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臣止住了议论,都看着朱允炆。
朱允炆没有说话,只是看了看一旁的双喜。
双喜匆匆出了奉天殿,不多久,八个太监抬着一条长桌走入大殿,长桌之上,是大明南直隶地区的沙盘,还有两个太监,各提黑色漆桶,站在沙盘桌旁。
百官见此,不明所以。
景清看着黄、黑色染就的沙盘,对一旁的练子宁问道:“这是何意?”
练子宁微微摇头,说道:“不解,不过很快便会知晓。”
景清皱了皱眉,仔细看着练子宁,说道:“这几日来,练大人似乎很少言语,莫不是胡军的奏疏让你放弃了最初的坚持?”
练子宁淡淡看了一眼景清,冷漠地说道:“所有坚持,皆应向正道。若坚持错了,自当有勇气改悔,景大人,莫要为了家里的几千亩地,丢了半生清誉啊!”
“呵,景某可并非为田地,而是为万民谋福祉。若朝廷约束士绅买卖田产,一旦天灾欠收,自耕农无以为继,他们将如何求生存?只能求助于士绅之家。可碍于朝廷法度,士绅不敢买卖田产,紧闭家门,拒其门外。届时,他们便会成为流民,四处乞讨,葬命他乡。如此场景,练大人可愿看到?”
景清冷漠地回道。
练子宁嘴角动了动,终没有反驳。
对于偏执且只盯着一处的人,多说无益,空耗心神。
解缙、黄子澄等人围着沙盘长桌走了一圈,然后看向朱允炆。
黄子澄抬起笏板,问道:“皇上,此沙盘,所为何用?”
朱允炆淡然一笑,喊道:“先退至一旁吧,夏元吉!”
户部农税总司夏元吉出班,高声回道:“臣在。”
朱允炆问道:“此沙盘所示区域,地方几何,人口几何,土亩几何,税粮几何,可说得清楚?”
夏元吉询问道:“皇上所询,是哪一年?”
朱允炆见夏元吉镇定自若,不由微微点头,说道:“从洪武二十六开始吧。”
夏元吉走向沙盘长桌,禀告道:“皇上,此乃大明南直隶之地,涵应天府、苏州府、凤阳府、淮安府、扬州府、松江府、徽州府等十四个府区,有一百九十一万七千九百一十四户,人口一千零七十五万五千九百七十四人。田亩一亿两千六百九十六万亩,夏税秋粮合计七百二十三万四千八百二十石。”
朱允炆听闻之后,不由暗暗惊叹。
夏元吉的能力,果是不凡,这种突击考察都难不倒他。
看来,未来户部,需要交给他打理才是。
朱允炆抬手,指了指沙盘,说道:“此沙盘中,涂以黄色者,是为洪武二十六年南直隶田亩,即一亿两千六百九十六万亩。涂以黑色者,为士绅土地,多为所谓的职俸田、免税田,暂不作盘算。夏爱卿,你说,洪武二十七年,南直隶田亩又是几何?”
“回皇上,为一亿两千三百九十六万亩,较之洪武二十六年,减少三百万亩。”
夏元吉肃然回道。
朱允炆看向沙盘旁的两个太监,两人从漆桶中拿出黑刷,在沙盘之上,点染了一些黑色,然后退至一旁。
“洪武二十八年,南直隶田亩又是几何?”
朱允炆再次发问。
百官静默,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沙盘之上。
夏元吉每报一个数字,沙盘中原本的黄色,便被黑色吞掉一块,而每每黑吞黄一次,百官心头便微微颤抖一次。
第七十六章 裁了后宫也养不起官员
黄者,皇也。
黑者,士绅也。
沙盘虽是简单,颜色却是分明。
黑色每扩张一亩地,黄色便少去一亩地。
原本斑驳分散的黑点,开始出现连片的趋势,直观的视觉冲击,震撼着每个朝堂之上的人。
解缙惊奇于这种方法,用沙盘模型来展示田亩变迁,可谓是事实清楚,一目了然。
对于沙盘,解缙并不陌生,可将沙盘用于田亩变衍,解缙却从未想过。
熟悉的事物,却有着新鲜的应用之法。
有思可变,用于千万无穷者,方为智者。
皇上,便是一个智者。
“洪武三十年,南直隶税赋田亩几何?”
“回皇上,为九千九百五十七万亩,较之洪武二十六年,减少两千七百三十九万亩!”
夏元吉的声音,让朝臣不由深吸了一口气。
随着太监再次刷涂黑漆,黄色所占区域,又少了一块,而那增加的黑色,显得如此刺眼!
“洪武三十一年呢?”
朱允炆沉声问道。
夏元吉以洪亮的声音,带着压抑的不满与痛苦,喊道:“回皇上,洪武三十一年,税赋田亩为八千七百五十六万亩,较之洪武二十六年,减少三千九百四十万亩!”
满堂皆惊!
看着原本沙盘之上的黄色区域已严重缩减,而黑色,占据了黄色区域的三分之一还多!
“五年时间啊!”
朱允炆痛心疾首,愤怒地喊道:“只五年时间,南直隶税赋田亩便已锐减近四千万亩!夏元吉,你告诉朕,洪武三十一年,南直隶税赋多少!”
夏元吉上前一步,说道:“回皇上,洪武三十一年,南直隶夏税为三百一十五万二百六十一石,秋税因一条鞭法尚未完全解送,但据臣考察七府,推估秋税近四百石,统合可计七百万石,与洪武二十六年相当。”
朱允炆看着众臣,厉声说道:“好啊,很好!侯泰,你来告诉朕,五年时间,锐减了税田四千万亩,而税赋不减,是如何做到的?”
刑部尚书侯泰出班,面色苍白,无力地回道:“微臣不知!”
“是不知,还是不敢说啊?!”朱允炆冷喝,不再看跪在地上的侯泰,而是将目光转向景清,问道:“景清,你知道为何吗?”
景清跪在一旁,喊道:“臣,也不知!”
“呵呵,田争田争!争论了这么多天,你们竟还敢说不知?那让你们所抄写的奏疏,一日日不休的争论,都白做了吗?”
朱允炆愤怒地问道。
见无人说话,朱允炆看向黄子澄,问道:“黄子澄,你告诉他们,田锐减而田赋不减的法子,是什么法子!”
黄子澄出班,以浑厚的嗓音说道:“州府县衙巧立名目,擅自加赋,田赋之重,全在剩余税赋田亩之中!虽锐减近四千万亩,而这四千万亩的税赋,却均摊到了剩余的八千七百五十六万亩之中!”
“好,很好!”
朱允炆看向夏元吉,问道:“依你看,今年南直隶之地,将会减少多少税赋田亩!”
夏元吉错愕了下,心中盘算一番,说道:“皇上,按往年来看,今年南直隶税赋田亩,至少减八百万亩。”
朱允炆微微点头。
八百万亩,是一个很保守的估计。
夏元吉以为五年减少四千万亩,平均下来一年也就是八百万亩,可他忘记了趋势的问题,第一年只减少了三百万亩,而到了最近一年,却激增到了一千二百万亩!
均数所呈现的结果,只是均数。
有时候,根本没有代表性,也无法揭示未来的可能。
但既然夏元吉如此说,那便这么办吧。
两个太监,在沙盘之上,又涂上了一些黑漆,意味着八百万亩税赋田,又被瓜分掉了。
“明年也按八百万亩计,没问题吧?”
朱允炆问道。
夏元吉苦涩地说道:“没问题。”
“做吧!”
朱允炆冷冷地说道。
太监再次上黑漆。
建文三年,再减八百万亩,大致剩余剩余田亩……
建文四年,再减八百万亩,大致剩余剩余田亩……
……
建文十年,再减八百万亩,大致剩余田亩七百五十六万亩。
此时的沙盘之上,已漆黑一片,而黄色区域,只剩下一点点,少得可怜。
“夏爱卿,按十五税一,一亩地征一斗三升,七百五十六万亩,可得多少税?”
朱允炆问道。
夏元吉在笏板之上,盘算了下,道:“皇上,七百五十六万亩,税约九十九万石,折合银两五十三万两,预留地方十六万两,解送朝廷三十七万两。”
朱允炆看向百官,语气变得冰冷起来,喊道:“十年之后,整个南直隶,便只有三十七万两税银!呵呵,三十七万两啊,够做什么的?后宫一年花销,便要三十五万两!朕把后宫都裁了,三十万两,够给你们发俸禄的吗?!”
“文武官员三万余人,分摊下去,每个人一年领十两银子,你们愿意吗?一个月都合不了一两银子,买不了两石米!你们谁愿意站在这里,为国操劳?“
“谁?!”
“南直隶乃大明国税重地,犹然如此,那举大明之力,够给你们发俸禄的吗?够养兵马的吗?田争之后果,虽不至十年如此,但五十年呢?百年之后呢?二百年之后呢?!你们是大明的臣子,考虑的不止是自己,还要为子孙后代考虑!”
“你们夺了自耕农的田,让佃农为你们操劳一生,家里有的是粮,可朝廷呢?大明呢?若大明不在,你们谁能在北蒙的马蹄之下安然一生?还是说,尔等甘为四等之贱人,仰敌夷之鼻息?!”
朱允炆的话,如暴风雨宣泄而出。
百官中原反对田争之人,已暗暗惊觉,田争之害,看似寻常,实则要命。
虽然不是要自己的命,但却要大明的命。
如果大明灭了,那自己的命,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
若再来一个元朝第二,所有财富,也只能拱手送给鞑子,卑微地活着。
“田争之害,如万虫附体,日夜蚕食,势必弱我大明,应强力清查,严加管束!”
洪亮的声音从奉天殿殿门处传出,众人不由纷纷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