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愧意?”李洵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蔑然,“阳华和亲的事,难道不是母亲与舅舅定下的?”
李洵侧过头,见陈太后面色不太好看,反倒笑了出来,“母亲就不好奇,宁卿又为朕立了什么大功?”
陈太后瞪向他,“皇帝难道分不清谁才是与你至亲之人?”
李洵像是听到什么笑话,突然拍着桌案大笑起来。
殿上众人的视线聚集过来,陈太后强压着怒意,低声道:“皇帝看看自己现在成什么样子!”
“是。”李洵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态度,用只有他们母子二人能听到的声音道:“朕知道,朕从来都没有一个皇帝应有的样子,朕若不是母亲亲生,当年也坐不到这个位置上。”
想起旧事,陈太后面色一沉,“皇帝若是喝醉,今日这宴便趁早散了!”
“母亲可还记得?朕从前是最不被朝臣看好的皇子。”李洵拿起酒盏,自顾自地说道:“太子背后有谢氏,阿衍又深得父亲喜爱。就连舅舅都曾说过,唯有朕这二皇子,怎么排都是备选。”
陈太后将手中佛珠攥得嘎吱作响,“不想那时皇帝还小,你舅舅陈暨当年不过一句戏言,竟被记到了今日。”
“朕曾经也以为这只是一句戏言,可直到淑妃与淮南王府的勾当揭出,朕才想通。”李洵一饮而尽,哐地一声把盏墩在案上,“朕时至今日,仍是母亲与陈氏的备选!”
没想到李洵会说出这么重的话,陈太后脸色唰地白了,“皇帝说得这是什么话!这话难道是那宁晏礼与你说的?”
李洵眼底醺红,凉凉地笑道:“母亲还当朕是那个坐在太极殿上,会被百官朝贺吓得尿了裤子的黄毛小儿?”
二人声音虽然不大,但脸上神情任谁都看得出不对,众嫔妃都低着头不敢吭声,钱福趁机悄声退到了殿外。
他回头没瞧见宁晏礼,先是一愣,随后顺着廊檐往西侧看去,树影下,果然有个颀长的墨影。
“大人。”钱福走到宁晏礼身旁,躬身道:“陛下与太后娘娘又起了争执,大人还需在此稍候片刻。”
宁晏礼对此并不意外,“阳华呢?可趁这机会与皇后太子起了争执?”
“都被大人料中了。”钱福恭敬道:“长公主殿下借机打了一个婢女,皇后娘娘当场挂不住了脸,太子殿下也因此恼了。”
“打了一个婢女?”宁晏礼神情当即冷了下去。
钱福被他的表情下了一跳,“怎,怎么了大人?”
“阳华打的,可是东宫的人?”宁晏礼眉梢眼角冷如覆霜。
钱福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急忙回道:“回大人,那婢子不是东宫的,是凤仪宫皇后娘娘身边的人。”
“……”宁晏礼沉默片刻,“今日在太子身边伺候的是哪个?”
钱福想了想,回道:“老奴记得,一个叫白芷,一个叫白薇。”
宁晏礼蹙起眉:“太子身后只有她们二人?”
第64章 第64章
听他这么一问,钱福旋即反应过来,“平素常跟在太子殿下身边的女史今日并未同行。”
宁晏礼蹙起眉头。
这种时候她会不在,很是反常。
“派人去查查她今晚是否一直待在东宫。”他道:“另外,祈云殿那边也要叫他们严加把守,不得让任何不相干的人踏入半步。”
“诺。”钱福伏手应道。
正待此时,一个小内侍从殿内出来,躬身走到近前:“大人,陛下宣大人觐见。”
“陛下既然宣了,大人就快进去吧。”钱福低声道:“旁的事就交给老奴。”
宁晏礼微微颔首,随那内侍向殿门走去。
青鸾从东宫出来,先去了趟凤仪宫,又去了趟御医院,给两把桐油伞找好了下家就朝祈云殿赶去。
眼下长公主虽身在宴席,但祈云殿却是灯火通明。
嫁妆箱子从后门堆出去老远,几名女史正在最后一遍清点。
青鸾看着殿门外把守的黑甲侍卫,悄然混入来往抬送嫁妆的宫人里,就听到其中一个女史正在责骂身边的婢女:“灯都不亮了,还拿来照!教了你两年还没半点儿眼力!”
青鸾顺手从路过的小内侍手里夺过宫灯,那小内侍惊讶地转头看她,刚要出声,就被她一眼瞪了回去,“别偷懒!快去干你的活儿!”
那小内侍被凶得一愣,还以为青鸾是长公主身边的近侍,便缩了缩脖子没敢吭声,继续跟上前面的人抬箱子去了。
青鸾提着灯凑到那女史跟前,轻声道:“阿姊仔细伤了眼睛。”
突然靠近的光线将账册照得通亮,那女史回过头,正瞧见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内侍提着灯站在身旁。
她上下打量了青鸾一眼,脸上的余怒渐渐散去,嗔怪道:“白日里还没注意到有你这么勤快的。”
“是阿姊一直专心忙碌着才没注意。”青鸾趁势奉承,“阿姊辛劳了整日,也当歇歇了。”
“快了,清点完的都送到太极殿前了。”那女史叹了口气,用下巴朝敞开的朱红宫门里抬了抬,“就剩眼前和后门里的那些了。”
青鸾跟着望了过去,似懂非懂地颔首。
那女史揉了揉脖子,眼神瞥向另外几个做着同样差事的女史,轻嗤道:“你看她们几个,一个个装得多忙,半天也数不出几箱,在长公主面前倒是会邀功!”
“我瞧着她们似乎都找了帮手。”青鸾顺势道:“这么多箱子,哪是一个人清点得完的?”
“是吗?”那女史将信将疑地看向她,“这事出了差错可是要掉脑袋的,她们竟也信得过旁人?”
“阿姊说得倒是不错。”青鸾道:“可这嫁妆都是查了几遍下来的,哪还能有差错,无非就是走个过场罢了。何况明日一早仪仗就要启程了,谁还顾得上去查箱子里的东西?”
“你这话说得也是在理。”那女史心里松动起来。
一整日下来,她早就累得眼睛发酸,脖子发痛,眼见着到了末尾,却发现自己似乎清点得还不如她们几个迅速,原来是差在这上面了。
她瞅了眼地上的红木箱子,眼珠一转,把主意打到了青鸾身上,“你这会子若没旁的差事,便来帮我吧!”
“可是……”青鸾白净的小脸上露出一丝犹豫。
那女史见她迟疑,脸色登时撂下,“你不愿意?”
“怎么会呢?”青鸾连忙将话锋一转,嘻嘻笑道:“我这不是怕没人帮阿姊掌灯嘛!”
那女史一听,当即抿着嘴角乐了出来,娇嗔道:“油嘴滑舌!”
青鸾把灯交给那女史身边的宫婢,乐呵呵接过嫁妆账册,自请去清点后门里的那几个大箱。
她走到后门刚一抬腿,两个侍卫便在门槛前将她拦住,“陛下有旨,到仪仗出发前,任何无关人等都不得踏入祈云殿!”
青鸾拿起手里的账册,向二人解释道:“我是进去为长公主殿下清点嫁妆的。”
那两个侍卫回头看了看门里堆满的箱子,又劈手夺过她手里的账册,端详了半晌才把账册又塞回到她怀里,身子往旁边让了一步,“进去吧,动作快些!”
“一定一定。”青鸾哈着腰连连点头应道。
迈过了门槛,青鸾见那两个侍卫的视线还不时落在她身上,遂不敢马虎,一本正经地翻着账册清点起来。
要说这公主的嫁妆着实丰厚,她一边数着木箱里的金银玉器,一边想起前世替长公主和亲时,回头望向嫁妆队伍那瞬间所带来的震撼。
当时她眼中看到的景象只有四个字能够形容,就是“一望无际”。
青鸾从箱子里拿出一只玉盘,突然冒出一个想法——
如果前世宁晏礼没有在半路截杀,她就带着这些嫁妆嫁到北魏,会不会富足安稳地活过一生?
但很快,她就苦笑着摇了摇头,打消掉这种不着边际的假设。
眼见着地上的箱子越来越少,宫宴约莫着也临近结束,她不能耽搁下去了。
趁门外侍卫换人的时候,青鸾连忙将木匣合上,捂着肚子从旁唤来一个宫婢。
她佯装腹痛道:“阿姊可否好心帮我个忙?待会我若没有回来,帮我将这账册交给门外那位女史。”
那宫婢循着她指的方向望了望,“公公说得可是正俯身的那位?”
青鸾点了点头,一脸急色道:“正是那位,阿姊帮帮忙,我这内急实在来得突然……”
那宫婢见她话说得客气又十分急迫,遂没再多问,接过账册应了。
青鸾千恩万谢地抱着肚子离开,待走出那宫婢视线,闪身一拐,转头向长公主的寝殿走去。
昭阳殿这边,没等宁晏礼走到殿门前,随着酒盏摔碎的脆响,所谓的家宴似乎已不欢而散。
太后摆驾的传喝刚落,他就见陈太后白着一张脸走了出来。
“参见太后娘娘。”宁晏礼端端行了一礼。
陈太后闻声一顿,转头看见是他,心中愈发恼火,但见陆皇后等一众嫔妃已从后面跟了出来,也不好发作,便冷哼一声,打算径自离去。
但紧随其后的长公主却不肯罢休,她摇着纨扇,曼声斥道:“宁侍中好大的官威,今日陛下破例邀你赴宴,你竟待宴席散了才姗姗来迟!”
正待此时,宁晏礼见陆皇后和李昭从殿内走出,视线便从她身上一掠而过,直向二人身后看去。
他们身后的宫婢中,果然不见青鸾。
李昭刚迈出门槛,就听见长公主摆明又要向宁晏礼滋事,心里的火气愈发压不住了,“姑母明日就要北上,今晚是不打算给众人留下好念想了吗?”
“阿昭你这说的是什么话?”长公主娇艳的脸上突然浮出狠厉的笑意,“本宫能有明日北上,还要拜你这太傅所赐呢。”
“姑母你——”
“阳华,别闹了。”陈太后见从殿内出来的妃嫔越聚越多,暗中向身边的婢女使了个眼色,让她们拦住长公主。
却不想两个婢子刚一上前,就被长公主推开。
她不依不饶道:“本宫要远嫁蛮夷,就是因这阉人设计陷害,本宫为何不能说!”
这话刺耳,宁晏礼不由得将视线移回到面前,却见长公主染着朱红丹蔻的指尖,正直向他指来。
他看了陈太后一眼,唇边突然浮出一抹冷笑,“原来长公主殿下竟还不知自己是因何去的北魏。”
此言一出,陈太后脸色陡变。
长公主浑然不觉,只道:“你这阉人不必在本宫面前信口雌黄!”
“哦?”宁晏礼笑了笑,刚要开口却被陈太后打断,“阳华!够了!”
长公主愕然回头看向她,“母亲你——”
“一个个不回宫去,围聚在此是想看谁的笑话!”陈太后对聚在一旁的嫔妃们斥道。
众嫔妃被呵斥得一愣,连忙福身告退,带着宫人溜着边快速离去。
一旁的小内侍也趁机低声向宁晏礼提醒道:“陛下还等着见大人呢。”
宁晏礼本也不愿做无谓的口舌之争,遂伏手向陈太后道:“若没旁的事,臣就进殿去见陛下了。”
陈太后没有应声,算是默许,可他刚要转身,却被长公主一把拽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