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福禧当值伺候,将新拿到的奏书放至萧临面前,打量着萧临的神色,见他蹙眉,有些头疼,便很有眼力地上前为他按着太阳穴。
“陛下可要奴派人送桂花水来?”
萧临摇摇头,扯嘴笑道:“云夭那家伙倒是教了你不少。”
“侍奉好陛下,那是奴婢们的职责。”福禧奉承着,又接着替云夭说起了好话,“想当初西巡之时,奴婢落水被一路冲下,便是云姑娘救了奴婢。云姑娘可是真真儿的聪明,在行路之时便看破突厥人装扮的胡人,让我们没有直接冲动入张掖,而是第一时间派人四下查探。”
“哦,是吗?”萧临来了兴趣,他知晓云夭为保下张掖立下汗马功劳,却并不知其细节。
福禧见状立刻道:“云姑娘哪儿是一般女流之辈,当时手下仅一百人不到,她瞬间便做出潜入张掖,从地藏教手中夺城的决定。我们一行人从水道入内,云姑娘一点儿都不害怕,后来到达府衙,本已是抓住那教主,却没想到教主侄子夺权!我们被五百教徒围困时,云姑娘也丝毫不露怯,颇有陛下风范。”
萧临心头一紧,竟不知晓当初夺城竟是如此凶险,让福禧继续说。
“后来突厥大军来袭,云姑娘除了组建医士救治伤员,还亲上城墙,击战鼓为将士们助威,连续几日如此,不眠不休,真乃巾帼英雄也!连许多男儿都无法与其相比!”福禧越说越起劲儿,直接走到下方,开始表演起当初的英勇模样。
“大邺人!大邺魂!自成羽翼登千尺!会有山峰攀云霄!歌酒不惧百万师!不枉英雄度我行!即今战死,后世叹我千年勇!”
萧临坐在龙椅之上,看着下方表演的福禧,栩栩如生,仿佛眼前真的出现了云夭立于城墙上击鼓的一幕。
风卷残云,黄土飞扬,英雄豪杰,不惧生死。
这个女人,明明最怕高,也不会凫水,如今却能做到这一步。
这样的女人,叫他如何不心动?如何能放她自由?
福禧又讲到云夭前往武威郡借兵,遇到刺头都尉,直接一剑将其斩杀,那份气节,让他差点儿以为乃是陛下亲临。
萧临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想到了曾经离开榆林郡之时,她说是要手刃唐武,还真的一刀将人给废成了太监。
说她心狠手辣吧,她又存着良善。他本想要将太后与薛樊两人削成人彘,丢进粪坑,却被她左一句右一句阻止,侈侈不休到他心烦。
说她菩萨般好心肠吧,她利用起人来又丝毫不知羞耻,还能下得了手杀人,将他咬得鲜血淋漓。
福禧回到萧临身后继续按着他的太阳穴,发觉他心情不错,立刻趁热打铁道:“陛下此番对奴婢,还有竹青与天鹰都大为赏赐。可奴婢看来,咱们的功劳皆比不上云姑娘,陛下是否应该给云姑娘多来点儿赏赐?”
萧临“嗯”了一声,他又怎会漏了云夭的赏赐,可左思右想,怎的都想不出来一个最好的。
“你有何想法?”
福禧一喜,立即道:“对云姑娘来说,最好的赏赐,莫过于脱离奴籍了啊。”
萧临一顿,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无踪。
他垂下眸,让人看不清神色,没让福禧继续按下去,只是赞道福禧的考虑,便让其退了下去。
他从眼前案几抽出一份奏章,见是赵思有呈上的大赦名单,他五马观花扫过,果然看到了云家。
赵思有既然能呈上带着云家的名单,那便很明显,朝堂之上即便有其他人反对,但赵家会站在云家一边,为其赦免罪行。
他也曾经主动想要洗清云家罪责,可一切都是建立在她待在自己身边。如今有了大赦天下的借口,自然是赦免云家的最好时机。
可若是如此,她是否等大邺安定下来后,便从大兴宫一走了之,留下他一人面对接来下的一切。
想到草原上的纵马,他实在不想过那般孤独的日子,让天不怕地不怕的他,第一次生出惧意。
萧临犹豫一番,提起毛笔,将那奏章上云家的字给划去。又起身将奏章合起,和批阅完的奏章交给福禧,递回,并由中书省拟制。
……
自从将江雪儿安排进尚仪局后,云夭往返玄武殿与六局的时间便多了起来。在铲除太后贺氏一族上,江雪儿算是立下了功,云夭特意从萧临那儿为她求来了司籍的职位。
是日,天降大雪,有些太过寒冷,云夭哆哆嗦嗦来到尚仪局,江雪儿见状便立刻迎了上来,“参见云姑娘。”
云夭笑笑,伸手将她扶住,道:“如今是江司籍,按宫规来讲,你官职高,其实应是我行礼才是。”
“千万别!”江雪儿有些害怕她真朝自己行礼,立刻拉住她,“如今宫里谁不知,云姑娘是圣上跟前的贵人,谁敢怠慢?”
“呵?贵人?不过是个以色侍人,得了圣上宠幸的罪奴罢了。”尚仪局司乐仰头带着几个小宫女路过两人,将手中书放至书架之上,开口嘲讽。
江雪儿顿时不服气了,冷着脸道:“你知道些什么?竟敢胡言乱语!不说云姑娘在圣上龙潜之时,便一直相伴在侧,更何况,此次西行,云姑娘可是亲自带兵守住我大邺边疆防线,而后又亲自率援军救了圣上!你们这群人,可有一人能做到云姑娘这般功绩?小心被圣上拔了舌头!”
司乐被怼得无话可说,只是剜了两人一眼,坐到一旁。
皆身为女子,明明自己是官家出身,还是司乐女官,结果就因着那皮相与运气,处处被一介罪奴压上一头。
“好了。”云夭拉过江雪儿的手笑笑,“我就是来拿书的,不想横生枝节。”
江雪儿见状只得点点头,从书架上取下云夭需要的书,递去道:“听闻今日早朝,陛下会大肆赏赐此次西巡以及剿灭贺氏一党的功臣,云姑娘立下如此大功,说不定陛下便今日为姑娘脱了奴籍。到时候看这些多口舌是非之人怎么说。”
云夭翻书的手一顿,笑道:“此事怕是不易,一来,女子战功,很难放到明面上表彰,便是世道如此。二来,云家……”
“可是单凭姑娘立下的功,仅仅脱奴籍,并非不可,朝臣定然不会说甚。而且,福禧私下与我说,他昨夜在圣上身边侍奉时,还特意提了一嘴。”
“嗯。”云夭点点头,心中也有些许期待。
她曾对萧临提过此事,说不定他还真趁此次机会,为她脱籍了。
确认好需要的书都没有遗漏,正要走时,忽然有小宫女冲入了尚仪局,道:“今日早朝,宣布了大事!”
众人围聚过去,纷纷问她是何大事。
小宫女道:“我从太极殿内侍那儿听来的,趁着新的一年,民间动荡,陛下决定大赦天下,除了天牢中的特殊几个死刑犯,其余罪责皆被减免,罪轻者,直接被放归家。”
“这么说,曾经犯过罪,导致被记录在册的,也被赦免了?”江雪儿问道。
小宫女点头,“嗯,应该吧。若是祖上罪责,只要在名单之列,其后代也被赦免。今日不仅如此,还在朝堂之上,特意加封最近立功者,算是二次封赏,皆赐了高官厚禄,连竹青与天鹰大人都被赐食邑千户。”
江雪儿和云夭对视一眼,立即问道:“有关于云家或者云姑娘的赏赐吗?”
那小宫女看了一眼云夭,阴阳怪气道:“这……具体的我便不知了,云姑娘既然是圣上身前近侍,那自然知晓的比我多。”
江雪儿眼中带着不满,云夭笑着拉了拉她袖子,轻声道:“好了,书我已拿到,现在便回玄武殿,你刚任司籍不久,莫要与人生是非。”
云夭笑着告别了江雪儿,腾不出手打伞,便顶着大雪一路走回玄武殿。整个皇宫浸染在银装素裹之下,地上积雪留下一排排脚印。
虽是寒风萧瑟,可或许是因着听了江雪儿的话,在加之萧临大赦天下,心中却感到极为温暖。
在皇宫的时日,虽然宫人都碍于她是萧临大红人的身份,不敢在她面前表现出什么,可实际上心底皆是不服,她时常能感受到。
而今日司乐的态度,其实也只是宫中大部分人的态度,毕竟奴籍之人,可是大邺最为低等,最没有人权的一类人。
若是此次能够赦免云家罪责,那她自然也能跟着脱去奴籍。
当她回到玄武殿时,跳了两步,将披风上的雪抖尽,才进入温暖的殿内。
此时萧临已散朝归来,正落座于书案前看着书。
云夭上前欠身后,来到他身侧跪坐,将从尚仪局拿回的书放好,便悄悄看着萧临神情。
他自是察觉到她即将化为实质的视线,好笑地转头看向她,“怎么了?”
云夭道:“今日听闻陛下在早朝上宣布了大赦天下。”
萧临翻着书页的手指一顿,平静道:“是,怎么了?”
若是以前,云夭定不敢这般直白地询问,可两人西巡时经历诸多,便向那夜所言,她渐渐已很难再将他当成那个令人恐惧,又高高在上的皇帝。
“那这次大赦,会有云家吗?”云夭直接说了出来,“我在想啊,若是趁此良机将云家曾经的罪责赦免,我是不是也能光明正大脱籍了。”
萧临垂眸,看不清表情,片刻后朝她道:“所言有,可是当初云司徒案子涉及太大,此番得有朝臣主动上表支持,我才好应下。你也知道,云家可是关陇出身,而如今朝堂正一步步削弱关陇势力。”
他看到云夭渐渐暗淡下去的神情,立即安抚道:“不过你放心,此事也不为难,我也并非做不到,只是需耗费些许时日罢了。”
他所说云夭也非不懂,虽然有些失落,却还是笑着应下。
萧临见将她忽悠过去,心底算是松了口气。
第52章 他在骗她?
大赦名单拟定后,很快便发往执行。
太极殿内,福禧来禀赵思有求见,萧临心底不悦,却还是宣其觐见。
赵思有行礼起身后,见萧临坐在上方一直未说话,凝滞片刻后,将手上那本折子由福禧重新交回他手中。
萧临结果随意一翻,果然便是前几日那本大赦名单。
他随意掀起眼皮道:“爱卿这是何意?”
赵思有道:“臣只是不明白为何将云家从名单中划去,想要重新奏请将云家添入大赦名单之中。”
以他如今的能耐,自是无法为云夭脱离奴籍,可曾经他答应过她。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此次大赦天下在他看来,便是极好的机会。
萧临将折子合上,随手扔在面前书案之上。
他道:“朕去除云家,自然有朕的用意。当初云家所犯谋逆大罪,下方党派所涉众多。朕想问你,此番赦免云家后,是否还要将当初涉及那次案件中的所有人都赦免?你也知晓,这么多涉事未死者,或是有后代者,皆狼子野心。”
“若朕将所有人赦免,岂不是给了这群人再次造反的机会?”
赵思有一时间说不出话,还是努力争取道:“若是不赦免云家,陛下或许可考虑单独赦免云姑娘一人罪责。此次她在西境居功甚伟,将功抵过,再加上我赵家支持,定然不成问题。”
“她的事情何需你多虑!”萧临大怒一声,“到该赦免她之时,朕自会赦免。倒是你赵家,这么着急为云家平反,莫不是当初也参与了云家谋逆一案?”
“赵思有?你就不考虑赵仆射了吗?”
赵思有心底一紧,参与谋逆自然没有,可他明白,若是皇帝想让他赵家有,有的是办法,无论是造假证据也好,又或是寻借口直接严刑逼供也罢。
这便是他身为臣子难以抗拒的皇权。
龙座上的皇帝,正在用赵家前途以及性命威胁他。
他不知为何皇帝不愿借此大好时机放过云夭,可他看出来,皇帝此次不会听他的谏。
赵思有心底有些失落,明明曾经答应了云夭,却没能做到。
从云家获罪起便是,每一次都是这样,他如此弱小无力。
他不能再与皇帝硬来,只得再次跪拜行礼,退出太极殿。
当他回到赵家时,还未换去自己身上官服,在宫中一路未撑伞,只一身积雪。
赵母一脸兴奋地上来,拉着他道:“今日林家姑娘来了,你要不隔着屏风与她一见,说不定会喜欢。”
赵思有无奈道:“母亲,儿说过自己目前还不想娶亲。”
“什么不娶亲,你也不看看你多大了,你都快加冠了。其他人在你这个年纪,都好几个儿子在地上跑了。”赵母不乐意起来,“去见一面林家姑娘,人家好不容易来一趟,你这般不给人面子,让姑娘家脸面往哪儿搁?”
赵思有实在无奈,只得快速入内室换上一身藏青锦衣,而后来了见客之处。
屏风之外的女子隐约中娉娉袅袅,柔柔弱弱,看起来极为娇小的模样,与云夭身材差不多。听赵母说,正是十六的适婚年龄。
她与家中其他女眷共坐一席,嗓音轻柔地谈论着诗词歌赋,听得出来,是一才女。
赵思有心底有些难受,这般好女子,若非他与云夭重遇,或许便应下这门亲事,可是如今已遇上,即便知道并无可能,却还总抱着那一丝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