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厮不笨,当然知悉虞姑娘是贵客,以及,很有可能是他主子未来的夫人。
虞雪怜说:“我在正厅等着。”
“那奴才去给娘子煮茶。”
小厮忙前忙后,嘴巴更不闲着:“主子估计要过一个时辰回来,娘子想喝什么茶叶”
虞雪怜对这热情招架不住,她笑道:“你煮拿手的茶叶吧。”
小厮取出事先准备好的茶叶,道:“那奴才就煮黑茶了,我前阵子给主子购置物件,问主子眼下有没有缺的东西,他只吩咐奴才买些黑茶回来。”
第63章 气息
正厅的陈设崭新,桌椅摆放地规规矩矩。小厮穿交领长衣,煮茶的动作倒是能看得出他有些功夫。
这府邸从外来看,也是富贵别致的,但仅小厮一人忙活,总归不大得体。
“娘子,茶煮好了。”小厮奉茶过去,这会儿才想起报自己的名,“奴才观言,在陆府做事有五天了。”
观言站在一边,不卑不怯地保持微笑。大抵是有个状元郎做主子,不敢做出有失脸面的举止。
主子新官上任,在礼部当差,且有这么一个状元郎的头衔,少不了要跟同僚赴宴吃酒。是以这些天以来,来陆府做客的官老爷也有几位。
饶是观言不清楚虞雪怜具体是何身份,可主子不在,若让贵客冷冷地坐在正厅等候,他就辜负主子所托了。
虞雪怜捧着茶盏轻啜一口,她道:“你若有事要忙,便去忙。陆公子既一时半刻回不来,你也不必在此候着。”
观言笑道:“回娘子的话,奴才今日无事要忙。”他接着解释,“今日不巧,府邸剩我一人。主子搬进新宅没几天,府邸的人手不够,郑管家去买家仆了,若娘子觉得闷,不若奴才带您去院里逛逛。”
春雨停歇,屋檐上的水滴顺流而下。
“那有劳你带路了。”虞雪怜把茶盏放案边,她未时出的府,最多等一个时辰,若陆隽不归,她只好改日再来。
“娘子客气。”观言躬身说。
金盏则紧随着虞雪怜。这小厮的态度活像是把娘子当做他们陆府的夫人,又是解释他们府邸为何冷清,又是向娘子请教院落要怎么布置花坛。
“这是主子的书房。”观言推开房门,笑说道,“奴才清早刚给主子收拾完,别的厢房都空着,除了桌椅板凳,没什么能让娘子把玩的。”
观言请虞雪怜进书房。房内两个书架,桌上有一盏熄灭的蜡烛,想来是陆隽夜里读书用的。
金盏也不拘着了,弯眉说道:“你这话挺有意思,别的厢房空着,书房却有给娘子把玩的东西”
观言应道:“主子跟奴才交代了,书房有些读着新鲜的书籍画册,可拿来打发时间。”他拎起茶壶一晃,说,“奴才再去灌点茶水,娘子先随意挑着看看。”
虞雪怜点头,看观言出书房后,她去瞧了书架,是有一列放着早年间的画册。
“娘子,难为这小厮体贴入微。”金盏鲜少和虞雪怜去别的府上作客。待在镇国将军府久了,一时见观言这样眼里有活,不让自个儿闲着的家仆,感慨不已,“咱们府邸的瑞秋,成天缩在伙房睡懒觉。我若是找他办事,半天得不着他一句准话,真是要把人急死。”
虞雪怜翻着画册,左右不过是南郢的名山名水,奇珍异宝。
“他是柳姨娘房里的小厮,你去使唤他,他肯定敷衍了事。”虞雪怜往前走着,问,“我母亲的那几个小厮,也不听使唤吗”
金盏说:“夫人给他们都吩咐了差事,天天不见人影。”她咕哝了一句,“奴婢是发发牢骚,看不惯柳姨娘房里的小厮耍威风。”
这一面书架背光,勾起虞雪怜那天担惊受怕的记忆。还好现在的陆府里里外外就有三个院子,即使有外人来,也无须担忧。
虞雪怜的目光停在一本书脊写有‘西厢’二字的,几乎不犹豫地把它拿下书架。
这两个字特别显眼。金盏凑过去瞟了一下,她容颜失色,噤声看着娘子,却只当作看不懂这本书是何物。
她们府邸有四间书房,不论哪一间,老爷绝不允许这等读物出现在他眼皮子底下。金盏不明白,陆公子读得不是圣贤书吗书房怎么藏有不入流的东西。
虞雪怜漫不经心地翻阅,她想象不到,陆隽读此书会是什么表情——
房外传来走动的声响。
陆隽进书房便看到虞雪怜站在书架前,她侧对着他,低头掀着书页,很入神地模样。
金盏回头望见陆隽着青色官袍,虽未戴官帽,可站在那儿就足矣让人生畏了。
“陆……陆公子。”金盏福身说,“奴婢见过陆公子。”
虞雪怜侧目而视,概因陆隽褪去了粗布衣衫,腰间也多了一块圣上御赐的司南玉佩,他身上的气息更接近上辈子了。
她手里的《西厢》还没合上,金盏忙说:“陆公子,娘子。我去问观言要茶去。”
房门开着,陆隽缓步走向虞雪怜,语气如常:“礼部侍郎交给我几篇公文编修,回来的迟了。”
陆隽初到礼部,做的是格外表面的事。点卯要按时,同僚若邀他去吃酒,天黑方能回来。
今日他拒了翟佑的邀宴,一心处理完礼部侍郎交给他的公文,就赶回府邸。
虞雪怜反应快,她不慌不乱地把书塞回去,笑道:“陆公子回来的不迟。”
“虞姑娘在看什么”陆隽问。
“我随便找了一本书籍。”虞雪怜有些许故意,眼神飘向那本令人脸红的《西厢》。
她原听说过此书,南郢的文人墨客对此书褒贬不一,要夸赞文采,自是不凡。可偏偏部分片段过于香艳,加之市面上掺杂了跟《春宫图》搭配的话本故事,满篇不堪入目,引得登徒子哄抢。
此书的名声,便跟着遭殃。
陆隽很清楚书架的哪些位置放了哪些书,他抿唇道:“这书架并非都是圣贤书。”
虞雪怜问:“除了圣贤书,还有什么书”
她若不抬眼看陆隽,视线只可看到他官袍的圆领。这一身官袍,提醒着她,陆隽此刻已经做官,随即带来的是规行矩止,和不得横跨的一条横沟,一条以正身明法为名的横沟。
是了,做官的人,一不得贪图荣华富贵,二不得徇私枉法,三不得沉迷风月。
起码上辈子的陆隽,做到了两点。他仅是贪图权力罢了。
至于那本书……似乎也不能代表陆隽沉迷风月。
虞雪怜稍微抬起眼帘,陆隽的嘴唇也生得极好,她想他的嘴唇一定不是冷的,应该是温热的。
她笑着问道:“还有教导男女之别的书吗”
陆隽垂首,发觉她在看他的嘴唇。
她问得露骨,语调轻快,显然明白他所指的是什么。
陆隽的心重重地一跳,嘴唇随着发烫,像是有无数擂鼓在他心上敲打。他该把那本书扔掉或撕毁,是他疏忽大意了。
第64章 香囊
虞雪怜见陆隽迟迟不应她的话,唇角压不住笑意。原来陆隽面对这种事,竟也束手无策。
女子的小心思简单明了,陆隽只看她紧抿泛红的唇瓣,便知她在忍笑。
“虞姑娘在书房等了多久”陆隽问。
“刚翻起书看,陆公子就回来了。”虞雪怜的言外之意是不久,那书她大略看了一两页,若不是念及保持女儿家的矜持,她很想问陆隽借阅此书。
在市面上不容易买到这本书,她同样很想问陆隽,此书在哪买来的。
站在这里总归不是回事,她与他彼此熟悉,客套话更是不用说。
陆隽的书案摆了一张棋盘,虞雪怜随他落座,她执一颗白棋放上,轻声问道:“陆大人在礼部,可还适应”
虞雪怜改口唤他陆大人,陆隽执黑棋的手一顿,道:“还好,陆某没什么不适应的。”
“我爹爹说,圣上让你去了礼部任职。”虞雪怜原先不常和陆隽提官场上的事,蜻蜓点水似的一问,“陆大人在礼部担任的是什么”
陆隽答道:“陆某担任礼部主事一职。”
同陆隽一起进礼部的还有翟佑,翟佑不过是进士,在礼部担了个清闲的官儿。翟佑父亲又是吏部尚书,翟佑在国子监被管束的厉害,如今出了笼子,有父亲照拂着,便以戏弄陆隽为乐。
翟佑拿着写错的公文让陆隽帮忙撰修,然左一句这里用词不恰,右一句那里措辞不当。跟翟佑关系好的不敢明面张扬笑话陆隽是贫穷人家的儿子,但对他面露嫌弃之色,嗅着鼻子说礼部有一股穷酸味。
虞雪怜执的白棋紧扣着陆隽,可却无意欲去吃他的棋子,她道:“我在府邸鲜少听爹爹讲这些,那日我母亲跟爹爹谈论你,才知晓陆大人去了礼部。”
陆隽却也依着她,几个来回都绕过她的棋子。
接连两三个酒局下来,陆隽在礼部并未结交到知己好友,他们大多是成了亲的,除去聊朝政,再者便是宅院闲事。
他看着虞穗每走一步棋,眉头下意识地拧成一团——尽管这盘棋毫无章法。
“陛下昨日批了礼部尚书的奏折。”陆隽提棋,骨节分明的手跨越他方才布的棋局,落入虞雪怜那片白棋,“奏折跟临川侯问斩一事有关。”
虞雪怜手掌合拢,陆隽的这颗黑棋赫然是送她的。
而他又忽然说起临川侯的事……虽然她也好奇圣上要怎么处理这事儿,毕竟从去年拖到今年,转眼要立夏了,临川候问斩的日子仍没定下。
虞雪怜嘴唇嗫嚅,按住陆隽的手,把黑棋放回他手里,“陆隽,我不要你送的棋。”
本来这盘棋就是下着玩的,也不必分胜负。她说道:“临川侯问不问斩,跟我没关系。”
陆隽道:“虞姑娘何以觉得这是陆某送你的棋”
“落子无悔。”陆隽手腕带着雨后的湿凉,他把黑棋归还原位,“至于临川侯,那夜我和吴煦去他的别院拜访,虞姑娘为何要带我上马车”
他到底是戳破这层被虞雪怜糊着的窗户纸,事有因果,他要问明白。
虞雪怜猝不及防地对上陆隽的眼神,有一瞬的不知所措。他从不过问她私事,今日他这么问,可见他早前便有此疑惑。
“袁丞和临川侯做的那些勾当,我知道一二。”虞雪怜坦诚地说,“那夜我想去瞧瞧,偏巧碰见你和吴大人。我不想让你卷进去,便吩咐马夫去叫你。”
陆隽既问了她,其实他心里已有了答案。
虞雪怜眼眸清澈,手指摩挲着那颗黑棋。她两腮是淡淡的杏色胭脂,衬着今日穿的鹅黄褥裙,胸前坠着一串璎珞。
她笑问道:“陆大人是不是觉得我行事莽撞,不守规矩”她继续执白棋,“若陆大人见了我尚未及笄的那几年,我这手掌,怕是要挨陆大人许多次的罚。”
陆隽凝视她良久,道:“不会。”
“不会什么”
“不会挨罚。”
陆隽话语简短,目光沉沉地看着她。他为年长者,即使她尚未及笄时性子骄纵,他也无权去罚她什么。她很聪明,亦善读书,似乎也藏了不少事。
“陆大人,外边又下雨了。”
言毕,虞雪怜瞥见陆隽手指上染的墨迹。她回想上辈子陆隽在礼部受挤兑——现在便开始了吗
这盘棋局实在无处可下了。虞雪怜思忖着,道:“陆大人,那天的琼林宴,我随温昭姑娘和淮阳郡主去了。”
“我倒认得宴上的几个进士。翟佑他欺软怕硬,仗着父亲的势力去的国子监读书,最爱使唤人。这里面要属梁德海要好一些,心气是高了点,但他人不坏。”虞雪怜想借此提醒陆隽,可说多了显得奇怪,难免要拐弯抹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