有太大的用处。”
高云桐也好一会儿才说:“做斥候的,身上常带着蜜炼的乌头丸子,抹刀或箭,则杀敌至快;投于酒饮,则可毒杀敌人;自己吞服则很快会昏厥不醒,一两刻钟必死。为了防止拷打、泄密,知道逃无可逃时,就服乌头丸子自尽。”
凤栖沉默良久,最后,遥遥对着城外的三颗人头,躬身也行了大礼。
这样简陋地拜别蔡虞候等人的英魂后,他平静地笑了笑:“蔡虞候是个英雄,并州的军官里,肯舍身往死到应州做斥候的,他是带头的一名。我也从做太学生弹劾章谊的时候起,就做好了死节的准备。你呢,也要慢慢习惯看到这些场景。伤心,一会会儿就够了,太久了,会误事。”
习惯看到什么,不言而喻。
凤栖脑海中蹦出的是自己的母亲,她第一回 知道“永别”的意思时,便是何娘子的去世。她那时除了伤心还是伤心。
大家都说她“可怜见儿的”“何娘子再不能疼她了”……又说“娘子不能再哭了,还待劝劝你爹爹……”“九大王也伤心得失了体统。”
她不愿意劝爹爹,也不同情他的伤心。她好一阵都讨厌他。
凤霈每一次怀着伤心坐到她和母亲的闺房,说“想听听你姐姐弹过的曲子”“想尝尝你姐姐点过的茶”,她就万分厌恶,但又极其忠实地给父亲弹曲、给他点茶,看着他往往渐渐陷于怀思的悲痛中,她就终于有一种满足。
大概源自姐姐总是会冷冷漠漠的一个人喝点酒,微醺时浅笑,说话也不顾忌孩子:“男人啊,没一个好东西!”
“难道我爹爹也不是好东西?”
何氏冷冷地哼一声:“他尤甚。”
…………
凤栖抬起雾蒙蒙的眼睛,说:“我早就习惯了。”
在高云桐看来,这不过是一个小女孩强撑的倔强。战争的苦难,她还没摸着边呢。
但他又很同情她。
他本来对这些不知稼穑艰难的富贵女子并没有多少好感,她的父兄没一个有见识,却觍居高位,尽享奢华,为祸社稷。但她好像和他们不一样,有勇气,也有丘壑。刚刚他问起是谁带领大家把被轰缺了口的城墙堵上的,人们都抬抬下巴指着她那个娇滴滴正藏在女墙下哭鼻子的小娘子。
“你的手要涂药。”高云桐说,“是刚刚搬沙袋磨坏的?”
凤栖看了看自己的手:灰扑扑的,脏得要命,指腹、掌心磨掉了一层皮,和灰尘混在一起,看起来血肉模糊的;有一根长指甲折断了,裂口带着血迹,周围都紫了。
“我没有带药出来。”凤栖说,不看不觉得,现在突然好疼。
不由又眼泪汪汪了。
“唉。”高云桐叹口气,“我一会儿要到知府那里汇报战况,先送你回客栈里。等我事儿说完,回来拿药给你涂。”
凤栖回客栈,高云桐看了她一眼就匆匆走了。他和温凌一样,天天急匆匆的,不像她爹爹晋王,每天都闲的没事做,只在家里和姬妾们舞文弄墨、唱诗观舞、喝酒品茶。
溶月倒是心疼得要命,一边絮絮叨叨说“这种事让民夫去做就好,您何必亲自搬那砂袋?”……聒噪个没完。
打了水,调到温温的不烫手,问店家要了一块新手巾,小心地沾一点水擦一擦。凤栖在她擦到伤处时“咝”地倒抽凉气,惹得溶月又开始絮叨:“这些事哪是您能做的?想想大王多么宠爱娘子,在家里连碗筷都送到餐桌上的。”
凤栖没有打断她,听听她的絮叨,心里悄悄驳斥,好像能转移注意力,手就没那么疼了。
擦净双手用了三刻钟时间,天已经黑透了。
溶月又去重新打水,打算伺候她擦脸洗沐。
人一回来,嘴就开始说:“其实娘子甚至都不用去城墙边的,那里多危险啊!叫那些男人们去卖命就是了……”
凤栖在她的絮叨声中,从客栈半旧的窗户边看着外面的街市,街市冷清,偶有卖花生的经过,带着唱腔似的叫卖声:“哎……卖长生果嘞……”
凤栖说:“溶月,我想吃长生果。”
溶月立刻放下水盆,脆脆地应答完,就去买花生了。
凤栖翘着指甲断裂的那根手指,艰难地自己拧手巾,给自己洗了脸。然后解开衣领,松开衣襟,又拧了一遍,打算擦洗身上的汗。手上磨破的伤被水激得疼起来,她龇牙咧嘴的,动作缓慢。
突然听到敲门声,想也没想就说:“你动作好快,进来吧。”
于是毫无防备的高云桐直接推门进来,看到了挺旖旎的一幕……
第82章
烛光昏黄,皮肤被映照得细腻光洁,眉眼五官尤其显得深邃。
她有些惊惶诧异,微微张着嘴,眼睛瞪得好大,睫毛的影子拉长了眼尾,这模样竟有些诱人。
而衣领大开,更是一大片的细腻光洁,肌骨的每一道影子都宛如笔力最强的院体画画师,细细渲染过几十遍,才擦出那样立体、匀洁而干净的颜色。
凤栖反应过来时,赶紧拉衣襟,受伤的手被碰痛了,心里顿然一阵委屈,对他低喝道:“你无耻!”
高云桐从愣怔中灵醒过来,脸比女孩子还要红。
连被骂都没有驳斥,垂着头连说了三声“对不起!”匆匆往后退,一下撞在另一个人身上,软绵绵的,又听得尖锐的“哎哟!”一声。
一回头,正是拎着一小包花生的溶月,不仅被撞个趔趄,还被踩了一脚,顿时嚷起来:“你没长眼睛?”
再一看前面景象,更为恼火:“原来你是这样的人!”
她的气恼比凤栖更甚。幸好她被选去伺候郡主的时候,家中负责教导的年长女使特别说过:王府女子名声尊贵,胜过一切,遇到名节相关的事,首要考虑保住名节。
所以,溶月总算没有大声叫人堵着这个淫.贼,只是气得用力推了高云桐一把,低吼道:“滚远点!”属辞
要紧先奔到凤栖身边,检查她有没有被那淫.贼欺负到。
凤栖已然冷静了,见高云桐耳朵都是通红的,也不解释,闷着头退到屋外,忙说:“你是送药来的?”
他已经带上了门,在外头传来他闷闷的声音:“嗯。”
凤栖说:“不怪你,我先以为是溶月买长生果回来了。”
又对溶月说:“不怪他,两下里误会了,我还以为是你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