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华!”陈太后想要制止却已来不及。
“宁侍中还没向本宫解释清楚,方才那话究竟是何意思?”长公主道。
宁晏礼垂眸看向被攥出褶皱的衣袖,眸中渐渐聚起寒意。
半晌,他缓缓开口道:“长公主千金之躯,臣乃卑贱之人,劝长公主还是将手速速拿开为好。”
长公主被他眼神摄得一怔,刚要下意识撒开手,却转念想到自己明日将要和亲,纵是翻了天李洵也不能将她奈何,于是便反将墨色的莲花纹攥得更紧,呵斥道:“既知自己身份卑贱,还妄敢忤*逆犯上,宁侍中的胆子不小!”
宁晏冷睨向她,“长公主若非要弄个明白,臣就多这一回嘴,也算在公主上路前了却一个心愿。”
“宁晏礼!你莫要得寸进尺!”陈太后喝道。
宁晏礼置若罔闻,轻笑一声道:“太后娘娘难道没有将与臣的交易告知长公主?”
“你!”
“什么交易?”
长公主倏然看向陈太后,却见后者面色凝滞,正瞪着宁晏礼说不出话来。
“长公主以为,陈璋落在臣的手里,是如何保全一条性命的?”宁晏礼幽幽道。
他的声音森寒彻骨,长公主只觉丝丝凉意从他袖中透出,渗进她的手心里。
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骤然松手道:“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宁晏礼皱眉掸了掸衣袖,瞥了她和陈太后一眼,“臣言尽于此,剩下的长公主自己悟吧。”
说完,便向殿内径自走去。
长公主瞪着他的背影怔在原地,良久,她缓缓回头看向陈太后,纨扇从手中倏然脱落。
昭阳殿内,李洵已然喝得半醉。
他想要起身,两旁的侍婢刚要去扶,却见他一个不稳,将案上的杯盏扑倒一地。
宁晏礼迈入殿中,一只玉壶刚好滚到他的脚下。
“都给朕滚开!”李洵伏在案上将两旁侍婢挥手喝退。
少顷,他抬起头,醉眼惺忪地望见宁晏礼的身影,才缓缓从案上爬起,带着酒后浓重的鼻音道:“宁卿来了。”
宁晏礼伏手道:“臣已命黑甲军严守祈云殿,以确保长公主到明日离宫前万无一失。”
“嗯……”李洵抓起案上仅剩的一只空酒壶,往口中倒了倒,又“哐当”一声丢到一边。
宁晏礼看了流萤一眼,流萤立即退下,很快将一壶梨花醉呈到李洵面前,为他斟满。
“昨日,”李洵双眼朦胧地看着琉璃盏中的波纹,缓缓道:“在长寿殿附近抓到的那女细作,可查出底细了?”
“臣已派人审出了她的口供。”宁晏礼道:“确是淮南王府为长公主找的‘影子’。”
李洵五指狠狠攥住琉璃盏,醉醺的脸上浮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既是在长寿殿附近抓到的,想必太后也脱不了干系吧。”
宁晏礼默默看着他,没有应声。
这时,窗外有个身影一晃而过,宁晏礼用余光瞥去,看那略显圆润的身形,应是钱福。
李洵举盏饮尽,梨花醉清甜的醉意很快冲上头顶,他摇了摇头,眼神愈发迷离起来。
与此同时,几个小内侍拿着托案走进殿内,跪在地上收拾起碎片。
李洵抬眼瞧见殿中蓦地多了几人,顿时更觉头晕目眩,挥着手喝道:“晃来晃去,晃得朕眼晕!快滚出去!”
几个小内侍被他这一吼吓得纷纷僵住。
“都下去吧。”宁晏礼俯身拾起脚下的玉壶,递向身旁的小内侍。
那小内侍对上他的视线,连忙躬身接过,并将一张纸条塞进他掌心,之后便跟其他几人一起匆匆退至殿外。
趁着流萤上前为李洵斟酒的空隙,宁晏礼将纸条在指间展开。
他垂眸看去,面色渐渐沉了下来。
“今日这酒,似乎比往常更加醉人。”李洵低着头,嘴里囫囵地囔囔道。
“陛下心情不好,饮些酒也能睡得安枕些。”宁晏礼把纸条攥在掌心,冷声应付着,但目光却不住向窗外瞟去。
钱福的身影又出现在窗前,似乎有些焦急。
“卿说得对……”李洵醉得几乎没了意识,“若不喝得醉些,朕睡梦中,总能想起当年南渡的时候……那年,朕才只有十岁,比如今的昭儿还小……”
宁晏礼微微蹙起眉,向流萤使了个眼神,“陛下醉了,让流萤扶陛下进去歇息吧。”
流萤受意,上前去扶起李洵。
李洵借着她的力道抬起头,半眯的双眼望在殿前的墨色身影上,喃喃道:“那时,朕还有两个兄弟,一个死在了宫里,和父亲一起……”
话音未落,刚要转身离开的宁晏礼却倏然顿住。
第65章 第65章
“还有一个,朕的衍弟,明明已经和朕逃了出来,最后,却还是死在了南渡的路上……”
李洵如呓语般继续说着,宁晏礼缓缓看向他,眼中晦暗不明。
十六年前的旧都之乱乃是宫中大忌,平素无人敢轻易议论,殿上的侍婢听闻李洵所言,皆愣在一旁不敢动了。
她们只听李洵的声音越来越低,说到后来愈发含糊不清,直到趴在案上昏沉睡去,口中还不断呢喃着“阿衍”二字。
“还不把陛下扶进去。”
宁晏礼的声音倏然响起,一旁的几个侍婢回过神来,连忙配合流萤七手八脚地扶起李洵,连架带搀地向内殿走去。
李洵的身影消失在帷幔之后,宁晏礼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转身快步走出昭阳殿。
“大人!”钱福立即迎了上来。
还没等他在跟前站稳,宁晏礼就劈头问道:“怎么回事?”
“老奴派人到东宫打听了,女史是宴前突发红疹,才没随太子殿下同行。”钱福道。
“突发红疹?”
“老奴也觉得蹊跷,便依照大人吩咐,让人暗中查了一圈,却发现女史眼下并未在东宫。”
宁晏礼:“她所住的西偏殿也查了吗?”
“查了。”钱福回道:“可是——”
“可是什么?”
“那西偏殿好像被刻意打理过似的,除了被褥和几件宫衣,旁的几乎什么都没有了。”钱福顿了顿,吞吐地斟酌着用词:“就像是,像是不打算回去了……”
宁晏礼闻言一滞,他顿时想起前两次青鸾提及长公主时的异常,心底不禁涌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今晚是谁带人看守祈云殿?”他道。
钱福想了想,道:“应是司白。”。
回祈云殿的路上,长公主走得很快,宫人们忙不迭跟在后面,不敢轻易言语。
一个侍卫匆匆从跟上,向魏公公低语了几句。
“殿下……”魏公公倒腾着碎步追到长公主身边,瞄着她的脸色道:“殿下要体谅太后娘娘的难处,娘娘若不是事从权宜,怎会舍得殿下远嫁?而且娘娘不是还让世子给殿下安排了影子……”
“影子?”长公主咬牙道:“安排那废物有何用!最后不还是被宁晏礼当细作给抓了!”
“这事要怪,就得怪那宁晏礼盯着殿下不放。”魏公公道:“此事前前后后若没他在其间搅合,殿下何至于此?”
长公主老远看见内侍们正在抬运嫁妆,不禁心中恨意更甚,“本宫从前与他并无过节,不知这小人为何处处算计本宫!”
“殿下忘了漪澜殿那晚的事了?”魏公公趁机道。
“当然没忘!”长公主恨道:“只可惜还没抓到那细作,否则定要将她与宁晏礼一并押到陛下面前!”
魏公公眼底划过狠毒的精光,“不瞒殿下,其实老奴前几日在宫外瞧见一桩趣事……”
长公主看了他一眼,停下脚步。后面的宫人一并跟着停了下来。
魏公公上前附耳低语几句,长公主听完眉目间浮现出一抹讥诮,之后她用纨扇掩着嘴轻笑了笑,“还有这等事?”
“老奴亲眼所见,千真万确。”
“可查出那女子身份了?”
“那日老奴派人盯了,但一直有宁晏礼的人暗中护着,所以没法靠近。”魏公公道:“可老奴瞧那女子后来所行的方向,倒像是回宫的路。”
长公主眯了眯眼。
魏公公低声道:“老奴寻思着与其大海捞针,不如守株待兔,故而这几日一直派人看着宁晏礼的动向。”
“你倒是聪明。”长公主摇着扇子,“可是有什么发现?”
魏公公颔首,随后转头招呼传信的侍卫上前。
“启禀殿下。”那侍卫伏手道:“自那日回宫,都未见宁侍中有什么特殊的动向,直到方才宴席期间似乎派人去了趟东宫。”
“东宫?”长公主狐疑道:“阿昭彼时也在宴上,他派人去东宫做什么?”
“魏公公命属下查了那日出入宫的记录。”那侍卫道:“东宫有一唤作青鸾的婢子,与公公那日出宫撞见的时间刚好对得上。”
“青鸾——”长公一字一句轻声念道。
“殿下曾见过这婢子。”魏公公提示道:“当日华光殿夜宴,宁晏礼还曾让她为淮南王世子殿下呈酒。”
长公主视线拉远,脑海中很快浮现出一张秀丽娇艳的脸。
魏公公露出一个阴险的笑容,“此女原是凤仪宫的人,殿下可记得死去的张署令曾说过,掖庭遇到的那个婢子,陆中丞也认得。”
提起张署令,长公主只觉晦气得很,但很快,她就反应过来魏公公的意思,“你是说,此女与那细作,是同一个人?”
“殿下明鉴。”
远处,内侍们抬着最后几个红木箱子从祈云殿离开,掌事的女史正指挥其余的婢子把四处清理干净。
长公主望着祈云殿烫金匾额上的烫金大字,望着望着,突然笑了出来。
“当真是老天都舍不得本宫去那蛮夷之地受苦。”她娇曼的声音在月下淡开。
宁晏礼既然这么在意那个婢子,若用那婢子的性命换个影子,他应该没道理拒绝。
至于其他的帐,只要她人在大梁,可以往后与他们慢慢清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