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廉对林木三说。
林木三有些紧张,安全局的都没什么好货,找自己来干嘛?倒是年近六十的林大森很是看得开,呵呵地迎接朱允炆等人入内。
朱允炆走入正房,被屋子里浑浊的空气差点呛到,什么味道都有,好像还有一股子尿骚味。看着妇人抱着的孩子,朱允炆也就理解了。
不大的房间里,安置着四张木床,还是双层的,可容八人休息,过道很是狭小,人都坐在了床边,只有一个不稳固的桌子,谁走过蹭一下,都要摇晃摇晃。
陈廉找了一个凳子,擦了擦给朱允炆:“有些军士,生活的很是困难。恕我直言,朝廷需要引起重视,否则会惹出大麻烦。”
“为何会如此?”
朱允炆皱眉。
陈廉咬牙,沉痛地说:“卫所,是军士的光荣之地,但也是一座囚牢啊!”
第一千一百四十八章 户籍困境
卫所制,对大明初期的贡献是不可磨灭的,特别是在稳固统治,开垦土地,强化战略、战术防御,保家卫国等方面。
但固态化的卫所制是朱元璋理想的模型,但现实是,理想的模型运行需要充分完全的条件,这些条件不充分、不完全,模型就不可能达到理想状态。
卫所制的优势很多,比如战时为兵,闲时为农,既保证了打仗有兵,又保证了庄稼年年有收成,朝廷维持一两百万的兵力,每年耗费的财政却不多。当然,这是建立在军屯理想的条件下。
但卫所制的缺点也很多,朱允炆以为,卫所制的最大问题是缺乏战斗力。可现在,陈廉告诉了朱允炆,醒醒吧,卫所制的最大问题可不是战斗力,而是生存问题。
朱允炆坐在凳子上,看着一大堆人坐在两边的床上,还有孩子在床上蹦跶,摇晃的床吱吱呀呀,妇人站在门口露着脑袋,想要看看安全局的人到底是几个脑袋、几个胳膊。
陈廉指了指林木三,对朱允炆说:“林木三,宁村所的正军。林木三的两个哥哥,两个弟弟,两个儿子,都是宁村所的军馀。忘记说了,林大森因年纪大了,不再充任正军,由儿子林木三接班。”
朱允炆皱眉。
陈廉看着沉默的朱允炆,似乎找到了宣泄口,说:“再不垦荒,再不多种几亩地,就靠朝廷给的军饷,恐怕要饿死不少人!”
朱允炆看向陈廉:“如此事,定不是最近两年事,长期以来,为何卫所不上报朝廷?”
陈廉冷笑:“上奏朝廷,为何要上奏?”
朱允炆更是疑惑:“你是何意?”
陈廉站起来,声色俱厉地说:“何意,你们是安全局的人,不怕得罪,今日我就直说了,洪武年间设卫所,明确设置军户,编写军籍。自军户之中抽调男丁至卫所当兵,是为正军,同时还需要一个子弟随行,充当军馀。正军、军馀入卫所,必带妻同行,以安定生活,生儿育女,待年老力衰之后,由儿子接班,子子孙孙,就此轮序!”
“如果有人当了逃兵,也不打紧,卫所可以根补,也就是抓回来,也可以找他儿子补,没儿子还可以勾补,即去他家族中,随便找一个人过来继续做正军。这里面可是有油水的,被抓回来的,需要求饶给好处,要被勾补的,也需要给好处,谁没给好处勾谁,谁好处给的少勾谁!”
朱允炆看着林木三一大家子,忧虑不已。
陈廉接着说:“林大森是洪武年间的正军,按照卫所规制,他全家都是军士,除了正军之外,其他人都是军馀,也就是家眷军。可朝廷想过没有,正军是有妻子,有儿女的,他们想要消除自己的军户,想要当一个农户都当不了,只能一大家子,三世同堂窝在卫所里!”
“再过十年,再过二十年,卫所一家是不是都可以四世同堂、五世同堂了?军籍锁住了所有人,这里就如同一座囚牢,困住了军士的家眷!若不是皇上英明,推出了新军之策,缓解了军士及其家眷压力,此时卫所里的逃兵想必不会少!”
朱允炆看着陈廉,严肃地问:“像林木三这种军士,多吗?”
陈廉重重地点了点头:“军士兼家眷超出十五口的,已占三成,超出十口的,有六成之多。像是林木三一大家子二十余口的,有十五个。”
朱允炆眯着眼,沉重地点了点头。
这只是一个千户所,就有如此多的问题,若是卫呢,推至全军,又有多少?
逃兵,洪武年间的卫所逃兵可不少,如洪武三十年卫所逃兵有六千四百五二十人。军户苦,哪怕是给了他们田,给了他们军饷,依旧是苦的。
一入军籍,再无出路,全家跟着倒霉,最初的几十亩地,到后面一家人平摊下来又能有几亩地,若是将官再贪婪一点,再占据一点,再克扣一点……
军饷是发给正军的,正军家眷没有所谓的军饷,连件衣服也别想从朝廷手里领取,他们跟着军士一起,被固定在了卫所里,只能靠着微薄的土地产出活着。
朱允炆明白,军籍制,不,是户籍制度已经到了不得不解决的地步了。
大明百姓不应该固定在某一个身份里面,什么农户、军户、匠户,都应该成为一个户,即大明子民户籍。
让卫所回归本源,让军士家眷不受户籍制约而流动,只有如此,才能赋予卫所制生机,也才能给募兵制争取足够的过渡时间。
否则不出十年,逃兵就会年年出现,百年之后,卫所制彻底失去战力,甚至连满编制都做不到。
朱允炆起身走向林大森,握着林大森满是厚重茧子的手,说:“你们不应该都困在卫所里面,完全可以在卫所之外生活,你的孩子,有想经商的就去经商,想出海的出海,想种田的种田,只留下林木三这一家人在卫所就好了。”
林大森着急起来:“那哪成,我们军户的人可不敢经商,离开卫所去种地,知县也不会给我们分土地啊,我们是军户,不归知县管,他也收不了我们的税……”
陈廉对朱允炆的话很是担忧,连忙说:“你是安全局的人,在没有朝廷公文之前,可不敢胡说。万一因此他们受累,你一个安全局的官员可担不起责任。”
汤不平对颇是不敬的陈廉有些愤怒,若不是朱允炆不让动手,早就打得他遍地找牙了。
朱允炆看了看陈廉,确实,这是一个巨大的全面的问题,不适合仓促作出决断,更不适合在他们没有改变户籍的时候,让他们各自寻找其他出路。
离开林大森一大家,朱允炆抬头看着夜空,对一旁的陈廉问:“知府王祺为政如何?”
“我只负责所内之事。”
陈廉摇头,不打算回答。
说王知府的不好吧,纯碎是给自己招惹事端,文人整起活来,自己一个老粗可扛不住。说王知府的好吧,也就那样。
朱允炆沉默了。
按照吏部与御史评价,王祺是一个很典型的大明官员,即守成型。有事办事,没事就不动弹,不求犯错,也不想改变。
这种官员治温州府十年,温州府还是如十年前一样,没多少改变。
说他有问题吧,又挑不出问题,不贪污,不欺压百姓,有案件处理案件,也没人喊冤。但是,这种官员不能再继续治理地方了,大明需要发展,需要扩大田亩数量,增加亩产,需要发展商业,需要兴修水利,需要一切途径一切办法增加税收。
一个守成、思想老旧的官员,是无法带领温州府走上富裕之路的。
朱允炆深深叹息,又问道:“永嘉城中,可有什么青年才俊,为朝廷举荐人才,总不至于顾虑重重吧?”
陈廉这一次没有拒绝,举荐人才这事说到哪里都是美谈,提携后辈是不会犯错的。
“若论人才,倒还真有两人。”陈廉认真地思考,突然说:“但这和你们安全局没关系吧,我不记得安全局还有为朝廷寻觅人才的职务。”
朱允炆侧身看着陈廉:“安全局的事少打听,问你什么,说什么就是。”
陈廉无奈,也没争论,只好说:“永嘉府学中,有一秀才,名为谢庭循,诗、书、画三绝,身怀大才。还有一人,名为叶缙光,是府学中举人,谈论韬略,令人赞佩。”
朱允炆记在心中,见天色已黑,也不便前往永嘉城,索性就安顿在了陈廉家中。陈廉睡不好觉,可丝毫不影响朱允炆等人好好休息。
翌日,天刚刚亮。
朱允炆就将一封写好的文书交给汤不平:“差人送至京师,命内阁、户部、兵部、五军都督府商议户籍革新之事,先从军籍开始。”
汤不平领命。
又蹭了一顿陈廉家的早饭,朱允炆才离开了宁村所,直奔永嘉城而去。
永嘉府学。
叶缙光正在观赏谢庭循作画,只见谢庭循手腕微动,笔锋流转,一个个活灵活现的人物跃然纸上,刚想赞叹两句,同窗张漠匆匆跑来,隔着许远就喊道;“叶兄、谢兄,何巨川来找我们了。”
谢庭循收起笔,看着跑过来的张漠,笑道:“何文渊来了?”
叶缙光也止不住喜悦:“自建文八年冬日至京师国子监参观偶遇,已有一年多不见,他在何处?”
张漠指了指府学外:“已经到了外面,正在参看府学外卧石难题,说要做出来再进门。”
“哦,他竟要挑战府学难题,这倒要去看看,走。”
谢庭循搁下毛笔,拉着叶缙光就向外走。
何文渊站在府学门外,一块卧石之上,已没了洪武年的铁律,转而成了永嘉学府的一道难题,题名为:
我欲使温州府兴盛,作两浙第一,当何为?
这道题看似简单,却极是考验人的能力,还需了解温州府的实际,若夸夸其谈,就虚而论,只能是贻笑大方。
何文渊盯着题目,嘴角微动:“这题,透着永嘉学派的意味……”
第一千一百四十九章 卧石难题
国子监革新并取得瞩目成就,拉开了大明文教系统自上而下的变革。儒学与其他学问并举成为了各地府学、县学、社学教育的基本路线。
受益于黑板教育方式的推广,各科教材编制的完备与普及,先生数量的源源补充,大明文教如火如荼。
洪武年间不能有自己的观点,现在可以有了。洪武年间不敢说的话,现在可以说了。
只要你有道理,有依据,能证明自己的观点是对的,那你就可以说出来,可以拿出来与同窗、先生讨论,甚至可以申请举办大辩论。
为了让人才更能为国所用,学有所成,温州府府学教授孙安邀请知府赐文,在府学门口设了卧石,并刻下了:
我欲使温州府兴盛,作两浙第一,当何为?
这一道题,是温州府学第一难题。自孙安设卧石难题四年来,没有一个人能给出让孙安满意的回答。
何文渊来了,决定破解这个难题。
朱允炆缓缓走来,看了一眼卧石,对一旁的黄淮笑道:“两浙第一,这口气可不小。”
两浙,指的是浙东、浙西。这里可不止是温州府、宁波府、台州府,还包括杭州府、湖州府、嘉兴府、绍兴府等地区。
两浙第一,这是想超越嘉兴府、绍兴府,超越杭州府啊。
这不是口气的问题,而是很难实现的问题,现在的杭州城已成为仅次于金陵、北平的第三大城,温州府别说要超过杭州府,就是连杭州城都难超越。
认清这个现实再看卧石题,多少显得有些自不量力。
何文渊侧头看了看商人打扮的朱允炆,又将目光投向卧石,严肃地说:“两浙第一杭州府做得,温州府也能做得!出题人心怀抱负,志存高远,岂是一介绸衣之人能领会。”
黄淮看着被人讥笑的朱允炆,心头暗说不好。可哪料朱允炆丝毫不在意,还哈哈大笑起来。
朱允炆很佩服眼前的年轻人,他说得对,两浙第一,杭州府可以做,温州府也可以做,关键是看谁来做,怎么做。
温州府的地理条件并不算差,特别是大部分临海,南来北往方便,若大力发展,兴许还真能有所突破,拉进甚至是超越杭州府。
朱允炆走向何文渊,问:“你如此看不起绸衣之人,但你想过没有,想要让温州府做两浙第一,可少不了绸衣之人。”
何文渊沉思良久,重重点头,然后对朱允炆长揖一礼,道:“先前有所不敬,是我修养、气度不足,多有冒犯,还请宽恕。在下江西广昌何文渊,字巨川。不知兄长如何称呼?”
朱允炆看着二十出头的俊才何文渊,很是满意。
若搁在寻常书生身上,恐怕对商人依旧少不了鄙夷,更不愿接受商人的指教。可何文渊不仅接受了自己的观点,还反省了自己的不足,并作出了道歉。
这是一个严格约束自己,同时善于学习,认知端正的年轻人。他的理念是,错就是错了,错了道歉不可耻,不承认错误,不认错,亏损的是自身的修行与德行。
朱允炆和煦地说:“年六百。”
何文渊正色道:“年兄真知灼见,温州府要想成两浙第一,确实需要商人帮衬。但只靠商人,还不够。”
朱允炆询问:“那依你之见?”
何文渊刚想说话,就听到府学里面传来呼喊声,三个年轻人先后迈过府学门槛。
“何兄!”
何文渊看去,只见清瘦颇为风骨的谢庭循,身材偏矮,一双小眼睛却炯炯有神的叶缙光,下巴处有伤疤、热情如火的张漠都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