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都司耿炳文、按察使陈瑛、工部侍郎宋礼、衍圣公孔讷,这些官员论官职或身份,可比小小的知府更为厉害。
就连素日里不怎么活跃的鲁王府,今日也派出了长史王凡。
在众人分清官位高低之后,便安排衍圣公孔讷与都司耿炳文上座,其他人配坐一旁。
这种安排也合情合理,毕竟按察使只是三品官,都司是正二品官,再说了,耿炳文身上还有一个长兴侯的爵位,与衍圣公高坐,也是合适的。
至于其他人,则没有这个资格。
陈瑛解释道:“布政使大人坐镇济南,无法亲临,由右参议李宗寿代理此间事。”
李宗寿走出,恭恭敬敬给各位大佬行礼,然后说道:“下官定会将此番集议详情,传报布政使大人。”
宋礼见人已齐聚,便不再耽误,目光扫过众人之后,便清了清嗓子:“疏浚会通河是朝廷大事,百官瞩目,皇上挂牵,绝不能容意外中断。虽一应筹备已然开始,各地民工纷纷赶至,部分河道已是动工,然有些问题还需给大家明说一二。”
衍圣公孔讷一脸疲容,扯了扯嘴角:“宋大人还请直说,我等定会遵照。”
孔讷现在已经没了往日威风与豪情,从劝说百姓莫要服从朝廷征调,抵制修河,到鼓励百姓服从征调,参与修河,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让衍圣公府彻底“翻车”。
民间百姓对于衍圣公府的看法很多,一些人认为衍圣公府抛弃了百姓,彻底站在了朝廷那一边,甚至还有一些民谣传出:
衍圣公,坐在墙头,风来了,看向东,好一阵风。
衍圣公,坐在墙头,风来了,看向西,好一阵风。
……
衍圣公,好郎中,翻书也靠风。
孔讷听闻之后,几次都想要撞墙寻死,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每次想不开的时候,身边总有一帮人拉着,多少天都没找到好机会。
面对朝廷的任命,孔讷不是没想过拒绝,没想过推辞。
可朱允炆这个皇帝不是一个容易商量的人,如果衍圣公不与百姓“为敌”,那就是与朝廷为敌,朝廷虽然不好废掉衍圣公这个爵位,但换个人来继承这个爵位还是可以做到的……
衍圣公这个铁饭碗虽然是曲阜孔家的,朝廷拿不走,但具体是谁端着这个铁饭碗吃饭,那不过是一封圣旨的事。
你孔讷若不听话,没关系,你儿子孔公鑑也成年了,人事更迭,好操作的很。
若你儿子也不听话,还是没关系,反正你儿子还有儿子,虽然还没断奶,话也不怎么会说,但他也是有资格当衍圣公的。
重压之下,骆驼都得趴着,何况是孔讷。
行人司的警告与朝廷不容拒绝的文书,让孔讷不得不点头,成为协助朝廷疏浚会通河的“主力”,最让孔讷吐血的是,朝廷在宣传方面,极力扩大衍圣公府的影响,总而言之就一句话:
疏浚会通河的监工是衍圣公,如果有人欺负你们了,那就是衍圣公欺负了你们。
为了衍圣公府的金字招牌,孔讷不得不从曲阜走出来,来到任城参加这一次关键的“会议”。
宋礼严肃地说道:“疏浚会通河需要三十万匠人与民工,这些人如何调配,衣食住行,朝廷都需考虑在内。户部早已调拨了大量粮食进入山东,沿会通河设置了三十座小型粮仓。按理说,民工吃饭不成问题,可事实并不如此。蔺芳,你来给诸位大人介绍下情况。”
蔺芳走出,展开一份文书,高声读道:“三十座小型粮仓,每一座粮仓存放一千五百石粮食,可维持一万人二十日至二十五日口粮。户部交割地清清楚楚,然近日工部人员察访时,却发现尚未启封的三座粮仓竟空了一半,巡查所有粮仓,账务均对不上。”
“深究下去,则是粮仓之人监守自盗,以朝廷粮食牟利,发放一石粮食,账本记载两石甚至三石。民工吃不饱饭,却还要继续干苦力。而一些官员却得利之后,弹冠相庆,夜夜笙歌!这些事绝非小事,若不能彻底杜绝,将成大患。”
按察使陈瑛紧锁眉头,这会通河尚未完全开工就出现了这等事,那开工之后,舞弊贪污岂不是更多?
平日里地方官员贪一点,拿一点,欺负下百姓没什么大事,可这里将汇聚数十万百姓,一旦引发百姓怒火,顷刻之间就是三十万“红巾军”,元末旧事重演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陈瑛猛地拍案,厉声道:“这等贪腐小人,官场败类,当行以重罪,以儆效尤。按察使司与地方衙门,应对此等贪腐官员罪加一等,该处以杖刑的,发配三千里,该发配的,当斩首示众!”
耿炳文不说话,他是管卫所的军事长官,他出现在这里,只是作为后盾力量,是告诉所有人,一旦出了乱子,都司会发大军戡乱,具体其他事务,他并不想参与。
倒是衍圣公孔讷惊出一身冷汗,这事情闹大了,民工会将这笔账先记在衍圣公府身上,然后才是朝廷,事关衍圣公府的颜面与根基,孔讷也顾不得什么礼仪,起身怒斥:“朝廷屡次下令做好监察,户部给事中,都察院御史都在做什么?此事竟由工部发现,可见户部、都察院并没有认真行事,依我看,不仅要严惩贪腐之人,还需处置相关给事中、御史!”
此话一出,满堂皆惊。
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周德脸色更是阴沉,因为他便是都察院负责会通河的主官。
这段时间都察院将主要精力放在了征调民工、匠人身上,查看是否有地方盘削百姓,借征调名义,强拿强要,忽视了粮仓这一块。
现在问题出来了,衍圣公竟然想要拿都察院与户部开刀,这可就是赤裸裸地打脸了。
可问题是,周德还只能站着被打脸,连一句反对的话都说不出来。
毕竟,失职是事实。
宋礼有些头疼,虽然说疏浚会通河即有山东布政使司、按察使司、都指挥史司、衍圣公府、兖州府、都察院、户部等等参与,但真正为这件事担负主要责任的,还是工部,是他宋礼。
问题闹大了,其他人会倒霉,他宋礼也一样逃不了。
出于大局,宋礼横下心来,厉声道:“都察院与户部人手毕竟有限,又分散于各地,并没有参与到粮仓监察,此事追查都察院的职责为时尚早。依我看,为安抚民心,应将害群之马,当着百姓的面砍头,以警告所有官吏,朝廷在这件事上,绝不允许任何问题发生!”
“想要贪民工的口粮,想要拿民工的钱钞,想要欺辱殴打民工,那就让他们试试!谁伸手,断手!谁伸头,杀头!绝不姑息!”
满含杀气的话,令所有人震惊。
这就意味着,谁想要趁会通河大工程捞一笔,那就可能将自己陷进去。可历来河防工程都是发财的好机会,这次就真的能杜绝吗?
第三百八十八章 施工权与绩效制度
蛀虫是难以彻底消灭的,无论下多大力气。
宋礼不是一个慈悲的人,准备用杀一儆百的方式,让那些利欲熏心的人清楚后果的严重性。
陈瑛作为按察使,山东最高法的第一人,当即表示:“杀民工与匠人,他们必然人心惶惶。但杀贪官污吏,贪腐恶霸,民工与匠人必得安慰,人心稳定,会通河疏浚方不会耽误。郑知府,你认为如何?”
兖州知府郑刚一脸苦涩,你们都敲定好了,鬼头刀都扬起来,就准备砍下去了,这个时候还用得着问我的意思?
再说了,官大一级压死人,你们说了算。
“一切听大人安排。”
郑刚亮明了立场。
在这种公开场合与上级作对,那只能是找死。
宋礼见这件事已取得一致,便继续说道:“百姓出了死力,我们若连最基本的饭食都不能保障,那还有什么脸面对天下人?又如何为君分忧?此事给我们敲响了警钟,还望都察院、给事中与诸位同僚尽心。”
众人纷纷点头应和。
宋礼没有饶弯子,将目光看向耿炳文,道:“眼下最紧要之事有三,其一,都司方面撤走军士,回归各地卫所,并明令鲁王府三卫留在军营之中,无故不得大规模调动!”
耿炳文抬动眉头,有些苍老的脸上浮现出一些不快,嘴角微动:“宋侍郎,调动卫所力量维护秩序,以防民怨,民逃,民乱,若撤去卫所军士,一旦出乱,谁来负责?”
宋礼肃然道:“百姓不是犯人,无需军士日夜看守。若大人执意要求卫所军士留在会通河两岸,那就请大人下令军士与民工一起疏浚河道!”
“宋礼!”
耿炳文怒喝,可眼前看似文弱的书生并没有半分畏惧。
宋礼不希望数十万百姓在长达几百里的河道里挖石头、挖土,而在这些人身后,站着一群拿着刀枪的军士,似乎看谁不顺眼,就会过来砍一刀。
百姓就是百姓,他们是来干活的,不是来当罪犯的,没有必要去以武力作后盾。
最主要的是,宋礼相信百姓善良,相信他们绝不会无缘无故生乱。
每个人背后都有家人,都有牵挂与羁绊,造反这种事不是说干就能干得起来的,除非他们已经走到了绝境,再无活下去的希望。
耿炳文不想背锅,也不愿与宋礼过多争执,言道:“若你有五军都督府或兵部批文,本都司没有意见。”
宋礼凝重地点了点头,道:“那就请大人暂且撤回看守军士,朝廷批文不日便会下达。”
耿炳文见宋礼竟已提前上了文书,闭目不言。
宋礼将目光看向按察使陈瑛,道:“其二,会通河疏浚绝非一日之功,还请按察使安置一批能臣干吏,派驻济宁府等地,一旦出现贪腐之人,可及早上奏朝廷,提请处置。”
陈瑛放下茶碗,微微颔首:“按察使司会安排按察副使前来配合。”
宋礼满意地点了点头,对衍圣公孔讷拱了拱手,道:“这其三,就是监工之事。历年来河道工程,总免不了鞭笞百姓,疲民至死的事发生。但疏浚会通河绝不允许如此,而想要杜绝,便需监工用心。”
孔讷有些为难,问道:“若百姓怠工,不愿出力,又当如何?”
马不用鞭子,跑不快。
人不用鞭子,他容易偷懒。
有时候打人是不对,但确实是保证工期的重要手段。
无论是边关城池、长城,还是南京城,中都凤阳城,每一项工程里,都有被打死的人。
没这些辛酸,也出不了孟美女哭长城的事。
不过现实中,绝对不止是孟美女一个人哭过,估计还有赵钱孙李,周吴郑王等等……
宋礼听闻之后笑了起来,这轻松的一幕让所有人有些疑惑。
孔讷更是狐疑,不解宋礼是什么意思。
宋礼起身,对众人说道:“对于此事,皇上已给过批示。按照皇上安排,此番疏浚会通河,工部与诸衙、地方官吏,只负责人员调配、物资保障,提出疏浚要求,检验疏浚成果,而施工之权完全下放给匠人与民工,让匠人与民工自主决定施工时间、进度。”
众人惊呼:“什么?”
施工之权给匠人与民工,自己监督自己?
皇上疯了……
陈瑛当即反对;“这可使不得,万一匠人与民工借此偷懒,日日怠工,耽误了会通河疏浚大事,谁能承担这个责任?”
周德也附和道:“若施工之事听任民工与匠人自决,一旦他们聚集闹事,岂不是危险?应强令官吏统管,严厉监督,绝不可松懈!”
宋礼清楚众人的反对意见,但问题是,你可以尽情的反对,只是,你反对再多也不算数……
“我再强调下,这件事为皇上钦命而定,我等只能遵旨行事。若真有心提议,大可拟写奏章递送京师。”宋礼以锐利的目光扫过众人,解释道:“最初时,我也与你们一样反对此举,只不过我被说服了。”
孔讷带着疑惑追问道:“宋大人,不知这其中发生了什么?”
按孔讷的认识,宋礼是一个很有主见与底线的人,他并不会过于屈从于朝廷旨意,既然他点了头,想必其中定有缘由。
宋礼询问道:“诸位之中有些是自京师而来,有些未至京师,但想必也知晓混凝土道路修筑一事吧?”
众人纷纷点头。
如今大明进行的几项大工程,除了移民、会通河、报恩寺与英烈碑外,就是这混凝土道路了,听闻耗资不小,规模很大。
陈瑛询问道:“这与混凝土道路有何关系?”
宋礼淡然一笑,端坐着品了品茶,见茶已凉,便皱了皱眉,搁在小桌上,道:“诸位恐怕不知道,混凝土道路施工并无监工,施工之事,全凭民工做主,也就是自怀远迁移过去的难民,他们只需要按照朝廷给出的路线,修筑好混凝土道路即可,工部只负责对质量的检查,并不会干涉其如何施工,何日施工,何时施工。”
“他们在修筑混凝土道路时,允许有人缺工,也允许偶尔休息,按道理来说,他们的进度应是很慢,可事实不尽然。工部给出一月不低于十里的工期,可他们就是以这种看似慢悠悠的方式,硬生生二十三日,实现了工部给出的目标。”
“皇上告诉我,百姓是有觉悟的,没有监工,他们每个人都是监工。若有了监工,反而他们不自然,时不时会使不出力气。朝廷只需给出工期、任务、标准,做好检查,至于他们如何完成,怎么完成,过程如何,又何必在意?”
“我自不敢相信,亲自去了工地,去看那些民工,他们才是真正的在干工,每个人有自己的位置,有自己的任务,彼此配合默契,分工协作,个人只负责好自己的任务,一旦出了差池,也不需官员来惩罚,工头会当着所有人的面,将工记好,该满一个工的,记一个工,该是半个工的,则是半个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