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绍低声道:“最后一批棺木回京。”
李善也不吭声了,双方厮杀虽然只有两日,但却是血流成河,尸首超过一千,而此时正是酷夏,若不尽快处置,不说疫病,尸首都要烂了。
那些叛军尸首还能就地掩埋,但阵亡将士的尸首却是要以棺木装载送回长安的。
这一战与去年天台山一战的伤亡不同,去年那是什么人都可能死,就连李渊都中了一箭,而这一次虽然是遭到叛军偷袭,但战死的基本上都是普通士卒已经下层的军头之类的小校,有名有姓……李善有印象的,基本上都活了下来。
看着运载棺材的车队缓缓启程,所有人都神色悲痛,李善也只能做做样子……其实他心里没啥感触,毕竟是阵亡的将士,而不是无辜被屠的平明,更与自己没什么瓜葛。
只是看到一副厚厚的棺材从眼前经过,李善略有些动容。
呃,死的人中,官阶最高的是右千牛卫大将军张瑾,这位前隋名列“选曹七贵”的大人物倒霉的战死在李善抵达仁智宫前一刻钟。
目送车队离开,气氛才略为轻松一些,李善与不算熟悉的刘弘基、黄君汉、李世绩等人打了个招呼。
李世绩咳嗽两声,“听闻赵郡王转任右监门卫大将军?”
李善瞄了眼这位一直活跃到高宗年间的名将,“陛下已然钦点萧国公出任右千牛卫大将军。”
萧国公就是前几日才率军赶至的张平高。
柴绍眉头皱了皱,相比起来,张平高此人才能比较平庸,能晋升国公主要是因为从龙之功,而且性情还比较倨傲,是个不太好打交道的人,自己节制北衙禁军,张平高也是个麻烦……不过柴绍打算卸任,总不能妻子坐镇长安,自己在仁智宫也执掌宫禁,有点犯忌讳。
李世绩心想真是名不虚传,自己只问了句赵郡王,人家就点出了右千牛卫大将军这个缺额,不过自己也没补上的心思。
互相聊了几句,李善也透露出左千牛卫将军宇文韶下狱论罪,这个位置是需要抢的……如果没有意外,应该是在秦王一脉将领中挑选。
最为跳脱的侯君集与段志玄都有点心思,两人在那言语撕扯,秦琼眺望远方,“今日已经好几拨人马去长安了。”
李善嗯了声没说什么,张平高、王君昊是去押送封伦的,刚才的车队是运送棺材的,还有两拨信使是分别去京兆两个县,毕竟如今近万大军屯与京兆、坊州边境,粮草也是个问题。
此外,还有一拨人,是押送东宫部分属官的,其中最重要的一个人,就是尔朱焕。
第一千一百五十三章 撇清(中)
在仁智宫这边从惊险万分到大局已定的这几日中,长安在最开始的动荡后,有平阳公主坐镇皇城,显得波澜不惊。
除了不得不让只带着十几个人的太子李建成离开之外,平阳公主亲自坐镇朱雀门,马三宝领北衙禁军,扣住了李高迁、罗阳、罗寿等东宫一脉将领,甚至在得到李渊正式的诏令之后,直接派了数十亲卫就堵在了太子詹事裴世矩的门外。
为此,裴世矩恨得咬牙切齿,要不是都姓李,而且都是祖籍陇西成纪,他都怀疑平阳公主红杏出墙了……也太卖力了点。
不过裴世矩也非等闲之辈,各种消息还是源源不断的送来,刚开始这位老狐狸也是心里乱跳,因为太子中允王珪被抄家,但接下来,裴世矩放松了心绪,但也觉得莫名其妙,天策府记室参军杜淹以及其侄杜楚客、司农寺少卿赵元楷先后被押送去仁智宫。
虽然不知道缘由,但裴世矩可以确定是坊州刺史杨文干那边出了问题……他是知道东宫以杨文干在坊州养兵的。
马车在朱雀门外顿足,裴世矩整理衣裳下了马车,面无表情的看了眼有些疲累但依旧肃立的平阳公主,两人的视线在空中汇集,然后各自偏开。
对仁智宫那边发生的一切,长安这边还是封锁消息的,裴世矩猜到了杨文干那边出了事,但具体发生了什么却一无所知,但平阳公主却是知情的。
裴世矩在琢磨这次太子会不会就此被废,如果那样的话,自己的一切努力都是白费,但如果没有立即被废,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而平阳公主却在琢磨,这次的事件的幕后黑手中,裴世矩会不会也是一个?
看似李善不在仁智宫,但如果父亲、二弟死于凤凰谷,那可以说,李善就失去了大半的根基……裴世矩就有机会了。
此时,急促的马蹄声传来,裴世矩转头看去,百余骑兵疾驰而来,为首的是身披软甲的王君昊。
“拜见平阳公主。”
平阳公主点点头,发现了张平高,“萧国公?”
张平高从怀中取出一份诏书,“陛下诏令。”
平阳公主怀疑的看了眼若无其事的裴世矩,才接过诏书,一目十行的看完后再次瞄了眼裴世矩……还真不是这厮干的?
裴世矩是心安理得的,这次的事件自己是一点都没插手,他看着数十个士卒在张平高、王君昊的带领下大步走出皇城,心里也好奇的很。
王君昊是李善的亲卫,张平高是陛下的嫡系……都不是东宫的人,这个很正常,但都不是秦王一脉的人,这个就有点让人浮想联翩了。
此时此刻,封伦正在中书省内与宇文士及闲聊呢,两人都是天策府属官,前隋就熟识,虽然没什么私交,但隋灭之后的履历基本上是吻合的,都是在宇文化及败北之后投唐的,也算有些话聊。
当然了,如今两人正在聊着的还是现在长安坊间最关注的仁智宫……到底发生了什么?
宇文士及略有些紧张,而封伦却淡定的很,虽然出了些意外,尔朱焕突然叛变,使得魏征急奔仁智宫,而之后太子也强行出了皇城往仁智宫而去,但总的来说,一切还算顺利。
最关键的是,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不会牵扯到齐王身上,也不会牵扯到自己身上,顶多是自己女婿帮着盗买宜君仓的粮食而已……可惜封伦不知道的是,出的意外不仅仅是尔朱焕。
最大的意外有两处,其一是出在封伦那位侄女婿周舫身上,太过贪婪,宜君仓空空如也,导致了一场民乱的发生。
其二他没想到,从几年前开始,就有一个人在盯着自己,盯着自己与齐王、杨文干这条线。
从这方面来说,封伦也是实在太过倒霉,碰到了一个穿越者。
就在封伦还在安慰宇文士及的时候,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王君昊当先闯入中书省,高声喝道:“封德彝何在?”
宇文士及目瞪口呆的同时身子在微微发颤,连秦王都要依仗的中书令封伦都要被拿下,那自己这个中书侍郎岂不是要完蛋?
但下一刻,宇文士及就认出了王君昊,“君昊?”
王君昊递去一个安抚的眼神,然后一挥手,几个士卒迅速围住了封伦。
封伦缓缓起身,白须都在发颤,“你们要作甚?”
“陛下传召。”张平高冷冷道:“走吧。”
各种各样的念头迅速的在封伦脑海中闪过,到底出了什么岔子?
封伦毕竟是秦王一脉,而且又是宰辅,比裴世矩这位太子詹事知道的多一些,至少他知道杨文干的确起兵了,但是功败垂成,如今宁州、陇州、岐州的兵马以及京兆的上番府兵都已经赶去护驾。
但杨文干起兵谋逆,为什么会突然将目标对准什么?
陛下怎么会怀疑到自己身上?
在被押送出朱雀门的时候,封伦很是意外的发现,李高迁、赵弘智、徐师谟、陈子良等东宫属官也被数十士卒押送而来。
封伦心里登时有了一丝希望,如果李元吉那边没出什么岔子,那自己依旧是天策府的司马,看看这些东宫属官,再考虑到太子中允王珪被抄家,说不定这是好事!
陛下很可能是劫后余生后,既怀疑太子,也怀疑秦王……毕竟自己是秦王一脉在长安的领军人物。
但下一刻,封伦就知道自己猜错了。
因为就在朱雀门边,裴世矩正用深幽的视线打量着自己。
谁都知道,最近两三年,裴世矩这个太子詹事已经投入东宫,为太子出谋划策,是东宫一脉的中坚力量,如果陛下要将自己押送去仁智宫,不可能对裴世矩无动于衷。
裴世矩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很是好奇,难道这次的事与封伦有关?
他突然想起那次议事,李善意欲调坊州刺史杨文干转任陇州总管,就是封伦跳出来反对的,裴世矩在心里反复盘算,如果李善是刻意的话,那说明此人知道很多很多。
当然了,裴世矩不会关注被押送的东宫属官中有尔朱焕,甚至封伦在心神大乱的情况下都没有察觉。
第一千一百五十四章 齐王(上)
已经好几日了,从回到残破不堪的仁智宫之后就一直待在这个小小帐篷内,除了知道杨文干兵败之外,什么都不知道,甚至都不知道杨文干本人是生是死,这让齐王李元吉始终处于惴惴不安,也处于暴躁的边缘。
这位齐王殿下从各个方面来说都不足以与李世民,甚至不足以与李建成相提并论,光是养气的工夫就差了很多很多。
或者说,李元吉是以叱骂、强行闯出各种方式来试探,不过把守这个帐篷的是几个侍卫都是李善身边亲卫,他们可不会像普通士卒一般有所容忍,每一次都态度强硬的将人堵回去。
李元吉越来越恐惧,就在他即将失去所有的耐性的时候,他终于见到了李渊。
不过李渊并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跟着的是魏嗣王李怀仁、尚书省右仆射萧瑀,御史中丞孙伏伽,以及搬着一个小案子的近侍。
按道理来说,李渊亲自到场,用不着记录了,但他也有其他的考量,杨文干毕竟是太子心腹,这件事东宫到底有没有插手,他需要给二郎一个交代的。
“父亲,父亲!”李元吉的神情欣喜而期盼,但很快他借着掀开的门帘投来的光线清晰的看见李渊脸上如寒冰一般的冷漠。
李元吉其实自小不太受宠,当年窦氏生李元吉时候不太顺利,身子受损颇重,很快就过世了,这也是传说李元吉长相丑陋的原因……其实刚出生的婴儿有几个漂漂亮亮的?
李元吉少年时候,李渊已然心怀大志,常居太原,并没有将幼子带在身边,心里觉得歉疚,所以在入关中下长安,建国称帝之后,对这个嫡幼子极为宠爱。
李元吉从来没在父亲脸上发现这样的神情,这让他的身子都在微微颤抖。
半响之后,李渊才幽幽道:“朕实在有幸,哪个开国皇帝有朕这般幸运?”
后面肃立的李善在心里吐槽,您倒是挺有自知之明的,仅以开国皇帝论,你的的确确是最幸运的,关键时刻只要来一句“放二郎”,然后就能坐等大胜了。
“二郎南征北战,使天下群雄束手,大郎坐镇东宫近十载,打理朝政也颇见功力,均非凡俗之辈。”
“但没想到你三胡有这般心思,若非运道,不仅是大郎二郎,就连朕都亡于你手!”
“朕真是生了个好儿子啊!”
李元吉呆呆的站在那儿,心里在想是哪儿出了纰漏,父亲不应该怀疑到自己身上的啊,嘴里用疑惑的口吻问:“父亲,二哥说了什么?”
“难道不是杨文干谋逆造反吗?”
“二哥要与大哥争太子之位,这与孩儿有什么干系?”
“父亲,孩儿见了信使,就立即赶了回来……”
李渊的嗤笑声打断了李元吉的辩解,眼角余光扫了扫,李善咳嗽两声,上前一步,“齐王殿下领军平定宜君县民乱,带走了仁智宫一半的守军,但却在进军途中转道西北方向,出宜君县,入升平县……”
李元吉立即解释道:“怀仁有所不知,那向导带错了路,回程时候才知晓,孤命人将其大卸八块!”
“咳咳。”李善咂咂嘴,“齐王殿下,荣九思、李思行等均已招认。”
李渊并没有直接来审问齐王,而是先去亲自询问齐王府幕僚以及宇文韶、宇文颖等人,面对当今陛下的雷霆盛怒,加上李善时不时的提单,基本上所有人都招认了……没办法啊,通晓全盘的李善将一条一条的证据列出来,如果不认,荣九思、李思行背后的赵郡李氏、荣氏都要付出更多的代价。
“他们能招认什么?”李元吉哪里会这么简简单单的认下来,反而盯着李善道:“李怀仁,难道你也是投靠了二哥?!”
李善咧咧嘴,一边向李渊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一边在心里想,李元吉这货倒是错打错中了。
“数人至仁智宫举告太子谋反,陛下召坊州刺史杨文干觐见,遣派的是司农寺少卿宇文颖。”萧瑀哼了声,“便是此人劝杨文干举兵谋逆。”
“嗯?”李元吉心里一惊,这个意外他并不知晓,随即瞪大了眼睛,“这与孤何干?!”
“父亲,宇文颖虽然与孩儿交好,也是孩儿举荐起复,但孩儿如何会令其行如此大逆之举?”
“更别说,尔朱焕、桥公山举告大哥谋反,那时候孩儿已经领兵在外,根本不知道父亲会遣派宇文颖去召杨文干觐见,如何会让宇文颖劝说杨文干谋逆?”
一直背着手不肯再看这个儿子一眼的李渊缓缓转身,双眼中透出的视线如尖锐的刀尖一般,刻在还在源源不绝为自己辩解的李元吉脸上。
而李善与萧瑀,还有一直没吭声的孙伏伽对视了几眼,都有点想笑……这几日的审问颇为疲累,三个人都花了很大的精力,费了很多的周折,但到最后一步,李元吉……哎,这货真不是个聪明人啊。
李善在心里想,蠢的有些可爱呢。
李渊做了个手势命李元吉住嘴,“怀仁,齐王可能内外相通?”
“绝不可能。”李善干脆利索的回答道:“外有八名亲卫把守,即使是一日两餐,也是亲卫检查后送入帐篷,不许外人接触,更不许齐王殿下出帐篷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