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谕在黑板上画了个飞艇的草图,还有一些公式。
吴有训纳闷道:“院士先生,您不是要讲无线电吗?”
李谕说:“无线电的应用场景非常多,我今天要说的,就是关于如何利用无线电导航。”
有学生疑惑道:“无线电,给飞艇导航?”
“没错,”李谕说,“其实很容易联想到,如果在夜间或者云层上方飞行时,飞艇或者飞机将很难通过地面目标辨别方向,这时候就只能靠无线电。”
吴有训问道:“为什么一定要夜间飞行?”
有学生帮李谕回答:“要是想偷袭,当然不能正大光明飞过去。”
吴有训点了点头:“忘了这茬。”
李谕继续说:“飞机的速度较快,空间有限,安置无线电有些麻烦,操作也需要一个专门的副驾驶员才行。所以相对而言,飞艇目前更容易建立无线电导航系统。至于导航的原理,就是利用地面电台,然后计算距离信息……”
李谕给他们细致讲了起来。
一战时期,德国人确实想过给齐柏林飞艇装无线电导航系统,希望在夜间出动,悄悄跨过海峡。不过飞艇的投弹准度有点差,轰炸伦敦时,没有一颗炸弹命中目标。
但不能说完全没有用处,齐柏林飞艇巨大的身影飞到伦敦上空时,那种强大的压迫感就已经足够震撼人心。
吴有训很聪明,没多久就想到这个实践上的困难点:“如果距离过远,或者信号不够强,又或者电台被摧毁,空中的飞艇不就还是成了瞎子?”
“好问题,”李谕说,“所以我还要讲一个东西,背负式电台。这也是最近我的研究方向之一,不久后就会申请专利。”
李谕继续在黑板上画了画:“这种便携式电台信号强大,配有通信所需的天线、接地垫与电池,重约80斤,需要一个四人小组协作,能够实现野外的大功率信号传输。”
吴有训说:“听起来还是与军事离不开关系。”
李谕说:“无线电从诞生的那一天起,就注定了是军民两用。”
吴有训说:“这么说,我还是喜欢不会用于战争的数学和物理。”
“其实我也一样。但民用方面无线电也很好用,不是吗?”李谕说,然后鼓励道,“保持你的喜好,早点考上留美名额,将来我们还会在数理领域有合作。”
此后的两天,李谕又细致讲了讲无线电的更多内容。
教务长郭秉文对李谕的水平深表佩服:“本人也是留美博士,获得了哥伦比亚大学的教育学博士学位,但听了您的讲座,我感觉就算全美也没有如您一般富含学识之人。”
李谕道:“先生过奖。”
郭秉文是东南大学创始人,在教育方面功劳不小。
他又问道:“院士先生,我还有一事不解,虽然我不懂无线电领域,但听得出您讲的都是尖端科技。听您的意思,还都是些没有注册专利的新成果,不应该是各国军部争抢的技术嘛?怎么……怎么就这么随随便便讲出来了?”
李谕笑道:“我就是要公开讲出来,而且还要各地巡讲,让所有人都知道。”
郭秉文说:“但凡您把这些技术卖给英法任何一个国家,都要几十万不止吧。”
李谕说:“那个叫做吴有训的学生说出了我的心声。我本人并不喜欢军事,更不想让自己的研究变为某一方的杀人利器,因此我只能让全世界所有人共同持有,而且这样还能早些促其进入民用领域。否则,最尖端的研究成果一定只会用在军事领域,需要成千上万人付出生命的代价后,才会有其他国家渐渐摸索出来。”
郭秉文恍然:“素闻院士先生不爱军政、不爱做官,原来有如此博爱之心,在下敬佩之至!”
李谕说:“先生又过奖了。”
郭秉文说:“另外我还听说,是战争促进了科技进步,包括如今欧洲的大战,据闻已经有许多种不同型号的飞机出现在战场之上。”
李谕微微一笑:“到底是战争促进了科技,还是科技膨胀了人的自信继而引发了战争,是个值得深思的问题。科技本身就是科技,我实在不想把它和战争联系在一起。”
郭秉文说:“但谁也阻止不了,不是嘛?”
李谕摊摊手:“那就不是我力所能及的事情了,但我至少不会投鼠忌器。因为我坚信人之初,性本善。”
郭秉文作了个揖:“受教了。”
此后的一段时间,李谕又在上海的几所大学进行了演讲,并且把专利在京城和美国分别注册。
不仅路基无线电导航系统和背负式无线电台,还有新型的以碳化硅晶体为基础的信号检测器。
这种检波器可以取代过往易受干扰的机电金属屑检波器,除了抗干扰能力强,也能在需要频繁转移的环境中使用,大大提高野外条件下的可靠性。
——总之,无线电方面的许多先进专利,依旧牢牢握在李谕手中。
第六百一十一章 试探
从南京回到上海后,李谕又收到了盛宣怀的邀请。
这位老哥现在已经到了马上油尽灯枯的时候,叫来李谕,是想问一个很关心的问题:“李大学士,都说你是全天下,咳咳,全天下最有学问的人,尤其通晓洋人的科学之道。我想知道,这个世界上到底有没有灵魂,有没有天堂与地狱,人死之后,会是怎么个样子?”
他的问题还真不好回答,毕竟是一个将死之人。
盛宣怀看出李谕的犹豫,于是又说:“李大学士,你直接说吧,如果没有好结果,而说了谎话,我依旧是含恨而终。”
“含恨而终不至于,毕竟您留下了这么大的产业,”李谕顿了顿,尽可能用对方可以听懂的方式说,“盛公,那我就告诉你我所知道的,人死之后,确实什么意识也没有了,因为人类的思考源于大脑的活动,人死之后,心脏停止跳动,无法为全身供血,大脑自然也会死亡。至于天堂与地狱,只存在于活人的心中。”
“你说的是,我也没算白活,”盛宣怀有些感伤,振作了一下后说,“让你来,还有一件事要感谢你。如果没有你的帮助,可能汉冶萍煤铁公司就要被抵押给日本人。”
盛宣怀是汉冶萍公司的总经理,汉冶萍和轮船招商局为盛家最大的两个产业,而且属于最优质的可持续创造现金流的产业。
李谕则单纯就是不想让日本人得到好处,于是坦白道:“盛公,我单纯看不惯日本人乘人之危而已,总不能让日本人把好东西都巧取豪夺去。”
“李大学士果然是国士,”盛宣怀赞道,然后把自己的大儿子盛恩颐叫过来,“恩颐,以后你要担起大任,汉冶萍总经理一职必然由你接任。将来遇到什么重大事情,做不了主,就找李大学士请教。他不仅是科学巨子,还精通商道,甚至能在美国人的地盘上办起那么大的产业。”
盛恩颐老实巴交地说:“我记下了。”
可惜盛恩颐实际上是个花花公子,超级败家子。
走出盛恩颐的卧房后,盛恩颐立刻原形毕露,找到李谕问道:“院士先生,通过什么渠道可以买一辆包含您所有专利的高档汽车?”
李谕说:“每个月上海码头都会来一艘专门运送汽车的轮船,你去买便是。”
盛恩颐又问:“我要是想给汽车全部镀上一层金,有什么难度?”
李谕纳闷道:“镀金?汽车?我觉得最难的恐怕是如何防偷吧。”
盛恩颐大大咧咧说:“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就算被偷,也没人敢开。因为我会让全上海滩都知道,镀金汽车是我盛老四的。”
李谕实在无话可说。
盛恩颐绝对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不仅老爹厉害,他的老岳则是外交总长孙宝琦。
盛宣怀死后,留给他那么大家产,24岁就当上汉冶萍公司的总经理,后来宋子文从美国回来,还给他当过英文秘书。
不过盛恩颐太作,这么大的产业竟让他败光。
其实盛宣怀知道自己儿子是什么德行,所以他立的遗嘱里,专门把一半资产作为慈善基金,每年只提取利息。
相比此前的李鸿章等人,盛宣怀的资产比较透明,共计1295万两白银,这是不得了的一笔财富,相当于后世几十亿,产生的利息自然也极大。
盛家还有不少房地产,包括盛恩颐自己居住的苏州留园。
李谕没时间和盛恩颐这种二代闲扯,但将来要是日本人再觊觎汉冶萍公司,自己怎么还是得插一手。
……
回到豫园,李谕坐下没一会儿,头山满突然登门造访。
“李君,不久前我刚去京城想找你,没想到你就来了上海。”头山满说。
李谕问:“头山先生找我做什么?”
头山满笑道:“聊聊天,喝喝茶。”
“如果只是这样,我这里确实有好茶。”李谕说。
头山满在客厅坐下,吕碧城端上明前龙井,头山满说:“可惜中国还是放弃了宋代抹茶,可惜啊。”
李谕说:“我觉得盖碗茶也挺好。”
头山满说:“从种种迹象看,现在日本才是整个东亚的代表,一些东西保留在日本国也够了。”
“我怎么听着头山先生这句话有点不对味?”李谕说,“您的意思该不会是人强自有三分理?放在二十年前,我认为你不会说出这种话。”
“李君果然还是和第一次见面时一样,我就喜欢你这种性格,”头山满再次笑道,然后说,“这两年孙先生在日本,一直住我那儿,他时常提及你。”
李谕问:“孙先生最近状况如何?”
头山满饱含深意地说:“忙得很哦。”
不得不说,头山满的政治投资确实成了。
他是日本政府的民间代理人,以他的身份,很多事情操作起来非常方便。
年初时,袁世凯曾派财政总长周自齐赴日,明面上是为庆贺日本大正天皇加冕,暗地里则有意寻求日本对其称帝的支持。
日本一开始非常欢迎,声明要以国宾之礼对待。但等周自齐到了,日方突然声称皇室不便,请缓行期。
而且日本立刻又发了个声明,警告袁世凯不得忽视南方动乱而实行帝制。并且通过外相告诉驻日公使陆宗舆,如果不听日方劝阻,日本将视云南为交战团体,认定北洋政府妨害东亚和平。
反正就是一副非常讨人厌的“东亚都归我管”的样子。
小日本想学英国。可惜太晚了。
很多人都看得出,日本在对袁世凯进行釜底抽薪,唯恐天下不乱;同时利用时局尽可能扩大在华利益。
至于日本民间帮助反袁活动的组织,日方虽然没有公开奖励,但一直予以默认,给予头山满等人以极大的行动自由。
头山满说:“我在国内时,听说李君帮助大日本帝国获取了许多关键的飞艇资料。”
李谕立马问:“现在进展到了什么程度?”
头山满说:“通过三菱的参与,已经造出了不属于德国齐柏林公司的硬式飞艇。三菱公司两个月前进行了一次从横滨到东京的飞行测试,非常顺利。”
他们果然在按着李谕设定的路线走。
李谕假惺惺说:“可喜可贺!”
头山满说:“估计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像德国一样,不仅有民用的飞艇运输业务,还能够进行远程军事打击。继对伦敦的几次空袭后,德国飞艇再次空袭了巴黎,据说那些每天早起看新闻的法国勋贵们都吓了一跳。我们也大大提升了对飞艇的信心。”
李谕顺着夸大战果:“法国的贵族们在后方喝茶看报,把前线战报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几万人的死亡随口就能说出来。但只是看到飞艇的影子,就吓得屁滚尿流,要是投弹再准点,这些人可能也成了第二天的新闻。”
头山满道:“看客成了新闻,想想就有趣。关于投弹的精准度,李君有没有什么更好的技术手段?”
李谕耸耸肩:“我对军事不太了解。”
头山满显然知道李谕曾经在北洋的军校教授测绘学和弹道学的事情:“并不求具体的技术方案,只是想知道有没有理论上的可能。”
李谕说:“只是粗略一想,不可控因素都太多,单单风向就是无法控制的一条。”
头山满问:“通过计算也做不到?”
“肯定做不到,”李谕说,“空气动力学非常复杂,里面甚至掺杂了混沌。”