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落下杀兄弑父的骂名。西巡虽惊险,但好在回来的不算晚,让贺氏一党没能来得及兴风作浪,割裂大邺。而原本三十万大军征战突厥,劳命伤财,又血腥屠城,如今也只十万,战役也变得轻松许多。现在的大邺,正是盛世兆头出现之时。
至少,未来或许不会那么糟了。
徐阿母和她,会活下去的。
……
承香殿,熏香缭绕。
韦令仪躺在美人榻上扶额,心烦意乱。
阿红将一碗瘦肉粥端上,偷偷看了她几眼,着急道:“婕妤,快吃上几口吧,你从昨日起便没用过膳了。”
见韦令仪不出声,仍旧发着呆,阿红指着那放在案几上的一套头面,道:“婕妤,这陛下赏赐的就是好看,这般华丽,婕妤不喜吗?”
“够了!”韦令仪被戳中痛点,恼火地睁眼,直接起身抬手,将案几上的粥与几碟小菜全部弄翻在地,那小碗落地后并未碎,而是滚了几圈后才停下。
阿红吓了一跳,立刻忙不迭地跪到地上。
韦令仪失去全身力气一般,一屁股坐回美人榻上,目光呆滞,苦笑起来道:“我本以为,凭借着我家世背景,温柔贤惠,必然能受尽宠爱。可如今你看看,我简直就是个笑话。”
“入宫这么久了,还依然只是个区区婕妤。哪怕来承香殿一夜,也只是自己一人坐在外间书案前看了一整夜书,连内间都不愿踏入,看都不看我一眼。如今出征,宁愿拿这种东西来应付我,都不愿见我哪怕一面!”
阿红立即安慰道:“婕妤莫慌,陛下……陛下只是政务繁忙。”
“呵,永远政务繁忙。”韦令仪愈发失落起来,“明明曾经以后位允我,可此次出征,又是许久,我去请求了他多少次,每次都被政务繁忙给驳了回来,他根本没有将我当作未来的妻对待。”
“家中总是催促我尽快获得临幸,诞下龙子。他们以为我不想吗?我也想啊!”
“倒是他身边那个低贱的女奴,如今仗着宠幸,让宫中之人个个对她恭敬有加,一介罪奴凭什么!”
阿红红着眼睛,颇为动容上前握住她的手,道:“婕妤,那不过是一个卑微的女奴罢了,无论圣上怎么宠幸她,凭她的背景,怎能越过婕妤。”
韦令仪俯看了她一眼,叹息道:“可若她为圣上诞下皇长子,未来圣上定会不顾及身份提她。”
阿红面露心痛,两眼一转,道:“婕妤,就算是皇长子,那也并非嫡子。等婕妤为后,再为圣上诞下嫡子,未来定是太子。不过若是婕妤有忧虑,我们亲手将这可能掐断就好。”
韦令仪道:“什么意思?”
阿红附耳过去,道:“奴婢曾闻,女子若多用麝香,时日久了,若有孕者,会落子,若无孕者,则可伤身,致使不孕。”
韦令仪一怔,“你意思给她用麝香?可这不是很容易被发觉?”
“我有办法,安息香在气味上与麝香极为相像,只要两者掺合,她莫不是狗鼻子,绝对闻不出其中奥妙。”
韦令仪闻此话后直起身子,犹豫许久,才终于应了去。
……
即便萧临已经离开大兴城,后宫六局之中的事务依旧繁忙,与之前没什么不同。
云夭每日出入六局,虽不少宫女因着身份与外貌并不喜她,却不敢表现出任何不满。没过多久,大邺军传来前方消息,萧临已带兵入突厥境内,与吉勒汇合,行军与粮草输送皆一切顺利。
韦令仪派人来传云夭至承香殿叙话,她自觉与韦令仪无甚好说的,并直觉这谈话并不简单。她们往日并无交流,承香殿的事宜也没安排在她头下。她推了两次,可第三次再传,云夭实在不好再拂了人面子,毕竟是未来后宫之主。
江雪儿听闻后心底担忧,主动陪同云夭前往承香殿拜见韦令仪。
承香殿本是住着许多御妻世妇,现在空空荡荡,只韦令仪一人常年待在一小单间中。
云夭踏入时,只感觉殿内香气有些重得刺鼻,让她眉头轻皱。
两人朝着韦令仪行礼后,便听到她的笑声悠悠传来,“云姑娘来见我,怎的还带着别人呢?莫不是怕我把姑娘吃了不成?”
江雪儿正想上前说甚,云夭先一步道:“我们俩需得共同去一趟禁军军营拿前方邸报,因着方便,便一同过来了,婕妤恕罪。”
韦令仪温柔笑笑,“我怎会怪罪,正好我喊你来也是为了此事。”
云夭等了一会儿,见韦令仪没有继续说,便道:“婕妤请讲。”
“是这样的,家父跟随圣上亲征突厥,许久没能收到家父书信。虽然知晓前方顺利,可……说到底是我父亲,心中还是担忧。”韦令仪有些不好意思低头,“我听闻云姑娘常常去禁军处拿取邸报,想顺便麻烦,可否寻一番,是否有家父书信。”
云夭了然点头,想着或许是自己太过敏感,这样的请求不过小事,自然应了下来。
“阿红。”韦令仪喊了一声。
阿红听闻后立刻抬着托盘上来,是一件藕粉春装襦裙,并不华丽,可布料却能看出,是极为舒适的。
韦令仪红着脸道:“这是感谢云姑娘替我走一趟禁军,特意赠予姑娘,还请姑娘收下。”
云夭看了一眼,欠身道:“不过顺路罢了,韦婕妤无需如此客气。”
哪儿成想,韦令仪愣了愣,而后竟开始红了眼睛,低着头擦去眼泪,把面前的云夭和江雪儿都怔住。
“婕妤这是?”
韦令仪哽咽道:“云姑娘不收,莫不是看不起我?”
此话一出,云夭大惊失色,“婕妤怎会如此想?并无此事。”
韦令仪似乎说不出口,只知道一个劲儿的哭,好似极为委屈,云夭似乎猜想到,莫不是萧临的缘故,导致宫女看碟子下菜。
可是韦令仪父亲可是韦世渊,怎会有人敢看不起她。
云夭有些手足无措,立刻道:“婕妤莫哭了,我收下这衣裳就是。”
江雪儿见状立刻上前,接过阿红手中衣物。而韦令仪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用帕子擦净脸后,便又朝着云夭两人笑了起来。
离开承香殿,云夭随意一瞥那衣裳,实在没能解,怎的几句话便把韦令仪给弄哭了。
身后江雪儿则感叹道:“莫不是圣上总不去承香殿,加之这许久时日,还未封后,让韦婕妤委屈了?”
“或许吧。”
春季到来,微风正暖,四周原本枯槁的树都发了嫩芽,一片清新祥和。
到达禁军校场,云夭便让江雪儿等在外围,自己一人入内取信。特意寻了一番,却并未看到韦世渊写给韦令仪的家书。
拿到战报书信准备离开时,远处几个士卒注意到云夭,目不转睛盯着,皆在窃窃私语。
“那宫女是谁啊?竟长得如此貌美,天仙下凡,真是从未见过。”那士卒年轻,眉角一道细微的疤痕,刚刚入左右卫,对皇宫之中的人并不熟悉。可奈何富家公子出身,天生便带着一自我优越。
旁边的另一稍胖的士卒笑笑,拍着他肩膀道:“她?你莫要想了,是圣上跟前的人,虽然身份不怎的,可宫中的人皆是不敢对其不敬。”
刀疤小士卒却是不在意笑笑,道:“你还是见识少,这世上的女人,特别是这种貌美女子,大部分皆是欲求不满。嘴上说的不要,待脱了裤子,哪个不是哼哼嗳嗳。就算是圣山跟前的人,如今圣上又不在宫中,等穿上裤子后,你信不信,她一个字儿都不敢说出去。啊——”
一声尖叫,那刀疤小士卒还未反应过来,便已经被人踹翻在地,呈大字型趴在地上,吃了一嘴泥水。
而踹翻他的人将脚踩到他脑袋上蹲下,此人正是崔显。
他无视那士卒惊慌失措的眼神,附在他耳边低语道:“嘴巴放干净点儿!那不是你能肖想的女人。”
“将、将军!饶、饶命!”那士卒本就富家公子出身,虽入了禁军,却还未曾遭过什么罪,只得痛哭流涕。
崔显见状还是将他放开,看向不远处的云夭。
而她自然早被他们这边动作吸引看了过来,崔显对上她的眼神让她实在不舒服,毒蛇般阴冷。
崔显笑笑,朝着站在原地的云夭走过来,将手上泥水擦尽,颔首道:“多日不见姑娘,姑娘倒是愈发明艳动人了,崔某实在羡慕圣上啊。”
云夭没有发话,从远处收回目光,准备走,却被他挡住去路。
“崔将军,我还有要事在忙,先告辞。”
“嗯。”崔显点点头,却未立刻离开,看了一眼远处,又转回头,“那些个新兵实在张狂得很,目无王法,缺教训,唉,可想想,治这些富家子弟出来的兵,以我的手段,还是无法与圣上相比。”
云夭知晓他这般是在暗暗讽刺萧临暴戾,虽然确实如此,却让她暗暗不爽。
她不耐烦地将头转开,看到不远处正在张望的江雪儿,“军中之事我不懂,而左右卫的事,自然由将军管束,与我无关。“
崔显眯起眼睛,道:“云姑娘何必对本将抱有这么大的敌意。本将说过,我下面的所有,包括兵权都可以给云姑娘以利用,只是云姑娘从未寻过我。”
云夭垂眸问道:“既然如此,那崔将军可否告知,如今地藏教的新任教主包胡儿躲去了何处?”
自从河西走廊回到大兴城后,萧临便下了搜捕包胡儿的海捕文书。奈何此人滑如泥鳅,在偏僻村落中四处逃窜。
而多无知村民受惠于地藏教,遇到其人,便纷纷帮助躲避官府追查,到如今是一点儿痕迹都没有。
崔显一怔,长叹一声,“我怎会知晓?”
云夭则是轻蔑讽刺一声,“看来崔将军对我的感情,以及嘴上所说的那话,也不过如此。”
说完后,云夭便恭敬行礼,而后离开禁军校场,往江雪儿那儿小跑过去。
崔显转过身看着她的倩影,身子发紧得厉害。他原本想着万事无需着急,只要等待着事件的发展,所有的一切定然还会走向同样的结局。云夭这个女人,最终也会属于他。
可是西巡一事,让他心中警惕起来。云夭变了,前世的她是一个花瓶美人,而现世的她敢带兵守城,敢杀人,甚至不惜性命去救萧临。别人不知,可他看得出来,她一直在为萧临出谋划策。
实在有些不好办啊,看来计划有变,需要让她先离开萧临身边,一切才能继续进行下去。
只是还未等到时机。
……
待云夭与江雪儿回到玄武殿时,江雪儿将手上的衣裳放置于桌面之上,不安道:“今日崔显似乎与你说了不少话,我虽在远处,却看出他眼中不纯,你得多多留意。”
“放心吧,我会小心。”云夭将茶水斟上,给江雪儿递去一杯,自己才饮下一杯。
崔显狼子野心,她比谁都清楚。可奈何如今他乖巧顺从得很,看起来收起了性子,寻不到任何错处,似乎真的一心为萧临。
可是她相信,此人绝非表面那般。
见云夭似乎心事重重,江雪儿便未打扰她,只是静静等待着她垂头思索。
许久后,云夭才发现自己沉浸在思绪中,竟忘了江雪儿还在房中,不好意思朝她笑笑。
江雪儿道无碍,并询问那衣裳是否需要她帮忙收好,云夭便让她将其放着,之后自己收,便送江雪儿离去。
当回到桌前时,她吸了吸鼻子,蹙眉看向那件柔和的襦裙,感到这味道似乎有些许熟悉。
她不太确定,又将其从桌上拿了起来,放在自己鼻尖闻闻,一股淡淡幽香涌入鼻腔,她才忽然睁大了双眼。
这味道与前世那幅屏风上被浸染的味道竟是一样。她记得,原本她并未发觉屏风之上的不同寻常,以为那是再普通不过的安息香。
直到后来,才晓得那安息香中其实混杂了大量麝香,所以才用了这么多年都未发觉。
她一直以为,那一切都是太后做的,却没想到竟然是韦令仪。
韦令仪在承香殿哭红眼睛的模样还历历在目。
前世,身为皇后的她在离开大兴宫前,召见了后宫所有嫔妃,那时禁军还未叛变。
她雍容华贵地坐在上方,安抚道:“听闻陛下在吐谷浑战败,不过你们也莫要着急。陛下来了信,准备直接迁移江都,让你们都收拾好东西,过段时日,应会派人来接。”
“什么?陛下不回大兴了?”下方一个十四岁的小嫔妃听闻后便慌张起来,一生优渥的人哪儿遇到过这番场面。
韦令仪无奈道:“嗯,如今太多人同时从城中出逃太过引人注目,信中让本宫先行一步去往江都,准备好所有后宫事宜。云贵妃。”
“嗯?”云夭从愣怔中回神看着目光温和的韦令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